有一種關係,恐怕會永遠成為人類心中的痛。
編輯整理 | 他者others9月6日,河南省原陽縣馬戲團中的幼虎從籠中逃脫。當時馬戲團正在演出,老虎突然發狂般從高達幾米的鐵籠中越出,在國道上被撞也沒讓它停下逃跑的腳步。第二天,它在被打麻醉藥後抓獲,但送到動物園時已經死亡。截至發稿前,園方對老虎屍體進行冷藏並等待相關部門對死因做進一步鑑定。
近幾年來,對動物表演、水族館裡發生的動物虐待事件常有報導。皮開肉綻的大象腿,被豢養在面積極小的水池中的鯨,海豚因不想繼續被囚禁、表演而得了憂鬱症甚至自殺等等,還有商業捕殺的血腥故事,都常常叫人忍不住眼潮。然而,人類和動物的關係並非一直如此,我們曾經不分彼此。
馬戲團中的獅子、老虎
動物曾是我們的靈性導師、圖騰,受到崇拜;是實力相當的對手,受到尊敬;是並肩作戰的夥伴,受到愛戴;是賴以為生的盤中餐,受到感恩。人和動物的關係是怎麼走到今天的?有不少學者說,正是人類一次次背叛自然而來。
生活在泰加森林(Taiga)中的蒙古人認為狼是自己的天敵,但也離不開它。許多武器、戰術,都是受狼的攻擊力啟發,甚至認為人是由神狼母親產下的,因此狼還是他們的圖騰。當地有「喚狼人」,會說狼的語言並能把它們從荒野叫出來。這些人相信人可以根據意願變身為動物,動物也可以變成人,因而彼此是平等的。但當他們受採礦業和定居規劃的威脅,生存得不到保障,不得不偷狼崽當狗養,養大了拿到市場上去賣。他們知道這麼做是在褻瀆神靈,但為了生存別無選擇。
這種背叛一再發生,直到動物無法原諒人類,或許一些人自己也無法再原諒自己。然而在這個年代,在高山、叢林、遙遠的島嶼上,仍然能對人和動物之間曾有的美妙而奇特的關係有驚鴻一瞥。
查坦人和馴鹿蒙古查坦人(Tsaatan)也叫圖克哈人(Dukha),圖克哈的意思是馴鹿部族,他們不會馴養很多鹿,也不常常殺掉它們食用,只擠奶喝。這些人騎著馴鹿,帶著他們的帳篷到泰加森林深處去獵獲其他動物,也跟隨它們遷徙。
在圖克哈人的世界裡,馴鹿是人與自然、人與祖先的連接媒介。他們的圖騰柱上也有鹿,儘管學界尚無定論,但普遍相信它代表了死去祖先的靈魂。圖克哈薩滿鼓上畫的也是鹿,這些森林薩滿擊鼓或是舞蹈進入出神狀態時,就會將自己變身為鹿進入另一世界。在這些牧民、薩滿看來,很多情況下動物是高於人的,它們有許多人類沒有的能力。
每個圖克哈人也都有一頭屬於自己的守護馴鹿、圖騰鹿。孩子第一次生病時,當地薩滿會找一頭馴鹿與之相連,從那時起到這頭馴鹿死前,它都會替其主人承受病痛。圖騰鹿死後,牧民會吃掉它。
哈扎人和尋蜜鳥人和動物互利共贏的關係也發生在坦尚尼亞北部大草原裡。地球上僅剩的為數極少的狩獵-採集部族哈扎人(Hadza)生活在鹹水湖埃亞西湖(Lake Eyasi)畔的4000平方公裡土地上。
哈扎人能吹著特殊的哨音呼喚尋蜜鳥,和它們交流,由鳥領路去找蜂蜜,哈扎人的卡路裡攝入全靠它。尋蜜鳥一路上跟原住民一唱一和,還會在不遠的樹枝上等候,確保尋蜜人沒有跟丟。哈扎人拿著斧子和火把緊跟尋蜜鳥直到目的地,然後上樹用煙燻走蜜蜂取蜜,尋蜜鳥呆在一旁靜候。
哈扎人和尋蜜鳥的關係頗為複雜
絕大多數人文記錄中都寫到:最後鳥能取走哈扎人回報它們的蜂蜜。鳥沒有人吃不到樹上的蜂蜜,人沒有鳥則很難找到蜂窩。這種人和動物互幫互助的故事為大家喜聞樂見,但事實並沒那麼簡單。
鳥沒有人類的幫助並不是活不下去,人類對嚮導也很不慷慨,懂得如何利用尋蜜鳥,儘管人依賴鳥的成分更多,但他們卻仍然更像是市場交易中佔便宜的那一方。
馬特斯根卡人和美洲豹美洲豹對不少原住民來說都有獨特意義,代表美、力量、速度以及變幻莫測等。在原住民畫作中,它是常客。生活在秘魯雨林深處、亞馬孫河上遊、靠近安第斯山脈東麓的馬特斯根卡人和美洲豹的關係尤為特別。
美洲豹和馬特斯根卡人享有同一片狩獵地,有時前者也視後者為獵物,是勢均力敵的對手。對於「普通」美洲豹,馬特斯根卡人認為並不危險,真正可怕的是由族人死後轉世變成的豹子。
有三種人最容易在死後變成豹子襲擊族人:年邁失禁、無法照顧自己的人,尤其是老婦,這種也最常見;年輕時使用力量強大的Kaviniri植物以利狩獵的年邁獵人,這種植物帶來的副作用便是死後成為豹;過世時萬分痛苦的人,通常是受到巫術或惡靈的毒害。要是有日漸年邁體弱的垂死之人,在他/她死前又有美洲豹在附近出現,那就是個糟糕的預兆:他們死後一定會變成美洲豹。
蘇門答臘島民和虎蘇門答臘島上,島民認為一些生活在村子附近的老虎是祖先的靈魂。在這裡,虎的生活空間和不少村子距離很近,但原住民不會傷害它們。島民認為老虎是非常具有領地觀念的動物,許多建村已久的地方都有「屬於自己的老虎」,原住民稱之為harimau kampong,這隻老虎的生活地盤和村子接近,人們也認得它,稱其為「我們的老虎」,認為它是只守護虎,很可能是祖先的靈魂。當這個村子碰到問題時,它會給人們提供訊息和建議,是村子的一部分。原住民也有害怕的老虎,它是harimau luar,也就是外面的老虎,「其他老虎」。
阿伊努人和熊日本北海道、千葉島和庫頁島上的阿伊努人(Ainu/Aino)確信熊自願奉獻它們的身體成為人的盛宴,不過他們的做法和態度令人難以捉摸:他們稱熊為神明,但不是他們的神聖動物或圖騰,也不認為自己是熊的後代,獵殺它們時沒有禁忌。
引起世人注意的是他們的熊靈祭慶典。在冬末,阿伊努人會去捕獵小熊帶回村中。捕到的熊仔如果很小,阿伊努女人會用自己的乳汁哺養,要是村裡沒有女人可以哺乳,就親手或是嘴對嘴餵養。小熊和家中的孩子們一起玩耍,長大到跟熊仔擁抱讓人感到太有力了,或是它的爪子長到能夠傷人時,就會被關進木籠裡,呆上兩三年,這家人餵它魚和稀飯,直到它被獻祭。在捕獲小熊、豢養它的整個過程中,他們並不視之為一頓盛宴,而是將這隻熊視為萬物之神,或說是高於人類的神性存在。
阿伊努人會把小熊當孩子養,最後殺死獻祭
獻祭的過程在外人看來也頗為血腥,但阿伊努人相信熊之靈因為對人類的酒精和聖器的渴望,也因為想幫助人類讓他們有所獵獲,所以以熊的形體前來拜訪人類,被捕獲,並讓自己被殺,身體成為盛宴,靈魂也受到款待,藉由死去返回神明的故鄉。
拉瑪萊拉人和鯨西太平洋遙遠的龍布陵島屬於印度尼西亞,南岸生活著著名的鯨之獵手拉瑪萊拉人(Lamalera)。因為捕獵海洋生物中最受喜愛、最有魅力的鯨,他們的名聲一直頗有爭議。1980年代,商業捕鯨在這裡被禁,但拉瑪萊拉人每年仍有限額,可以捕20頭抹香鯨,但呼籲徹底禁止捕鯨的呼聲極高,給島民帶來很大壓力。
島上土地並不富饒,降雨量也很少,大海彌補了大地無法提供的那部分。離島不遠就是深海溝,這裡就生活著海洋中最大的動物。對拉瑪萊拉人來說,他們沒有選擇,為了生存,只得衝著這些大型動物來。拉瑪萊拉人說,捕到一頭鯨就能餵飽整個村落,這裡生活的2000人每人都能分到一塊肉。
拉瑪萊拉人捕鯨只有一條小船、一把魚叉,是一場殊死搏鬥
捕鯨對島民來說也不是輕鬆事,他們乘坐簡易小船出發,冒著生命危險和比自己的船都大好幾倍的巨獸搏鬥,手上的武器不過一把魚叉而已。「在這兒,根本不可能與自然妥協,我們必須出海,即便有危險。」拉瑪萊拉人表示,葬身海上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只仰賴捕鯨生存,有鯨我生,無鯨我死。」
但面對商業大環境的今天,拉瑪萊拉人也並非完全無辜。
盧米人和虎鯨生活在西雅圖和溫哥華之間的薩利希海(Salish Sea)上的盧米人跟鯨的關係和拉瑪萊拉人完全不同。他們和鯨共享著這片海洋,世世代代以來視虎鯨是生活在水下的親人,並且可以和它們交流。認為自己和鯨有深厚的內在聯繫,每個人的靈魂中就有一條鯨,而且他們聲稱在日常生活和儀式中都能感受到鯨。
盧米長者能用歌謠和儀式呼喚「水下的長屋」,他們一邊呼喚,一邊觀想虎鯨的棲居地,給予它們祝福、等待它們回應。族人會談論自己「感受」到哪條鯨從附近遊過,和它們打招呼——通常都是對的。盧米人的圖騰柱上也雕刻著虎鯨,鯨背上駝著個人的圖案象徵重生。
但最近幾個夏天虎鯨接二連三地死去對盧米人保留區造成很大的打擊,J35的幼崽之死,母鯨馱著小傢伙週遊了整整兩周半的痛心事件成了導火線,盧米人認為這是虎鯨在向他們呼救。
他們也將為親人而戰,並視之為神聖的責任。盧米人在春天時行動了起來,往汪洋中投放大馬哈魚拯救食物不足的虎鯨。從船上滑入海中的魚代表了最後的希望,也是族人給虎鯨的信號:我們不會坐視不管,不會看著你們消亡。
馬林德人和森林動物印尼西巴布亞省偏遠的馬老奇(Merauke)森林裡,馬林德人(Marind)自有意識以來,就認為人和動植物是親屬關係而非食物鏈上的環節,社會的組成部分也不止人類。動植物和人類共有相同的dema,也就是祖靈,是馬林德人的「祖輩」或「兄弟姐妹」。馬林德人和動植物關係的核心是互利,他們通過狩獵、漁獵、林中採集獲取它們,動植物既是食物,也是馬林德人守護、照料的對象。人類有了食物,敬仰它們,不僅在森林中舉行儀式作為靈性上的表達,在遇見、狩獵、採集、食用來自森林的親屬動植物時也都有儀式。馬林德人自己的肉身也是森林多樣性中的一環,人死後,他們被埋在聖地,屍體在大地中腐爛,滋養的就是森林中的性靈。
今天,馬德林人深受森林被毀、食物缺失之苦,有一部分人認為,他們之所以面臨那麼多磨難,正是因為森林和親屬動物責怪他們沒有履行保護它們的職責。
古遮人和水牛在印度北方邦和北阿坎德邦遷徙的古遮人視水牛為親人,死後還會埋葬它們。古遮人跟隨水牛遷徙,依靠水牛奶過活,不會宰殺自己的牲畜或變賣它們,認為水牛通人性,叫它們的名字時會得到回應,對它們付出感情,後者也會報答,就和人是一樣的。
每年4月氣溫上升、河流乾涸、樹葉枯萎,水牛們不得不前往喜馬拉雅高海拔地區的牧草地尋找食物。包括嬰兒、孕婦在內的所有人就在此時啟程,帶著牲畜徒步幾百公裡抵達高地。等到大雪降臨高原,他們再次返回低地森林。
但他們的家園被圈進了國家公園,水牛禁入——一些野生動物學會的學者認為水牛過度吃草,以及任由它們過分踩踏會造成環境惡化,儘管古遮人提出他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遊牧生活方式有助於維持森林和牧草地的生態平衡。他們千百年來一直往來於同一片地區,從未產生過環境問題,足以說明他們的生活方式是可持續的。但環保主義者指出,牧民所謂的可持續是小範圍的,水牛對森林和草地的危害毋庸置疑。
這些牧人不得不改變曾走了千百年的路線,遷徙時間也因此變長,路上變數、災難不斷。他們在路上經歷暴雨、小牛受重傷但古遮人依然不離不棄,抬著它走到目的地的故事,小牛的反應也讓人相信它們是通人性的。
布須曼人和螳螂對非洲卡拉哈裡沙漠中的布須曼人來說,螳螂就是布須曼人本身。他們之間有令人著迷的關係,布須曼人認為螳螂既是神明又是人類,是有超能力的物種,是「夢想中的布須曼人」,在許多古老的巖畫上都能看到長著螳螂腦袋的布須曼人。在創世神話裡,螳螂代表智慧,正是它給予了布須曼人許多訊息。
兩者產生情感連接的原因之一是布須曼人和螳螂一樣,都非常矮小。布須曼人的平均身高只有1.5米左右。他們讚頌這隻小昆蟲能在大自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並和比它們身材大許多的動物抗衡,比如捕食鳥甚至是蛇。
螳螂給予布須曼人的也不僅是做事或解決問題的終極方式——某種超級能量,而是「如何走過人生的地圖」,指引他們如何狩獵以及面對困境:做任何事都不應衝動,而是先避一避。他們會躲起來,睡一覺,去夢見一個解決方式。螳螂遇險時首先就是把自己隱沒到大自然中、不被發現。布須曼人所謂的睡覺,用現代人的說法就是冥想、思考,直到找到最好的解決方法才現身。螳螂讓他們懂得,冥思帶來的力量遠比蠻力強大。
布須曼人和獅子、象廣袤的沙漠中,布須曼人和不同動物有不同的關係。同在食物鏈頂端的獅子和人類就棋逢對手,彼此尊重。布須曼人並不認為自己比獅子來得更強,兩者都有可能成為對方的獵物。他們之間有種互相認可,甚至可以說是敬重。農耕時代到來以後,人們失去了與動物交流、彼此達到某種程度上的理解這一能力。
布須曼人在獵獅子的過程中收穫極大樂趣。他們在追蹤時十分專注,發現獵物後,在追捕時是由專注而凝聚起來的能量爆發。布須曼人中有不少人認為自己可以變成獅子,當然這也不是指自己在形體上有變化,而是在意識和行動能力上。獵人在沙漠中全心全意,拼盡全力追捕獅子,他們的腳步、意念、力量與獅子合二為一,也就變成了獅子。最終,一方獲勝一方失敗,下一次交手結果就可能不一樣。
布須曼人中還有一支更加特別,他們和獅子的關係更神秘,認為獅子是可以談婚論嫁的同類。儘管這是個極有爭議的話題,但也從側面反映了布須曼人所認為的人與自然的平等性。
布須曼人以前從不獵象,因為一頭大象他們根本吃不完。大象是充滿智慧的動物,也和布須曼人達成了不成文的約定:彼此不相傷害。雙方都很清楚這一點。
但獵象成了不少西方有錢白人的娛樂項目,他們支付重金請布須曼人當嚮導,完成一趟狩獵之旅。與布須曼人打獵不同的是,白人帶槍,另外,如之前提到的,布須曼人在狩獵中獲得享受,但他們絕不為追求享樂而獵殺;白人則反之,除了象牙,他們要的還有那張拿著槍和大象屍首的合影。布須曼人其實根本不理解西方人獵象、拍照的行為,但他們可以因此賺到錢,而且象也歸布須曼人。如今,他們就算自家人吃不了一頭象,也可以坐車前往住在離得不遠的親友那裡,分給他們一同享用。
這樣的做法就有很強的背叛意味。人類從狩獵採集到農耕社會某種程度說就是一種背叛,我們不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是凌駕於它,當今社會的許多問題也都由此開始。
我們步履匆匆,離鄉已久,瀰漫的鄉愁、背叛的愧疚、對遙遠故舊落難的心痛,能否引得我們回頭?一點都不樂觀。對於它們來說,人類又是否值得給予第二次機會呢?
《巫醫、動物與我》(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自由大地叢書 2019年9月出版)講述的則是作者以獸醫的身份到非洲行醫。但在這片神秘的非洲大陸,被他救治的小狗成了他永遠的守護者。神秘的巫醫姆津巴大夫是第一個到訪拜會獸醫的,也是他帶來幾隻孱弱的需要醫治的小狗,另外還拋下一句:「我已經等了你十六年,十六年前我就看到你了!」光想像一下那個場面,就足以讓人汗毛直立。而這,還只是開始……接下來在非洲行醫的日子裡,他遭遇了一系列不可思議的人和事:拿著大刀和市場上的肉販幹架;在酒吧跟人比腕力、教酒吧女郎下棋;主持當地人的成年禮並學習如何聯結「聖靈」;甚至和巫醫成了好朋友,與他一起探討人生哲學問題。看似不務正業,卻真正地幫助了在困境中掙扎的人和動物,也讓這趟非洲之旅格外與眾不同。
在書中,人和動物、人和人、人和神之間的關係,再再打動人心,讓人喊著淚,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