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雖然就在腳下,但是當我們注意到路的時候,往往不是為了問路,就是不知路在何方,亦或是行路難。
可能,正如,最熟悉的陌生人,最熟悉的路,也充滿了隱喻。
終其一生,我們始終在路上,這一條路,是眼前的路,是腳下的路,是人生的路,是前行的路,是不曾停歇的路……
星空之下,我們且行且珍惜,這一條路,是開拓的勇氣,是前人的延續,是選擇的方向,是不曾偏離的堅持,是心中永恆的信仰……
關於路,戰國時屈子在《離騷》中已經說得分明: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早晨我從南方的蒼梧出發,傍晚就到達了崑崙山上。奔波了一天,是多麼的疲勞。我本想在宮門前稍微逗留休息一下,但是不行啊,夕陽西下暮色蒼茫,已是時間緊迫。我請求羲和停鞭慢行,崦嵫山就在眼前了。我面前的路是那麼遠又那麼長,我將矢志不渝、我將百折不撓地去尋找我人生中的理想之境。
當年,屈原被放逐江南時寫下了《離騷》,自己的治國之道不能賣於帝王家,只好悲憤出走、尋找理想彼岸,最終「沉醉不知歸路」,投入了汨羅江中……
今人,總愛將其中最著名的這一句用於勵志,將這一條路解釋為「追尋真理之路」。我們總覺得,想像中的路、抽象的路,更華美和高大。
豈不知,在屈子而言,這現實的路,相比於心路歷程,他才是走地如此艱辛,他身體力行地流浪在江湖之間,終於在人生的終點將所有理想、憧憬和希冀所耗盡。
然而,在時間的長河中,他的路、他的理想、他的彼岸,我們依然在堅持,一代一代無窮匱也。
那麼,這路是究竟什麼?
魯迅先生在《故鄉》的結尾處說的:
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要不,說魯迅先生偉大呢,他的話犀利中帶著點醒,痛斥中帶著最深沉的愛。就算是將東漢訓詁書《釋名》中的「道路」之義「道,蹈也,路,露也,人所踐蹈而露見也」以白話文的方式說出來,也給了當時在黑暗和恐懼中夜行中的人,帶來了一點兒頭頂的光和心底的熱。
早在4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晚期,中國就有記載役使牛馬為人類運輸而形成的「馱運道」,以及原始的臨時性的簡單橋梁。
遙想充滿了浪漫想像的上古時代,當中華民族的始祖皇帝「軒轅氏」以「橫木為軒,直木為轅」造出了車輛、發明了運輸,定然是向著四面八方,留下了深深的車轍,以及日復一日,從小徑走成了道、走出了路,不可謂是功不可沒。
直到上世紀,那一句直白、粗糙的偉大口號「要致富,先修路」,也不過是上古神跡的一次翻版而已。
路的出現,帶來了「詩與遠方」,帶來了「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的憧憬,帶來了躁動的心、奔赴未知的遠行……自然也帶來了離情和別意。
先秦時代的《詩經·鄭風·尊大路》中如此吟唱: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祛兮,無我惡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摻執子之手兮,無我醜兮,不寁好也!寁(zǎn):迅速。
沿著大路走啊,拉著你的袖啊。莫要嫌我把氣慪啊,不念舊情輕分手呀!
沿著大路走啊,抓緊你的手啊。莫要嫌棄把我丟啊,拋卻恩愛不肯留呀!
歷來,各家對此詩的主旨爭議很大,思君子說、淫婦說、送別說、棄婦說等不一而足,相比較而言,郝懿行《詩問》之「留夫」說更通常理:「民間夫婦反目,夫怒欲去,婦懼而挽之。」
沒頭沒腦的,沒有前情介紹,馬路邊,一女子緊緊拽著男子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苦苦哀求他留下……
此景此景,即使2500多年後的今天,似乎也是常見、令人唏噓。無需更多的了解,就足以腦補出各種的相愛相殺。
這路邊,也就是世俗百態、人情冷暖的風情畫卷,只是無懼於世人的注目禮,而真情流露的,不是被逼到份上誰又願意袒露軟弱和傷口呢。
正常的路邊離別,應該就如《詩經·秦風·渭陽》的這樣:
我送舅氏,曰至渭陽。何以贈之?路車乘黃。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我送舅舅歸國去,轉眼來到渭之陽。有何禮物贈與他?一輛大車四馬黃。
我送舅舅歸國去,思緒悠悠想娘親。用何禮物贈與他?寶石玉佩表我心。
朱熹在《集傳》中解釋為:「路車,諸侯之車也。」以一輛四匹皇馬所拉的馬車作為離別的禮物,也是希望舅舅的路途能夠舒適一點不受顛沛之苦,再者也是希望舅舅能夠常念家長勿相忘吧。
因為,在那古詩,之所以重離別,是因為難再相見。正如漢朝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之六: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詩中的女子,以芙蓉喻「夫容」採蓮送給心上人,但那人卻是「所思在遠道」,而遠在天涯的人呢?此刻也是帶著無限的憂愁,回望故鄉心愛的女子,雖然眼前只有漫漫的長路,以及阻隔在兩人之間的遠途山水和浩浩煙雲。
當初,遊子從家鄉那條通往遠方的路出發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理想滿懷。然而,現實卻是,當初離開地有多決然,如今就有多思念,也許談不上悔恨,但是這種對「舊鄉」望而難歸之思卻又是如此悽婉。
不要以為,腳下有路就可走,自古以來的「行路難」,如果是「道阻且長」就已經是困難重重,又何況還有心路障礙、心中的坎呢,又如何輕易跨越。
詩經開篇之《蒹葭》一再強調說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追隨的道路險阻又漫長、坎坷又艱難、彎曲又艱辛,但無論伊人是在水中央、水岸邊還是水中的沙灘上,好歹有跡可尋、總還有心中的希冀和嚮往。
而到了魏晉時代的蔡琰(蔡文姬)詩中,無論是《悲憤詩》中的「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觀者皆唏噓,行路亦鳴咽」、「山谷眇兮路漫漫」、「臨長路兮捐所生」,還是《胡笳十八拍》中的「雲山萬重兮歸路遐」、「朝見長城兮路杳漫」、「關山阻修兮獨行路難」,都是在時代大動亂的背景下,一個弱女子被擄生涯的痛苦見證。
才高卻命薄,一生都處於現實中和精神上的雙重被放逐的困境中,她與家鄉之間,何止隔了山谷、長路、雲山、長城、關山……
更是相隔了雙重的屈辱,她本是漢家女,卻被胡人擄,更是被迫嫁給了胡人、生了兩個兒子,所謂「志意乖兮節義虧」,但是她又「無日無夜兮不念我故土」。
但是,她這一生所念念不忘的回鄉路,在被擄的第十二年後終於得到回應,但奚樂卻是轉瞬即逝的,因為回鄉之路也是分別、思念之路。屈辱的生活即將結束,但思念親子的痛苦才剛剛開始,她的一路、她的人生之路,從頭至尾都是一場悲劇,這一路於個人而言真是太難了。
但是,行路再難,我們也還是希望看到光,於是詩仙李白的《行路難》橫空出世便深得人心: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每當思緒回到眼前的現實,都會再一次感到人生道路的艱難。離筵上瞻望前程,只覺前路崎嶇,歧途甚多,路到底在何方?
這是靈魂的拷問、也是感情在重重矛盾中的複雜迴旋。但是李白終歸是李白,他從不人云亦云或者隨波逐流,而是用詩歌唱出了個人與時代的強音:「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儘管前路漫漫、障礙重重,但是他堅信,美好時光終會出現,總有一天會像劉宋時宗愨所說的那樣,乘著長風踏破萬裡浪,掛上雲帆橫渡滄海間,直至到達理想彼岸。
既然如此,就不要困囿於眼前的一點兒困難,也「莫愁前路無知己」,且學王國維先生的恬淡與從容,一首詞《點絳唇·高峽流雲》如是說:
高峽流雲,人隨飛鳥穿雲去。數峰著雨。相對青無語。嶺上金光,嶺下蒼煙冱。人間曙。疏林平楚。歷歷來時路。
高峻的峽谷中,煙雲流動。目光隨著飛鳥穿雲而去。幾座經歷風雨的青峰,相對而立,默默無語。朝陽照在峰頂上,深谷中蒼煙凝結,雲霧繚繞。隨著太陽升起,幽暗的山谷景色漸漸能看清了,剛才攀登過的路徑現在都已經在自己的腳下了。
登高望遠,人生了悟。尤其是結尾處的「人間曙。疏林平楚。歷歷來時路」讓人醍醐灌頂,我們總是一心趕路,向前向前再向前,也會記得偶爾仰頭看天,可是,我們何曾時時回顧來時路呢?
網傳,豐子愷在《不寵無驚過一生》中說的
「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如此,安好!」
但如此的人生好像也太過於無求與波瀾不驚。
雖然,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經典臺詞「一切過往皆為序章」,我們一般人做不到也做不了,但是,回顧來時路、走好下一程,應該是一個比較理想的人生狀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