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所有人2020年的初始計劃。忙碌的人們突然開始慢了下來,線上互動成為人們放鬆排遣的重要方式。
或許正因為此,以「電臺」為介質的新綜藝《朋友請聽好》得以成為網絡討論的熱點話題。
伴隨著「你多久沒聽別人好好說話了」的標語,《朋友請聽好》以廣播小站的形式模擬了曾經風靡一時的都市電臺。
有讀信環節,有聽眾來電,嘉賓們會根據自己的想法為「來電人」的困惑提供一些建議,最後送上暖心的話收尾。
在移動媒介還不曾像如今這般發達的年代,電臺這一訴諸「聽覺」的媒介,不知陪伴多少人度過了漫漫長夜。其中音樂電臺,可謂佔據了都市電臺的半壁江山。
它的存在不僅為人們的娛樂生活提供了一種選擇,也為都市流行文化增添了新的底色。
經歷過電臺時代的人是幸運的,那種時時念著守在收音機旁的日子,為聽眾搭建了一個平行世界,讓他們能順著電波的方向去想像,而電臺文化的歷史,就是一段讓聽眾想像力肆意迸發的歷史。
如今電臺這一流行文化風向標,雖然成為了「老古董」一般的存在,但它也正用自己獨特的傳播方式,吸引著更多年輕目光的注視。
1.音樂電臺的興起與輝煌
1920年11月20日,世界上第一個無線廣播電臺——KDKA廣播電臺在美國匹茲堡誕生,自此以後,電臺逐步成了大部分人唯一且價格最便宜的能獲取外界信息的方式。
得益於電臺消除文化壁壘的優點,在黑白電視機未普及之前,電臺廣播的聲音營造了美國家庭的集體記憶和情感共鳴。而為了豐富節目形式,「音樂播放」成了每個電臺節目的固定環節。
每天同一時間,擁有收音機的人跟隨緩緩播放的旋律,想像著歌手的樣子、演唱的形態,一首歌的好壞評判資格也逐漸由「專業人士」下放到了「平民百姓」,流行音樂的概念悄然誕生。
隨著電臺成為除實體唱片外最多使用的音樂載體,一首歌在電臺某一時段的收聽率,逐步成為公司考察藝人是否具備商業價值的依據,而「電臺打歌」也成了唱片公司推廣新人音樂的首要途徑,並演變為全球音樂產業現象。
自此,依賴於電臺媒介的傳播方式,音樂唱片公司完成了由製作到宣發的工業化流程雛形,即:新人籤約——音樂企劃——音樂製作——電臺宣發。
上世紀60年代,因為獨特的時代因素和地理環境,香港成了率先接觸娛樂電臺廣播和流行音樂的「橋頭堡」。
當時,大洋彼岸的流行音樂藉助電臺為媒介進入了香港人的生活圈,正因如此,傳奇樂隊THE Beatles的歌得以播放並不斷發散影響力,全香港幾乎都陷入了樂隊浪潮。
而當時受此影響湧現出來的樂隊,諸如許冠傑領銜的蓮花樂隊,泰迪羅賓、鄭東漢等人組織的花花公子樂隊,以及譚詠麟、鍾鎮濤等人的溫拿樂隊,這些生力軍奠定了日後粵語流行歌壇的基石。
上世紀70年代,隨著國內經濟水平的不斷提高,「收音機」這個相較於黑白電視更為廉價的信號接收設備成為了大多數人的首選。
恰逢此時,因為廣播的普及性,那位敲開中國流行音樂大門的人依靠廣播進入內地後紅遍大江南北。她是鄧麗君。對於聽習慣了樣板戲的內地聽眾而言,鄧麗君輕柔的唱法和情愛向的表達具有極大的衝擊力。
隨著「鄧麗君熱」的不斷發酵,以「大眾通俗生活內容為表達」的流行音樂概念在內地悄然生根。
1983年春晚,李谷一演唱的《鄉戀》被「解禁」,昭示著文藝界告別統一僵化,告別千人一面,千曲一調的模式。
1986年,崔健在北京舉行的「國際和平年百名歌星演唱會」上演唱《一無所有》,其振聾發聵的效果和意義,不啻於教父羅大佑在臺灣歌壇發行的專輯《之乎者也》。
1987年,歌手程琳的一首結合了本地民族元素和搖滾框架的《信天遊》,讓整個內地都颳起了一陣「西北風」。
在港臺音樂衝擊多年的環境下,內地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流行音樂風向,而它的普及,自然和彼時電臺廣播的傳播有著緊密的關係。
在音樂電臺最輝煌的年代,它不僅是重要的傳播者,同時也是音樂行業重要的評判者。
1978年,當香港流行音樂不斷蒸蒸日上的同時,如何評判一首歌的「流行度」成為業界思考的命題。
在學習了西方國家成熟的音樂產業體系後,同年由香港電臺主辦的「香港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誕生,該頒獎禮每年以電臺播放次數為基礎,評出金曲候選名單後,由電臺DJ、聽眾、評委等最終投票選出年度top10。
香港作曲大師顧嘉輝曾說,「十大中文金曲評選出來的都是具有真正領導樂壇地位的人」。因此,這個榜單成為粵語流行歌壇草創初期,音樂人和唱片公司的力爭之地,上榜歌手不僅代表著自己「咖位」多大,同時也意味著歌手生涯的榮譽。
隨著「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的發酵,每年的上榜歌手都收割了廣泛的輿論效應和粉絲收聽率,這讓香港電臺的競爭對手們也看到了音樂產業在電臺媒介中的潛在商機。
1984年由香港電視廣播主辦的「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誕生,1989年香港商業電臺「叱吒樂壇流行榜」評選開始,再加上90年代中葉由香港新城電臺主辦的「新城勁爆頒獎禮」,這四大獎項共築了香港樂壇的繁榮。
在當時唱片公司宣傳方式單一的境遇下,「榜單」無疑變成了音樂宣發的首要戰場,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80年代香港歌壇烜赫一時的「譚張爭霸」,也正是因為頒獎禮引發的。
2.音樂電臺的衰落
千禧年前後,在彩色電視機強勢普及的衝擊下,加之網際網路的多維度運用,為大眾的娛樂生活增添了濃墨的一筆,那個曾經在大眾心中佔據了首要地位的信息接收媒介不再是生活「必需品」,而那段收音機傳來記憶也成了一個時代的烙印,電臺隕落就此開始。
在電臺還算興盛的時期,其實衰亡徵兆就已經顯現了。
隨著我國經濟邁上了高速發展的階段,那個曾經以推廣流行音樂文化為目的,電臺放什麼,聽眾就聽什麼的「供方為主」時代逐漸落幕,音樂電臺也開始轉向了以「買方市場」為主的商業化路線。
作為彼時重要的打歌平臺,很多唱片公司都有了想讓電臺播放本公司藝人歌曲的訴求,很多音樂電臺看中這一點後便前去拉投資、拉贊助以此滿足他們的目的。在給錢就能打榜的發展規劃下,電臺播放的音樂質量大幅度下降,歌曲內容魚龍混雜,過去那個要精挑細選才會得到推薦的時代不復存在。
不僅如此,由於當時廣告業的逐漸發展,以「醫療專題」為主的電臺廣告大幅度佔據了節目的播出時長,這給當時熱衷於音樂廣播的聽眾帶來了莫大的反感。
電臺的內部競爭,也是音樂電臺衰落的重要因素。
在新媒體衝擊的環境下,以往屬於廣播行業的「快速反應」、「電話互動」等優勢逐漸消失。隨著視聽媒介的普及影響,電臺廣播也開始應變,通過專業化、類型化,從「廣播」走向了「窄播化、分眾化」,以此爭奪各自的需求人群。
這一現象直接導致曾經佔據了都市電臺半壁江山的音樂類調頻被分割走了大量聽眾,據統計,2000年後電臺頻率就增加了包括新聞、財經、體育、文藝、生活、戲劇等十多類項垂直板塊,那個「隻手遮天」的都市音樂電臺時代逐漸衰退。
新媒介的發展限制了電臺的使用空間,功能型廣播電臺佔領上風。
面對新媒介的競爭,電臺廣播雖然受到了強大衝擊,但由於穩定增長的經濟環境與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有車一族的增加為電臺廣播提供了寄存的環境,「邊開車,邊聽廣播」成了大批司機的日常。
因為這批人大多都是有一定經濟能力且年紀偏大的群體,他們更注重「實用」而非「娛樂消遣」,因此新聞熱點評論調頻和實時路況的交通廣播成了他們的首選。2010年後,交通廣播更是佔領了最大塊的市場份額,其次是新聞類電臺,音樂電臺每況愈下。
新媒介不斷演變的狀況下,曾經依賴於電臺宣發的音樂產業也開始轉向。
2000年以前,音樂電臺引領著大眾流行風向標,是具有「權威性」的存在。然而,隨著網際網路、電視等更多元化信息載體的湧入,電臺廣播的宣發預算逐漸轉向到了電視廣告、電視點歌臺,音樂電臺的重要性退居其次。
2000年以後,隨著網民的增多以及「千千靜聽」、「百度音樂」等平臺的出現,歌曲網絡排行榜演變成了唱片公司的爭奪之地,音樂電臺排行榜的權威地位漸漸失效。
不僅如此,千禧年後包含了新聞、藝術、娛樂、音樂等多項板塊的門戶網站逐漸成為新興網民的聚集之地,這批熱愛網際網路的年輕群體和唱片公司找尋的音樂群體有著高度重疊,門戶網站便成了唱片業的第二爭奪市場。
自此開始,新時代的多元化唱片宣發模式完成轉型:電視廣告投入+門戶網站曝光+音樂電臺打榜。在此之中,音樂電臺位居末位。
3.音樂電臺懷舊
電臺的衰落似乎成為了都市文化發展歷程中一個不可改變的命運。相較於視覺媒介等別的感知形式來說,電臺廣播只能以聲音內容為載體的傳播方式,限制了節目形態和提供內容的局限性,只能依靠「聲音」來進行信息傳輸的單調模式固然不如畫面來得刺激。
然而,正因為電臺只能依賴聲音的「單調」特質在當代卻構築了都市文化中的「懷舊」部分,因為「單調」代表了「專一」。
「懷舊」這個詞誕生於1688年,是一位醫生用來描述「渴望返回故土或對過去世界充滿留念而導致身體憔悴且毫無生氣「的病症代名詞,在當下它顯然改變了自身語境。
由於時間在流媒體衝擊下被不斷快速更迭,「懷舊」在現代更多被蘊含了「浪漫」、「憂鬱」等心理成分,並漸漸成為年輕人追求的一種感知效應。正因如此,電臺這個象徵著曾經一個時代的落寞媒介,在「懷舊」的都市文化中也被各類藝術形式寵愛。
於是,這直接導致了我們看到:80後、90後追捧的劇作《愛情公寓》中,曾小賢的電臺主播身份為這個角色增添了不少人物厚度;莫文蔚的《電臺情歌》至今仍被新一批觀眾喜愛,因為復古的電臺浪漫恰好擊中了大眾的心理嚮往;韓國電影《柳烈的音樂專輯》通過講訴上世紀末兩個年輕人在通訊不發達的時代背景下,因音樂電臺結緣而發生的成長故事倍受熱捧,原來那時候的愛情在基礎設施不健全的「單調」氛圍下可以這麼浪漫。
除了影視文學作品外,當代的流媒體播客也大量借鑑了電臺模式。
2011年,國內首家匯聚了廣播電臺、版權內容、人格主播等聲音形式的音頻應用「蜻蜓FM」誕生,這種古老的伴隨性語音內容模式一經開放就迅速得到了市場認可,並吸引來3億用戶的加入。
隨後,電臺模式在新時代下進入了快速發展階段受到各方資本青睞,「喜馬拉雅fm」、「荔枝fm」、「豆瓣fm」等線上電臺相繼問世,引領年輕人掀起了一陣「電臺復興運動」。就連QQ音樂、網易雲等音樂垂類播放平臺,也順應時代開通了電臺板塊,想從這股復古潮流中分一杯羹。
如果是某個階段性的「懷舊」風向,那它必然不能掀起如此巨大的市場反應。過去幾年中,搭載網際網路興起的「新電臺」模式恰好證明了這個「單調」的信息輸出媒介,在視聽形式愈發多樣化的當下是有其存在價值的,我們會懷念電臺,或許正是源於它的「單調」。
廣播電臺由於表現形式的單一,自然無法和更為豐富的視聽模式競爭。但另一方面來說,它的單一成就了自身「伴隨性」的特質,相比音畫同步的雙重刺激,電臺唯一的聲音形式加強了聽眾的私密感與交流感,它更能讓聽眾在不受多餘因素的影響下傾心於內容本身,而音樂電臺在過往歲月中的主導地位也證明了「音樂」自帶的內容表達,也是一種和聽眾交流的方式。
通過音樂電臺,聽眾能夠在自省的心境下將自己的不同遭遇與聲音內容形成映射,從而產生內在轉化,這也側面說明了為什麼我們總覺得過去的老歌句句扎心、擊中痛處,但現在音樂製作手段進步後,很多歌卻只剩下了誇張的外殼。
原因顯而易見,媒介形式的改變帶動了內容產業的轉向,電臺主導的時代要求音樂必須「走心」才能獲得共鳴和市場,而如今表現形式多了,自然「走心」就不再被重視,這一切都是「單調」所賦予的。
不僅如此,廣播電臺的碎片化屬性也是當代聽眾熱衷的原因之一。
由於廣播不具備排他性,我們可以一邊聽廣播,一邊做別的事情,尤其是音樂電臺的存在,不但沒有「排他」的弊端,甚至具備了「激勵」的功能。
所以,無論是一個人寂寞的深夜,還是車上百無聊賴的駕駛時光,電臺就如一個「擬人化」的存在,像位朋友一般陪伴著大眾,這對當下「喪」文化風靡的時代環境而言,它消除孤獨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我們懷念電臺的「單調」,是因為時代太快了。
隨著近些年不斷火熱的短視頻內容崛起,幾十秒成了我們目光駐足的上限。得益於用戶瀏覽模式的改變,我們通過任何內容app都能不斷刷出各種不同的信息,而因為信息的不可預測性,這就導致了「上癮」的現象。
無論在哪個場合,我們總能看到都市人為了尋找短暫的「獲得性快感」,不停刷屏以找到自己想要的內容,然後遺忘,然後繼續尋找。
由於這個不可阻擋的時代趨勢要求內容創造者必須在短時間內「迭代」內容,所以很多節目呈現都只停留在了形式上的更新,而內核空無一物,畢竟留給創作者的時間太少了。正因如此,大眾的情感需求得不到共鳴成了當代都市文化表現的通病。
而此時,音樂電臺「1對1」形式的私密感恰好與當今時代變化多樣的主流要求背對而馳,它通過單向性信息傳遞在為大眾解決「獵奇心理」後,也滿足了內心共鳴的需求。
如果你收聽過深夜音樂電臺,那你一定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伴隨著DJ的喃喃耳語,具備專業知識儲備的主播在介紹完某首歌曲的創作背景後為聽眾播放,由於電臺從不是針對某一個體設定方向,所以我們常常會聽到聞所未聞的新奇曲目,每當一首新歌的出現,我們的注意力更集中於歌詞、曲調,像是一場自己的對話,那種私密交流感是當今流媒體所不具有的。
最後,我仍想以千萬種理由希望大家再次感受這個落寞的媒介,在那個音樂電臺的黃金時代,一代DJ用自己豐富龐大的知識體系和專業的播音技巧走進了聽眾的內心,為我們搭建了流行音樂文化的橋梁,他們不該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