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深山的黑夜已經來臨,月亮破雲而出,皎潔而又明亮。
樓下,阿姨收拾東西的聲音漸漸隱去,一切歸於靜謐,窗外偶有鳥聲傳來,這樣的夜晚安靜而又和諧。蘇曉菁靠坐在窗邊,困意慢慢地襲來。
「叮咚!」不知過了多久,門鈴聲響起,將蘇曉菁驚醒。她抬起頭,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地往窗外望,那棵枝葉茂盛的銀杏樹在月光的映照下,似乎比往日更為耀眼。
銀杏樹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緩緩抬頭,對上了蘇曉菁的目光。蘇曉菁困惑地歪了歪頭,卻也沒覺得害怕。
她生來沒有五識,從小不哭不鬧,對外在的一切沒有多餘的情緒。因此被認為是家族的異類,二十歲那年被送進了這座深山的別墅中「休養」。陪伴她過來的只有一位耳聾的阿姨。
見蘇曉菁沒有反應,男人再次按了按手邊的門鈴,蘇曉菁按下了手邊的遙控,將門打開。她站起身來,向樓下大廳走去。
樓下,大門打開,男人迎著月光而來。月光下的他,長身玉立,眉目俊朗。看到蘇曉菁下樓,他的臉上展開了笑容,充滿笑意的臉溢滿星辰。他開口,聲音清雋透徹:「你好,我是趙子邑,你的醫生。」
蘇曉菁愣愣地望著他,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放下時手心已是一片溼潤。
那晚之後,蘇曉菁的生活中多了一個人。做飯的阿姨只負責做飯,從不過問蘇曉菁的任何事,對於別墅內多出來的醫生也沒太在意。從小到大,蘇曉菁便是在被人忽視的氛圍下長大,可她一點也不在意。
但趙子邑到來之後,她枯燥乏味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唔,」飯後,蘇曉菁在花園的搖椅上閉眼小憩,幾滴水從天空飄落。蘇曉菁連忙站了起來,抬頭看了看天空,風和日麗,剛剛皺起的眉頭還沒來得及舒展開,雨滴從她側後方襲來。
「你在做什麼?」發現了不遠處的始作俑者,她有些不解地問道。可摻了刀子的目光顯然是有些不悅的,只不過她沒有意識到這種情感。
被人質問的趙子邑並沒有感到慌亂,他挑了挑眉,一張俊臉在陽光下笑得燦爛:「作為醫生,得提醒一下我的病人,吃完飯後不要馬上躺著。」
他生得極好看。有多好看呢?蘇曉菁不知道。趙子邑之前的所有人,在她這裡都是一個樣的,只有趙子邑這張臉她能完全記住,他莫名地讓她信任。
比如現在,在趙子邑開口說完話後,她眉眼立即放鬆下來。
「要多運動,」趙子邑帶笑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蘇曉菁的手中多了一根細細的水管,「花園裡的植物都需要澆水。」
他的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讓蘇曉菁輕易地沉淪其中。
「哦,好,」她拿著水管細細噴灑著,並沒有覺得任何不妥,那棵巨大的銀杏樹在風的吹動下簌簌地響著,似乎在為她鼓掌。
趙子邑站在樹下靜靜看著她,目光溫柔又深邃,像在看她,又像通過她在看什麼。
蘇曉菁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和趙子邑待得時間越長,她的話越來越多,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而她也不像以前一般行屍走肉地活著,她越來越像個正常人了。
「趙醫生,」凌晨四點,蘇曉菁敲響了趙子邑的房門。敲趙子邑房門這件事,蘇曉菁這幾個月做得已經不能再熟練了,而趙子邑也習慣地接受著。
不久,房門果然打開了,趙子邑穿著一套黑色運動服,發尾還帶著水漬,應是剛洗完了澡。
他拿上早準備好的登山包,笑著對蘇曉菁說:「等很久了吧,我們走吧」。
看著他的笑,蘇曉菁的心跳突然快了好幾拍。
「發什麼呆,走吧,」一張俊臉湊上前來,讓蘇曉菁冷靜了下來,她轉身快速朝門外走去,像是在躲避什麼。
「趙子邑,還不快點!」女孩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點咬牙切齒。
趙子邑在原地搖了搖頭,心情卻是十分愉快,他快步走上前,追上姑娘。
「你怎麼知道這條路的?」兩人走在這條深山小徑中。小徑雖窄,卻意外地平坦,走在路上還有不知名的野花香飄來。
二人原本是約了來山上看日出的,一開始是沿著蜿蜒的道路行走,很快蘇曉菁的體力跟不上,被趙子邑帶到了這條小路上。
「嗯,之前有來過。」他的聲音在黑夜中顯得十分空寂,蘇曉菁突然覺得十分心痛。
「小心!」
沉寂在自己的思緒中,蘇曉菁並沒有注意到前方倒下的樹木,直直地被絆倒,卻意外地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沒事吧,怎麼總是這樣不小心!」趙子邑緊緊抱著她,聲音緊張,面色焦急,似乎在抱著什麼絕世珍寶。
蘇曉菁被趙子邑的眼神震驚到了,她微微動了下,想從這個懷抱中出來:「趙醫生」。
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趙子邑放開了她。一時之間,兩人靜默無言。
「我們走吧,太陽快出來了。」蘇曉菁說完,便朝前走去。
看著前方纖細的身影,趙子邑自嘲地笑了笑,神色落寞:「趙子邑,她不是你的清寧,她是什麼都記不得的蘇曉菁。你究竟在期待些什麼!」
他渙散的眼神凝聚起來,慢慢堅定:「接下來的日子讓我再陪你一程,山山水水,清寧,之前答應的,我想補給你。」
他緩緩撩起自己的衣袖,月光下,他的手臂卻開始趨向透明。
那天的日出很美,但蘇曉菁卻沒有欣賞到,她的思緒很亂,一向平靜的心像被投進了許多石子,浪花此起彼伏。
波浪過後,蘇曉菁唯一確定的就是,趙子邑於她是不一樣。生平第一次,她想讓一個人待在她身邊,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蘇曉菁並不是一個被動的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後,她更加主動地向趙子邑靠近,趙子邑對她好像天然帶著一種包容。
無論她有什麼願望,他都會滿足她。和趙子邑在一起的日子,蘇曉菁覺得很幸福,但有時候心底卻會湧起一股恐慌。
這夜,電閃雷鳴,狂風大雨扑打著窗戶。蘇曉菁從睡夢中驚醒,下意識地下了床朝著趙子邑的房間跑去,瘋狂地敲打著房門,可這房間卻沒能如以往一樣及時地給她回應。
眼淚從眼眶裡湧出來,怎麼也止不住,這是蘇曉菁有意識以來第一次哭得這麼傷心,隨之而來地是巨大的難受:「趙子邑,趙子邑你在哪?」
她蹲下身來,雙手緊緊抱著雙膝,哭得傷心。
「哎。」一陣嘆息聲在耳畔響起。
蘇曉菁抬起頭來,趙子邑拿著傘,渾身溼透,用手摸了摸她的發:「別哭了。」聲音帶著安撫。
蘇曉菁猛地抱住了他,聲音裡帶著哭腔:「你去哪兒了呢!」她問著,卻不是非要一個答案,渾身透著不安。
「門口銀杏樹的枝丫被風吹斷了,倒在了窗臺上,我去把它挪開了……」
「趙子邑,我喜歡你,」趙子邑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眼前的人打斷了。蘇曉菁神色堅定,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她迎上趙子邑的目光,再次說道,「我喜歡你。」
趙子邑伸手抱緊了她,他渾身一片冰冷,唯有懷裡的身體給他一絲溫暖,他說道:「我知道,這說明你有了愛人的能力了,蘇曉菁,我很欣慰。」
他的臉色一片蒼白,緩緩鬆開了她,看向了屋外這棵銀杏樹,在這場暴風雨的襲擊下,這棵樹已經遍體鱗傷了,他眸色複雜,有痛苦、有不舍,過了許久才接著說道:「那說明我把你醫治好了。可是蘇曉菁,也許你對我的感情並不是愛,是因為這段時間只有我陪在你身邊,你已經好了,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我不是……」蘇曉菁下意識地想去反駁他,可卻被他止住了話語。
「夜深了,回去好好睡一覺,等過了今晚,一切都會過去了。」趙子邑的話似乎有種魔力,讓蘇曉菁下意識地去做。儘管內心十分不願,可她卻慢慢向樓上房間走去。
走到樓梯口,她轉身望向他,他站在門內。門外風雨一片,他溫潤地笑著,嘴唇動了動,蘇曉菁沒有聽清他的話。混混沌沌中,她想明天一定要和趙子邑說清楚。
「叮鈴!叮鈴!」
電話的鈴聲一遍又一遍響起,蘇曉菁終於清醒了過來,她揉了揉眼睛,接起了電話:「喂,媽媽。」
電話那邊頓了很久,似乎有些驚訝。不一會兒,激動的聲音傳了過來:「曉菁,是你嗎?」
「媽媽,當然是我了。」蘇曉菁說道,聲音中帶著笑意。
「曉菁,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蘇母哭泣的聲音傳來。
蘇曉菁有些困惑,只以為母親是知道了自己變好的情況而高興。她說道:「媽媽,我已經完全好了。對了,媽媽,謝謝你給我找來了趙醫生。」
電話那邊久久沒有聲音傳來,蘇曉菁試探地喊了一下:「媽?」
「曉菁,你說什麼趙醫生啊,你出車禍昏迷後,一直只有吳醫生定時來為你檢查,媽媽沒有見過什麼趙醫生。」
「媽,你說什麼?什麼車禍?」腦子裡如驚雷炸開,蘇曉菁掛掉電話,衝出了房間。房外一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站在一塊,商討著什麼,看見蘇曉菁出來,十分驚訝。
「蘇小姐,你醒了。」
蘇曉菁推開他們,向門外跑去,刺眼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穿著白色的病號服,直直地站在門前。門外一片荒蕪,記憶中那棵高大的銀杏樹如垂暮的老人,了無生機。記憶如泉水般湧入腦海。
她不是什麼五識盡缺被家族放棄的蘇曉菁。三年前,她遭遇重大車禍,成了什麼都感覺不到的植物人,在醫生的搶救下,病情趨向穩定,後來轉入這座深山療養院。
可醫生說過,如果在三年內她不能醒來的話,那她可能會永遠地睡過去了,而今年恰好是第三年。
可是,如果記憶是真的,那她之前所經歷的一切,那個一直陪伴著她的趙子邑呢?
難道這是一個虛無的夢?可是明明那麼真實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溫度、他的面容、他的笑,怎麼可能是假的呢?
她放任自己大哭著,眼淚慢慢流盡。
「小姐,晚飯已經準備好了。」阿姨準備好了晚餐,上樓來叫蘇曉菁。
她已經在蘇曉菁身邊待了將近三年,三年前隨著蘇曉菁的醫護隊伍一起來到這棟深山別墅中休養。
她負責照顧蘇曉菁平時的生活,可前三年來蘇曉菁一直睡著,直到近日才醒來。
二十幾歲的女孩正是當好的年紀,面前的姑娘也如花一般明媚。蘇曉菁身上並沒有她之前遇到的一些富家小姐的嬌氣,待人親切有禮,聽說蘇家老爺子也是極寵這位孫女兒的。
不然也不會在外界宣布無能為力時,依舊高價買下這棟別墅,派了醫療隊來精心治療。蘇小姐醒來後,蘇家來來往往很多人,但不知怎的,蘇小姐卻沒有回去的打算。
「吳姨,一樓拐角那間房為什麼上鎖呢?」甦醒後的日子裡,蘇曉菁慢慢接受了事實,但心裡卻隱約有些期盼。
這兩天她一直在別墅周圍閒逛,這裡的景和她夢中所見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便是門口那棵快要枯萎的銀杏樹,以及銀杏樹正對著的那個房間。
懷著莫名的期待,蘇曉菁想要進入房間,卻發現房間上了鎖。
「哦,您說那間房,那是一間雜物房,房間比較小,裡面是前主人留下的一些東西,本打算清理的,但後面鑰匙不知怎麼不見了,明天我叫開鎖匠過來,再給您整理乾淨。」
蘇曉菁垂下了眸。她的睫毛細而密,水汪汪的眼睛似帶著一層霧。她開口:「現在叫人過來開鎖,我想進去。」她的語氣很強硬,堵住了吳姨的話。
蘇曉菁沒注意到吳姨的神色,冥冥之中有什麼牽引著她,讓她迫切想進入這個房間。
伴隨著一陣敲擊聲,房門從外面強硬地打開了。房間很小,與房外的裝飾不同,這間房偏中式一些,房間的一面全是書籍,應是前主人留下來的。
對著銀杏樹的窗外有一個中式的小桌子,明明是第一次見,可蘇曉菁卻覺得意外地熟悉。
她關上房門,朝著那一面書籍走過去,隨手從中抽取了一本書,來到窗前靜坐。過了許久,慢慢翻開書頁。
「靜和十七年,鎮國侯趙子邑與公主清寧結為連理,四方來賀,帝大喜,舉國同慶。同年,趙子邑奉命領軍鎮守西北,一月,西北大亂,鎮國侯舉兵反。
帝大怒,下殺令,趙家滿門無一倖免。唯念長公主乃同胞親姐,幽禁於深山寺院中。次日,長公主自盡於夫妻二人手植銀杏樹下,一襲白綾,生死相隨。
靜和十八年,西北定,四方平,鎮國侯領兵返,陰謀破,冤屈洗。回故居,荒蕪一片,物是人非。斬昏帝,立明德太子為帝,釋兵權,隱山林,世間再無鎮國侯趙子邑。」
許久,蘇曉菁合上書頁,眼淚早已打溼衣裳,她抬頭,看向窗外,那棵盡顯頹色的銀杏樹冒出了新芽。
穿越千年,她仿佛看見那少年,一襲紅衣,打馬而來。趙家三郎趙子邑,前來迎娶公主。少年純粹的笑一下子就撞進了她心裡,讓她為之沉淪。
她不信她的少年郎會背叛他的國、遺棄他的家。在這深山寺院裡,她為此祈禱,一襲白綾,終結於這樹下。
眼淚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看見那個少年風雨歸來,跪於樹下:「我回來了,清寧,這輩子再也不走了,在這一直守著你。」
風從打開的窗戶吹了進來,吹起了書頁。
滄海桑田,這世間一道又一道地變,唯有趙子邑的魂魄一直寄托在這棵千年古樹中。
千年過後,趙子邑終於等到了他的妻子,可此時的蘇曉菁已生命垂危。無奈,只能深入夢境,將她喚醒。而他本就虛弱的魂魄,卻因這一遭,徹底消失。
過往種種皆已憶起。
三個月過後,已經休養好的蘇曉菁搬離深山別墅,重新學習,慢慢接手家族生意,別墅中的人被她調離。
每個月蘇曉菁會來此居住幾天。這天,她剛剛放下行李,便聽到一陣敲門聲,抬頭望去,外面陽光刺眼,一個身影闖進了她的視野。
一個白襯衫黑褲子的男人見她望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腦了撓頭,朝她靦腆地笑了笑:「你好,冒昧打擾,請問方便借個水嗎?」
眼前身影與記憶中的那個影子融為一體,他眉眼含笑,自是一派風流:「公主,我是趙家三郎,我趙子邑想求娶公主,不知公主可否給在下行個方便?」
「方便,很方便。」蘇曉菁開口,不知覺就笑了起來。
門外陽光正好,銀杏樹慢慢吐出了新芽,預示著它的新生。作品名;《他迎月光而來》;作者:絨絨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