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張愛玲的讀者都知道,這個才華橫溢的女子,卻出生在一個悲涼的家庭裡。父親雖為貴族遺少,但卻無比的自私,自私到甚至了為了省錢,寧願不給兒子做媒,任憑自生自滅。而她的母親,雖為大家閨秀,婚後卻不甘願只做良家婦女,纏過足的她為了擺脫這個落沒又沒前途的家庭,不顧丈夫子女,堅持出國留學。
母親離開的那年,張愛玲也不過年僅四歲。從此和弟弟相依為命,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以至於長大後的張愛玲,性格多了份薄涼。有人說,幸福的童年,一生都被童年治癒;不幸的童年,一生都在治癒童年。在往後的人生歲月裡,儘管她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始終一言不發,但在她的作品裡總能讓人不著痕跡的找到她歲月裡經過的蛛絲馬跡。
《茉莉香片》這部作品尤為明顯。這就是一部以弟弟張子靜和她所憎恨的家庭為背景寫成的。
藉由一個普通青年學生聶傳慶,自幼喪母,父親從來不正眼對待自己。雖生長在富豪之家,卻從未享受過豪門之樂。與父親之間,雖有共同血緣,卻不曾有半點血緣之親。在暴力和譏諷摧殘般成長的他,極端病態地生出尋找真正父親的故事,殘忍的揭露了自己過往的不堪和痛苦。
01 被繡在屏風上的鳥
二十歲出頭的聶傳慶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不喜歡交友。哪怕見到同班同學坐在一輛公交車上,也很少上前搭訕。因為汽車轟隆轟隆地開著,他沒法聽見他們的說話,他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壞的。
故事的開篇,張愛玲就迫不及待地把一個少年生性孤僻的性格描繪得淋漓盡致,亦不花吹灰之力告訴了讀者造就聶傳慶如此性格的,就是他那暴戾無情的父親。
聽聞聶傳慶的流言,作為父親總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冷嘲熱諷和一頓毒打。他把所有好的事情,都歸納於傳慶的出身,是家族的榮耀才讓他享受著不一樣的待遇。卻把所有不好的事情,歸結於他的陰沉卻又白痴的性格。
父親既恨他,卻又怕他。使得他吝嗇又不屑於與傳慶維持著這段本該父慈子孝的親情。在這種畸形又冷漠家庭長大的聶傳慶,他把自己和母親形容是兩隻繡在屏風上的鳥。跳不掉,飛不走,死也還只能死在屏風上。
可母親是清醒的犧牲自己,甘願變成屏風上的鳥。可悲的是自己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在與父親相處的二十年裡,活生生把他製造成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4歲就沒有母親的聶傳慶與張愛玲童年有著驚人的相似。眾所周知,張愛玲的母親就是在她四歲那年,離開他們遠赴英國去留學。都說3歲到6歲是一個人成長最關鍵的年紀,這個時間段發生的所有事情無形中也會影響到一個人往後的人生。
無論是張愛玲她自己,還是小說中的聶傳慶,自幼本該被父母呵護著的孩童,母親的缺席,父親的冷漠,導致童年那份該有的溫暖缺失了,長大後哪怕100°的開水,也很難讓封塵已久的冰塊融化。
長期在父親壓迫下苟延殘喘活著的聶傳慶,難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真心對他好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
在學校裡,有校花級女同學言丹朱落落大方對他討好。
在家裡,隨他媽媽嫁過來的保姆劉媽掏心窩肺地愛著他。
可是對於聶傳慶來說,那是多餘,甚至是憎恨的。因為他覺得自己在寒冬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但她們的溫暖對他來說也只不過是一點點的微溫而已。反倒更使得他冷得徹骨酸心。
不是他不需要溫暖,而是言丹朱和劉媽的溫暖根本融化不了他冰封多年的熱情和愛。其實面對這樣的家庭,他比誰都渴望愛,他比誰都想要逃脫。可是在父親20年的摧殘下,他早已絕望。
世人都喜歡用生性薄涼來形容張愛玲,可是從她筆下的聶傳慶,又不由心疼她幾分。童年溫情的缺失,使得她不知道如何與別人友好相處。冷漠不過是她面對世人時,保護自己的面具罷了。
02 畸形傾慕下的憎恨
你相信嗎?一個太陰暗的人是不能接受一個太美好的朋友的。
沉默寡言的聶傳慶,被同樣是從上海轉來的女學生言丹朱引起了注意。丹朱是隨父親遷移到香港,她的父親正是聶傳慶的國文教授。那是一個經歷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缺少一些小小快樂的人。早就引起了聶傳慶對他有莫名的傾慕。當然這份傾慕僅僅限於學生對老師般的傾慕。
直到偶然間知道原來言教授,竟然是母親生前的初戀情人時。當他從母親留下為數不多的遺物中找到曾經母親與言子夜在一起過的蛛絲馬跡。這讓他昏暗陰沉的生命裡突然點亮了一絲光芒。
猜想母親的生平,他知道母親是不愛父親。父母的結合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許就是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在她孩子也就是他自己身上。突然間,他沒那麼怨恨他父親了,反而對父親的行為多了一層理解,畢竟他們不是因為愛情結合的家庭。也給自己的懦弱和不完美找了一個合理的理由。
當他把關於母親和言子夜所有的零星的傳聞和猜測拼湊成一個故事,發現自己原來在二十年前,他還沒出生之前本該可以逃脫的。母親差一點就嫁給言子夜,而他也差一點成為言子夜的的孩子,甚至是言丹朱的哥哥,或者根本就沒有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了她的想法如蔓藤般爬上心頭。
作為言子夜的女兒言丹朱落落大方,雖然到東南大學不到半年,但在校花隊裡是有相當地位的。當了解到言丹朱選修了自己親生父親的課堂,更讓他詫異不已。因為在他的世界裡,對父親是避而不及的人物,但丹朱卻想盡一切辦法靠近。到底是和諧家庭長大的孩子,被父母如此寵溺和偏愛著。
在這般襯託下,聶傳慶不免對言丹朱又多一份憎恨。
現實與幻想不停在他腦海裡更迭,他更願意沉淪在幻想中。這也使得他對言丹朱的憎恨,與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這樣的他終日渾渾噩噩,怎能靜得下心來好好學習。一學期下來考試門門開紅燈,特別是言子夜所授的國文課程尤為差勁。
這樣的成績,當然少不了父親的冷嘲熱諷,就這樣經過一個假期與親生父親的頻繁接觸,父親的暴戾和不屑,愈發讓他絕望。對於幻想中理想父親形象的言子夜有著無比的眷戀和依賴。特別是他發現自己身上有著與聶介臣相似的之處深惡痛絕。因為他知道他可以擺脫父親,但卻無法擺脫父親烙印在他身上的特質。
不甘和妒忌在心裡抓狂,特別是面對言子夜毫無情面的批評的時候,這個理想中的父親竟然與現實中的父親如出一轍,把他的尊嚴撕碎一地。一時接受不了的他,直接在課堂上哭泣了起來。本身就已經生氣不已的言子夜,再次被激怒後說的話,就猶如錘子刺進聶傳慶的心堂。
他覺得父親再怎麼打罵都無所謂,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卻讓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
所以在面對言丹朱的善意時,越發憎恨得一發不可收拾。特別是每次當她提起她的家庭的時候,那美好溫馨的家庭氛圍妒忌得讓他直想報復。情感貧瘠的他,讓他錯亂生出需要言家人一點點的愛的念頭,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如果婚姻能讓他和言家有一點聯繫,那也是可以的。
於是,他大膽地向言丹朱做了表白。面對言丹朱的拒絕,他似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備受打擊的他,早就扭曲了言丹朱對他的好,竟然覺得她並未把他當人來看。內心的不甘再次如毒藥般,讓他抓狂不已。既然得不到,那就毀滅吧,是他最後的信念。言丹朱最後的解析,也成為聶傳慶施暴的導火線。
張愛玲筆下揭露人性的陰暗面,不是所有的善良都會回應好報。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付出的善意是否能被對方接收,亦或者會不會被對方扭曲成對他的另一種羞辱。
03活在兩個極端當下的人,本就不該湊合在一起
聶傳慶和言丹朱之間的友誼,是從言丹朱善意的同情開始。
班上同學那麼多,唯獨生性活潑善良的言丹朱注意到沉默寡言,不善於交流的聶傳慶。出於同情和好奇,讓她不由自主的接近聶傳慶,希望通過自己的善良,打開這個不合群的同學的心扉。她以為她的討好和接近,聶傳慶是接受的,至少她的接近,他是有回應的。
可讓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的善良換來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報復。可能就連聶傳慶他自己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把自己的不甘發洩在這個女孩身上吧。
說到底,這個事情不怪聶傳慶,也不怪言丹朱,只能說兩個人家庭的太懸殊了。一個是在愛和包容,不曾經歷過苦難的孩子,在她的世界裡世間一切美好。一個是在苛責和壓抑下長大的孩子,在他的世界裡不曾感受過愛,亦不知何為愛。
人性的可怕,兩個極端不對等的人,總能輕易歪曲別人的意思。就像言丹朱拒絕聶傳慶的告白,企圖用自己的善良換回他的一絲理智。而聶傳慶卻認為言丹朱的一切行為只是為了滿足她的虛榮心,可他偏不想讓她得逞。
人總是不會和自己相差太遠的人成為朋友的。關於這一點,張愛玲也用她的經歷詮釋過這一點。知道張愛玲的讀者,都知道曾經她有一個很好的閨蜜叫炎櫻。
好到什麼程度呢?曾經張愛玲為她寫過一本書叫《炎櫻語錄》。這份情誼沒有過硬的交情,是不在話下的。追溯炎櫻的出生,她父親是阿拉伯裔錫蘭人(今斯裡蘭卡),母親是天津人,所以她有一半中國血統。她家在上海開摩希甸珠寶店,張愛玲在《色戒》裡描述的那個珠寶店就是以炎櫻父親的家業為背景,由此得知,她自然也是個富有人家千金小姐。
張愛玲的出生就不用多說了,雖出身在沒落的貴族家庭,但家族曾經顯赫也是非一般人家可比的。在那個時代,兩人是處在同一階層裡的,生活相對是比較優越的。
早年張愛玲在大陸的名聲不亞於如今任何一個一線明星。炎櫻描述張愛玲的風光曾說道:「你不知道同張愛玲一塊出去有多討厭,一群小女學生在後面唱著,張愛玲!張愛玲!』大一點的女孩子回過頭來上下打量。連外國人都上前求籤名。」
可隨著張愛玲遠離故土,隻身在美國初時,不善交際的她一時也不為人所知,昔日的風光逐漸式微。反觀炎櫻無論是在日本還是美國,都比張愛玲活得瀟灑自如。炎櫻一到日本就有船主求婚,在紐約,也是倚仗她的人際關係,張愛玲才得以進入救世軍辦的貧民救濟所。
對於炎櫻的幫助,張愛玲應該感激萬分。可偏在往後的歲月裡,張愛玲卻不斷的疏遠與炎櫻之間的關係。炎櫻曾給張愛玲寄過好寫信,都不見張愛玲回復。
她曾在信上寫道:「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使得你不再理我」。讓人不免同情幾分。按道理作為好友,至少多少給些回應。可是那僅僅只是炎櫻的開頭罷了,她只是希望讓讀者有看下去的欲望,因為接下來,她又開始炫耀她賺了多少錢,做成了什麼生意,全然不顧張愛玲當時灰暗的心理。
不知你是否能理解,當一個人處在低潮的時候,你不給我支撐和安慰就算了,反而源源不斷地向我炫耀有多幸福,有幸運,襯託著我有多落沒和不幸,這種感覺並不亞於往傷口上撒鹽。
雖然,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張愛玲還未和炎櫻交惡。但關於人性這一塊,她早就看透了。
所以,對於聶傳慶最後發展成毆打言丹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言丹朱與生俱來的善良和刻意的遷就,不應該用在一個不曾被偏愛過的人身上。沒有體會過被善待的聶傳慶,從來就不知道如何善待一個對自己好的人。
04 寫在最後
茉莉香片,本該是一口清新淡雅的香茶,卻被張愛玲品出一口苦澀不已的味道。這或許也是她對自己過往童年的一種自我嘲諷和無奈吧。
張愛玲從不願多提自己的原生家庭,可是她的文筆裡卻處處藏著她被原生家庭摧殘的碎片。她是悲哀的,聶傳慶何曾不也是悲哀的呢。
只有經歷過苦澀的人,才能從茉莉香片中品嘗出苦澀的味道。願天下所有經歷過不幸過往的人生,不辜負出現生命中的善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