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解決讀不懂古詩詞這個問題,只需要分析為什麼,然後針對性給出解決的方法就可以了。
詩是韻文。而古詩詞則是在文言文基礎上精煉提升創作出來的有節奏感、音律晴朗、押韻的文字。
所以,要讀懂古詩詞我們面臨的第一道關卡就是文言文閱讀問題。
對於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並且語文課認真聽了講,課後背誦都能完成的中國人來說,日常理解文言文問題不大,有些難度的就是文言文詩詞特有的「詩家語」。
什麼是「詩家語」?
其實詩這種文學體裁在分類中靠得最近的當屬散文,這也是為什麼很多現代詩寫著寫著,變成了分行散文的緣故,甚至因此產生了一個新的文體——散文詩。
古詩和先秦散文、漢賦、駢文關係密切並共同發展、相互影響。但是詩和散文又有完全不同的地方,就是吟誦性(平仄)、節奏感和押韻。這些都是散文不需要具備的條件。這是在形式上的相近而不同,但是在文法邏輯上,詩和散文也有不同——那就是超出邏輯的跳躍性。
實際上「詩家語」就是在維護詩的音律性時,放棄了一部分邏輯嚴密的文理。我們寫議論文,其目的是為了證明論點,在論證過程中必須符合思維邏輯;我們寫小說,其目的是讓小說中的人物和事情打動讀者,在敘述過程中必須符合生活邏輯;我們寫散文,其目的是抒發自己的情感,再現世間和人心的美好,那麼我們的行文過程就相對更注重個人感受,有很多超出小說、議論文的想法,但是在行文上,也必須保證「形散而神不散」這種文理邏輯。
唯獨詩不一樣。現在很多朋友對詩的形式嗤之以鼻,認為只要有情感就是好詩。但是,它必須先是詩。也就是說詩的形式還是跑在情感之前的。
那些鼓吹意境就是一切的人,你們的作品如果是詩,那當然是意境優于格式的好詩。不過很多情況下,這些作者寫出來的東西根本就不是詩,全然沒有意境和形式討論的必要。
而「詩家語」,就是打破普通文法,為了形式而重組文字,營造詩詞意境的文言文語言結構。
詩家語這個詞是王安石首先提出來的,在《詩人玉屑》卷六中那則「王荊公改詩」有詳細記載。
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絕題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荊公見之,甚嘆愛,為改作「(日斜)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
「健」是指健康、有力、正常、好的。王安石的意思就是:「詩家語,這樣改動才好。」
其實「賦」和「罷」字都是去聲,不論用哪一個都不會影響平仄,同時《長楊賦》是楊雄作品,所以王仲的原句更加順暢一些,更加符合普遍文理。為什麼將「日斜奏罷《長楊賦》」改成「日斜奏賦《長楊》罷」就筆力健了,符合詩家語呢?
這裡有一個結構問題,「日斜/奏罷/長楊賦」——只是一個簡單的動賓結構,「長楊賦」三字也過於直露。而「日斜/奏賦/長楊/罷」在結構上更複雜,是動賓+補語的結構。而「長楊」二字更加精煉地指代《長楊賦》,在懂的人眼中,並不會造成混亂,不但句子的結構變複雜,動詞「奏」的含義更加動感,有層次(奏賦)。
有很多朋友就會有疑問,這不是故意把簡單複雜化,讓平直變曲折嗎?
從文藝創作角度來說,就是這麼回事。
文藝創作的另一個本質,就是不好好說話
小說有倒敘,電影有蒙太奇,這些都是表現手法的複雜化,增加作品結構的靈活變化,不讓作品陷入千篇一律的表達方式。但是大眾文藝作品會在這方面尋找高度和普及度的協調性。
就好像我們平時看的文藝電影,叫好不叫座。而爆米花電影,叫好又叫座,但是絕對拿不到學院獎。其實就是深度思維、複雜表現方式和大眾喜聞樂見的兩方面衝突表現,一旦出現兩方面都能協調,那就是可以拿奧斯卡大獎的作品了,即流行又有思想深度。
為什麼王安石的北宋時期才提出「詩家語」?這是詩歌本身發展的脈絡所決定的。有了盛唐大量的詩歌積累,宋人開始在文學形式上發掘、研究,逐漸歸納總結出各種表現手法,也開始逐漸脫離文字本身的功用,進行純粹的藝術性的追求。這種追求其實從中唐就開始了。盛唐時期李白、杜甫他們更多地是在進行詩歌體裁規範(近體格律)下探討內容的表達,達到了後世詩人無法超越的境界。所以中唐、晚唐、宋代的詩人們都是在詩的範疇內不斷地尋求突破,同時對前人的各種寫法做出總結。
為什麼我們覺得盛唐的詩是最好的?這一點能夠得到不論專家還是普通老百姓的認同?
因為盛唐時期詩歌內容向上,詩歌格式成型,同時在文理上有而不執。
什麼是有而不執?用到詩家語上來說,就是形成了各種表現手法來維護音律的精準,但是並沒有刻意地去進行歸納和改造。也就是說沒有任何「削足適履」的行為發生,盛唐詩的形成都是正常的,像「不及汪倫送我情」這類的詩歌,放在宋人的眼光中,也許和打油詩的界限僅僅有作者是李白這一丁點區別。
從中唐韓愈開始,散文入詩、寫詩桀驁突兀,到李賀的用詞濃墨重彩、光怪陸離,再到李商隱的朦朧晦澀,其實在音律上都是清朗、完美的,只是在格律的大原則下,利用文字本身的意思和字詞之間的不同搭配打造出各種不同於盛唐的文風來。實際上這就是「詩家語」在詩中的應用,只不過大家都在摸索,沒有提出明確的概念來。
而這就是「詩家語」下,內容和形式的天然協調,流行與深度兼備,盛唐詩是穩拿中國詩歌界奧斯卡的。
直到王安石,就正式提出了「詩家語」的概念。
「詩家語」就是我們普通人要讀懂中唐後詩歌的最大問題
首先要進入文言文語境,然後還要跳躍地、混亂地去理解前人為了音律做出的文理改變。
很多人卡在第一步,更多的人卡在第二步。
而對「詩家語」的正確理解,不僅僅是結構的打亂和復原,還附帶了大量用典、時代知識。我們不論是那一塊缺了,都有可能造成我們對詩歌無法正常理解。
所以,我們現在來看文言文詩歌,其實也可以將「用典」、「時代知識」統統歸入「詩家語」範疇,把它定位成我們無法理解詩歌的第一攔路虎。
回到「長楊賦」和「長楊罷」,其實王安石做出這個改動,最重要的理由應該是因為「賦」字是「閉口呼」,而「罷」字是「開口呼」,我們在讀這兩個字的時候,就會明顯感覺出來「罷」字聲音更加清涼、悅耳,在這裡,音律選字就不僅僅起到一個仄聲收尾的作用,同時還代入了創作者的感情。為什麼聲音如此清亮?因為詩人在寫這首詩的時候心情是愉悅的,所以音色志氣高昂,就更加符合詩人當時的精神面貌。
「詩家語」的目的是維護音律和諧,最終目的還是正確地傳達創作者的情感。
至於造成讀者覺得文法結構的混亂或者對意思的不理解,如「長楊」是什麼,可能今天很少有人能聯想到《長楊賦》,這些東西在詩人創作的時候並不是沒有考慮,而是在當時這並不是問題。
我們今天讀不懂「詩家語」,更多的原因還是我們歷史、文化知識的匱乏。
當然也不可能要求今天的我們去了解每一首詩背後的故事,這也是詩詞賞析文章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