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慶燁
圖:來自網絡
記得我五六歲時,還住在莊子前頭。出了鐵門,眼前便是遮遮掩掩,暗綠的老楊樹,一排排標兵似的,挺拔的出奇。宅子並不是什麼黃土灰瓦。鋼筋水泥築的,在那個時候也包括現在都普通到不值一提。但我之所以記得那個時候一些欲說還休的事情,皆因為那條皮毛油亮的黑狗。
我家那段時間養了好多雞。我媽為我做的最多的一道美食,就是將雞蛋打散放進碗裡上到蒸鍋上做成雞蛋膏子。雞蛋膏子就是蒸蛋。熟後淋上些香油。
那雞蛋膏子香氣四溢,再加上濃醇糊嘴的芝麻油香,我感覺神仙也吃不到這般又嫩又爽口的美食吧!這道菜需要很多雞蛋,要不然也不可能常吃,憑此也大概能推測出來我家養了多少雞。
宅子旁邊有一大片樹林,林裡也常常走出些小活物。或是可愛,或是殘忍。但黃鼠狼無疑是其中最貪婪的一個。莊裡不單單我一家養雞,也不單單我一家飽受它們的煩擾。雞場附近經常發現散落的毛髮與啃噬乾淨的骨頭,待掌燈去棚裡看,便不知道已經丟了多少只雞了。
記得我有一次晚上出門撒尿,黑漆漆沒什麼光亮,我摸索著才走到牆邊。剛一轉身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翻牆的小偷。就嚇的不敢動,更不敢叫家裡大人。蹲在牆角期盼那些傢伙儘快離開不要發現我。
過了不知多久,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我就聽見養雞的那個偏房忽然喧譁起來。幾百隻母雞一瞬間驚醒,合奏似的啼叫起來。我捂著耳朵,心跳的更快。
就在我暗自猜測小偷為什麼要去雞窩時,只看到黑夜裡忽然升起兩點豆大的綠燈,在空中晃悠了幾下,「嗖」的一聲便無影無蹤了。等到我爸起床看雞時,才發現有一隻已經脖子斷裂,血流成河。這時我才明白那鬼鬼祟祟者正是黃鼠狼。我對黃鼠狼的恐懼也是由這時便紮根下來的。
多次以後,不堪其擾。對付「黃老邪」最管用的方法,就是養狗。莊裡人養狗自然不會在乎什麼品類,毛色,純不純種,只知道好養活,能吃苦,可以看家護院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犬了。
我媽養的那只是條毛髮油亮,烏黑魁梧的大狗。能咬能跑,全無一點嬌慣氣。最重要的是它還不挑食。這樣的狗總歸是討喜的。狗在人的一生中,也許十幾年就匆匆逝去了,但在這短短的時光裡,它卻將自己的出生死亡全無保留的在主人眼前演了一遍。兒子在母親面前尚且要缺席多少年,而人則一點不差完完全全經受了一隻狗的一生,包括它狗生那些最重要的時光——求偶,生崽。狗是個好生物,人不如狗。
黑狗來了,便在院子裡的一棵石榴樹下安家。它在的一年內,宅子再也沒有出現咬死雞的事件。我媽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它是我家的大功臣,雞圈的守護神。
黑狗懂事,只衝著陌生人叫喚,平時來家裡慣的鄰居,它竟歡快迎過去,比主人還親暱。黑狗也悽涼,怕它跑出去咬傷誰,不得已只能在它脖子上掛了一根鐵鏈子,將這本來無憂無慮的生靈束縛在小小的圈子裡。
黑狗全身都黑,唯獨尾巴發黃。自它到來,那株小石榴樹卻再也沒結過果子。父親以為是早年時石榴樹結了太多,累壞就不肯再長了。
但直到那日:白天無來由下了場雪,晚上我們便早早睡下。我那天不知怎的,熬了半宿都沒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胸口發慌。
約摸十二點左右時,院子裡忽然熱鬧起來,雞鳴陣陣,撲騰聲夾攜著鐵門嘎吱嘎吱的迴響,讓我的腦子險些炸開。而後,又有摩託聲響,由近及遠,漸漸無影蹤去了。雞啼依舊喧囂,唯獨少了狗叫。
我爸媽早被吵醒,出去看時,門被從外面撬開,大敞著。去雞窩看了看,竟然奇蹟般沒有丟半根雞毛。門口有兩排摩託車印,還有一灘不知是誰的血。我爸正詫異一貫忠誠盡責的狗今夜為何遭賊不叫了,卻發現石榴樹下早沒了那狗,只剩下孤零零一條鐵鏈,兀自晃動。
一家三口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出門尋去,才發現那狗癱軟在路邊,腦袋上全是乾結的血。我媽心疼的用車把它拉回家,找獸醫看了,清洗乾淨。
那狗仿佛變了個狗似的,傻乎乎,晃悠悠在院子裡狂吠。暴怒,急迫,哀鳴,它一頭扎進了房簷下的麥秸垛,瘋狂撕咬那麥秸稈。我看見他油亮的狗頭塌下去一塊,惹得我和我媽都哭了起來。
「搖搖,安靜點!」我爸朝它喊了一聲,黑狗受驚般聽到叫它名字,才伸伸舌頭,蜷伏在了石榴樹下。
它鬧過的麥秸垛旁,有一團絨絨的毛球。我爸拿鐵鍁碰了碰,看到了上面乾巴巴的血。竟是黑狗的尾巴。這隻叫搖搖的黑狗,再也不能搖它那根黃尾巴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黑狗搖搖一直呆愣著,沒叫過一聲。蜷縮在石榴樹下的水泥圈裡,不停地吐舌頭。它光禿禿的屁股後,只有一道傷口,永永遠遠刻在了我的心上,怎也忘不掉。
狗不吃不喝,只吐舌頭。
又過了幾天,還是一個夜晚。黑狗發瘋似的嚎鳴了幾十分鐘,才在我媽溼潤的眼睛裡,默不作聲地逝去了。
黑狗死了。
第二天下午,我爸收拾院子,待搬開那個立倒的水泥圈時,忽然發現了幾個黑乎乎的石榴果,以及一小片麥秸搭的狗窩。
窩裡躺著幾隻奶聲奶氣,睡眼朦朧的狗崽子。看到這一幕,我們全家都淚眼婆娑。
我媽把它們全部送人了,一隻沒留。從那以後,我家再也沒有養過狗。
正是因為對灰溜溜的土狗仿佛親人般的感情,使得我們一家難以忍受它們因為保護我們家那些珍貴的東西而失去生命。
我覺得,狗是最懂人的。你樂了,它就蹦到你身邊吐著舌頭亂跳;你沮喪了,它就畏畏縮縮躲在一邊瞪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你。狗是有靈性的,你對它好它會記一輩子,我見過很多替主人看家護院到死的狗,它們生了後代,又繼續著它們宿命般感染人性光輝的差事。
在人的故事中,狗永遠是美好的化身。永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