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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王祖賢因為心直口快惹上一樁禍事。
拍攝電影《青蛇》之際，王祖賢在採訪中抱怨臺灣片商的投資太低。
言論立即漂洋過海，片商大為不滿，要求導演徐克馬上換掉王祖賢，徐克不肯，於是所有臺灣片商聯手抵制《青蛇》。
電影《青蛇》劇照
劇組停擺了一個星期，拍了一半的電影面臨難產的危險，監製施南生飛到臺灣與片商談判，王祖賢隨後也赴臺與四大片商會面，並降低片酬，這樣才息事寧人。
但由於拍攝資金不足，結尾水漫金山的特技十分潦草。
趙文卓飾演的飾演法海和王祖賢飾演白蛇鬥法，法器用一塊紅色大布代替，趙文卓被綁在中間，靠風的張力把袈裟吹開。
結果風太大，鋼纜突然斷了兩根，眼見趙文卓要掉下懸崖，全靠拉鋼纜的二十幾人經驗老道，才撿回一條命。
這部命途多舛的戲，於 1993 年 11 月上映。
正是半冷半暖的秋天，影片呈現一派流光飛舞的人間痴怨醜美。
電影《青蛇》劇照
但電影隱喻太多，當時的觀眾並不買帳，《青蛇》票房、口碑皆失利。
在香港，它的票房僅為 949 萬。
而徐克之前的幾部電影《雙龍會》《黃飛鴻》之二之三、《新龍門客棧》，票房最「慘澹」之作，都有 2100 萬。
《青蛇》之後上映的《梁祝》，票房也有 1800 萬。
沒想到，它的命運和《大話西遊》一樣，在多年後，成為華語影迷津津樂道的經典。
影片的開場，是一片猙獰。
法海眼裡的人，全都長著一張半人半獸的臉，因欲望而醜陋。
世人世事在他眼裡，只有黑白善惡之分，沒有中間地帶。
無欲是善，欲望既是惡。
《青蛇》趙文卓劇照
紫竹林產子的婦人，身體充滿欲望，是惡，法海視為穢物。
修成人形的蜘蛛精肆意遊走人間，不規規矩矩待在妖界，是惡，法海毫不留情毀他百年道行。
除惡之後，法海並沒有得到升華，他看到蜘蛛精的佛珠上，靈氣凝聚不散。
那妖怪是否真受過佛蔭，自己是不是錯了？
修行之時，法海想起那名村婦，頓時大殿內出現了許多長著尾巴的妖怪，法海祭出寶劍大開殺戒。
妖怪們臨死依然笑著叫到：有色不戒，善惡不分，顛倒鬼神，六根不淨。
電影《青蛇》劇照
這個掙扎、晦暗的故事，到白青二蛇出現時，陡而變得流光溢彩，美妙至極。
白青二蛇來到人間，也因欲望而起，白蛇是嚮往，青蛇是好奇。
情與愛，原本是世間美事。
許仙開始是個古板的人，撕掉學生寫給心上人的情書，禁止他們戀愛。
直到遇到白素貞，嘗過男女之愛，忽然就開竅了，再也不反對學生談情說愛。
許仙這個角色，最初屬意張國榮，張國榮看過劇本後，瞧不起許仙懦弱薄情，推掉了。
《青蛇》裡的許仙懦弱薄情嗎？
電影《青蛇》劇照
面對小青三番四次勾引，他心神蕩漾，差點就把持不住。
懷疑白素貞和小青是蛇妖，他買好雄黃酒要試她們，念及兩人的好，最後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被小青嚇死又復生後，法海給他一串佛珠，讓他回去抓妖，他轉頭就把佛珠投到了水中，回到家中跪求白素貞和小青快跑。
後來在法海脅迫下，出家為僧，願法海饒了娘子和小青。
許仙的反應很真實——身邊人是妖怪，令他恐懼，念及彼此情意深感糾結，面對法海的殺意，他乞求她們平安。
大多數人處於許仙的位置，都會有這樣的搖擺不定，還未必有許仙的善良。
許仙的懦弱薄情，是被白青二蛇襯託出來的。
白素貞和小青，雖然性情不同，但一樣堅定執著，小青最後找到許仙，看到他已經剃度，說：你出賣了我們。
白青二蛇在金山寺外為許仙拼命，她們希望許仙如她們一樣抗爭，哪怕逆天改命，至少小青是這麼想的，所以退縮的那個人是背叛者。
在整部戲中，愛恨強烈，從不約束自己感受的人是小青。
白素貞想做人，就一心一意學做人，人間的婦人以夫為天，她就以夫為天，人間的婦人從一而終，她就從一而終。
小青幾次勾引許仙，但白素貞從不責怪許仙，只斥責小青，這是多麼典型的人間婦人形象。
小青勾引女人，勾引許仙，勾引法海，都是好奇。
她想知道什麼是情，姐姐能做到的，她都想做到。
她看到白素貞流淚，自己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沒有體驗過傷痛的人，不知道淚水是何物。
但那一天終將來到，金山寺前，洪水滔天，奄奄一息的白素貞只記掛許仙。
小青問她：「你常說人間有情，我們在一起相處了五百年，難道就不是情麼？」
小青來人間是為姐姐，逆天行事是為姐姐，到頭來姐姐心裡只得一個許仙。
她在金山寺找到出家的許仙，終於留下一行淚，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姐姐。
再說法海，自他誤廢蜘蛛精百年道行，又受村婦身體誘惑，一直難以面對自己。
藉機要小青助自己修行，交歡破了定力，從此怒遷於她，非要搞得她家破人亡。
金山寺一戰，白蛇產子，又顛覆了他的人生觀，他一直覺得白素貞是妖，妖是不能產下人子的，難道跟自己鬥法的是一個人麼？
他為救白蛇母子，導致洪水倒灌金山寺。
看著洪水中眾僧屍橫遍野，他震驚於自己的所為，若不是執著於黑白對錯，又何至於犯下這麼重的殺孽。
小青走之前，留下一句話：「我來到世間，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
一直叫她妖孽的法海，這時突然喊了一聲「小青」。
最頑固的人，被最肆意的人喚醒了人性。
小青遁入水中，不知所蹤。
劇外的人，還處在熱鬧中。
白蛇和青蛇，原定鞏俐和梅豔芳出演，鞏俐檔期不合，於是辭演，梅豔芳與鞏俐姐妹情深，共同進退，繼而也辭演。
這就急壞了徐克，連忙給在美國度假的王祖賢打電話，王祖賢二話不說返港救場。
《青蛇》王祖賢
白蛇有了，青蛇也出現了。
1992 年，張曼玉憑《阮玲玉》摘得影后桂冠，成為華語影史上首位在歐洲三大電影節獲獎演員。
「花瓶」的帽子，此時被她丟得老遠。
她和朋友約酒慶祝，酒場人人喝得迷醉，有人想逃，張曼玉一腳踏在椅子上，指著那人呼和：你給我過來！
一旁的徐克看得心中一喜，定下了她出演《新龍門客棧》的金鑲玉，接著又有了《青蛇》。
法海這個角色，徐克找過周潤發，梁家輝和于榮光，由於種種原因都沒能出演。
恰巧那時他看到剛和他合作完《黃飛鴻》的新人趙文卓，於是拉著趙文卓去試戲服。
趙文卓袈裟一穿，徐克和旁邊的張叔平眼前一亮，史上最帥的法海便出現了。
電影《青蛇》劇照
中途劉德華看中了法海這個角色，徐克想讓劉德華演許仙，劉德華不願意，雙方只能作罷，但 17 年後徐克還了劉德華一部《通天帝國之狄仁傑》。
在《青蛇》開拍前，換了 6 任美術指導。
這 6 人達不到徐克的要求：線條要統一，都是圓的，不能出現直角；畫面設計要像《聊齋》的插圖，只突出主要的東西，其它一律簡化，只有主角的服飾才有色彩，背景也只用一種顏色。
雷楚雄來了，他用雪紡的紗做白府屋內間隔，府外面種上很多竹子，噴成綠色，鼓風機一開，煙霧一放，飄逸又縹緲。
他還在屋後種了很多芭蕉、梅花、松樹。
拍戲時，燈光從後面打過來，陰影透在紗簾上，像一幅如夢如幻的畫。
電影《青蛇》劇照
溼漉漉的西湖，光陸怪離的燈光，雅致的留白構圖，電影《青蛇》始終被一種性感、慵懶而又夢幻迷離的氣氛貫穿。
人的欲望在這種氛圍下顯得特別誘惑，且高級。
徐克說：「電影導演如果有宗教般的狂熱和小說家的想像力，電影就會產生一種魔力」。
宗教式的意義，是徐克放在電影裡的隱喻。
法海的收妖咒語「大威天龍」，呼應他背部的龍形紋身，那是佛教八部天龍中莫呼洛迦的標誌，莫呼洛迦也被稱為大蟒蛇神。
電影的插曲《莫呼洛迦》，講的是身份低賤的女子引誘釋迦牟尼弟子阿難的故事。
青蛇和法海水中鬥法的片段，青蛇抱著黑色蛇尾，蛇尾其實是法海的幻神。
在當時，比比皆是的隱喻顯得過於前衛，大眾無法理解，評論界也沒給太多好評。
央視的播出版本，也刪去大部分的限制級畫面，包括村婦分娩、法海夢見自己的魔障、法海和青蛇鬥法考驗定力。
原版 99 分鐘，刪了足足 17 分鐘。
敗興而歸的主創都沒想到，這部電影日後會翻紅，其中美學、哲學、隱喻一度被網友津津樂道，討論熱度居高不下。
是徐克導演的作品中，唯一一部進入豆瓣 TOP 250 的電影。
黃霑對自己為做《青蛇》的音樂很滿意，他自己亦不時彈奏。
電影《青蛇》劇照
那首畫面感極強的《流光飛舞》，是黃霑常常在《青蛇》劇組探班，看著故事一點點發生寫出的。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只是當時因為電影票房不佳，歌曲也隨之埋沒。
黃霑一生大情大性，但一度也很計較得不得獎這件事：「我當初很渴望得獎，但事與願違。」
直至他心灰意冷，接受命運，忽然間所有的獎項都送上門來。
他忽然領悟：「獲獎絕非一個標準，是你那年運氣好而已，剛巧所有評審團都喜歡你的作品，這不代表你其他作品比得獎作品差。」
數十年音樂生涯，黃霑作品無數，很多都沒有得過獎，但都得了人心。
電影《青蛇》宣傳照
黃霑 61 歲那年，在節目中請來王祖賢，那是王祖賢息影前最後一次公開訪談，黃霑因為化療掉光了頭髮，王祖賢在戀愛場幾度合分，兩個並不如意的人，一起憶往事，談笑風生。
以前王祖賢說一定要嫁人，這回卻說：「建立起自己的人生比較重要。」
進入娛樂圈的張曼玉，在戀愛婚姻裡摸打滾爬後，竟然越活越無拘束。
多年後，用「跑調」的聲音開啟自己的音樂人生。
年至 64 歲時，黃霑希望寫一兩齣百老匯式的音樂劇。
那時他已看得很開：要看機緣，天意想我做，我就有機緣，沒有機緣也無所謂。
天意沒有給他機緣，說這句話的這年秋天，黃霑辭世。
老友蔡瀾寫下四字「一笑西去」。
也頗對應那句歌詞「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