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美劇的都知道HBO好排場大手筆的尿性,《衰姐們(Girls)》打著HBO的牌子算是一個異類。沒有一個叫得上名兒的演員,屎尿屁橫飛,接地氣到市儈,真實得像是紀錄片。只有當主角們若無其事地正面全裸的時候,你能拍著大腿說沒錯這是HBO。但是透過混亂的劇情,精緻考究的鏡頭和擲地有聲的臺詞記錄的是青年人艱難的脫幼,對社會問題討論的訴求和人性閃耀的時刻。
千禧世代
女主角Hannah開場就聲稱自己是「the voice of my generation」, 後來又心虛地糾正成「a vioce of a generation」。女主所說的generation既是「千禧世代」,大體來說是80到00年出生的成長在網際網路和全球化時代的人群,而成長在這個時代的所有年輕人都被異化成了特殊族群,在美國是Millennials,在我國就是80後90後。對這個群體標籤式的解讀早已成為窠臼,劇中Hannah也把自戀、自私、個人中心和自毀傾向作為人設玩到極致。
但實際上要討論的是更深刻的問題是,千禧世代普遍地(甚至過度地)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無時差地接受來自世界的海量信息,惦記詩和遠方,面對的現實是卻是嬰兒潮一代的陰影:被擼爛的經濟形勢,更少的工作機會,與教育成本不成比例的工資收入,與工資收入更不成比例的生存成本。
的確生活的場景和內容大有不同,但全球化下經濟相互感染,語境被電視和網絡割裂後的信息傳播更扁平、內容更同質。如此,一個生活在紐約的美國中產白人女孩也可能為整個千禧世代發聲。二十多歲就像彼得潘的Neverland, 尬卡在少年和成人的縫隙間,生存問題優先於成長問題,每天都強行在要在「努力也徒勞」和「必須要奮鬥」的念頭之間保持平衡。狗血和奇情下的本質是我們作為一代人共同面臨的焦慮:世界這麼大,該如何被裝載我?
六年過去,四位女主角演繹的是一條條脫力到荒謬的人生軌跡:Hannah從無薪實習生,到專欄作家,到教師,到未婚單親媽媽;Jessa從無業游民到老了六歲的無業游民;Marnie從畫廊管理員,到女招待,到民謠歌手,到Hannah孩子的保姆;Shosh從大學生,到社區居委會大媽,到人妻。還不提穿插期間的各種形態的失業。直至季終根本沒有給任何人交代,觀眾沮喪地看著大家還是和第一季一樣,盲目,混亂,一無所成,庸庸碌碌。
所以最終集看完後沒有產生任何終結的感覺,所有人依然沒著沒落的遊蕩,生活依然是理不清的亂麻,新的問題成堆拋出來,沒有所謂的結局、歸宿,一切照舊,大家依然沒有軌道,但依然存活,依然尋找。
我們這一代人要什麼時候能長大成人呢?在劇中找答案的人失望地發現,他們只是普通人,比自己一點都沒有高明多少,凡俗中帶著煙火氣兒。面臨生活瑣碎普通的問題,他們用六季犯下幾乎可以犯的所有錯誤,執迷不悟,告訴大家這些錯誤的後果。這些錯誤大到盲目閃婚後潦草收場,小到不小心吸到二手Crack後在無人的夜晚飛奔,它們真實,有溫度,有笑有淚,不吹不黑。沒有一件事大到醍醐灌頂,也沒有一件事小到波瀾不驚,生活總是繼續,只要活著,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度過一生。生命力和經驗都無法互通有無,也許成長是永遠沒有結果的過程。
女性意識
主創Lena Dunham不僅飾演本劇的女主Hannah,還身兼導演/編劇/製片人,一個23歲的女孩一人扛起一部劇,才華橫溢。她在劇中呈現的可能是史無前例的女性角色,擴充著觀眾的認識領域,讓觀眾驚異於這樣的品貌也可以被搬上屏幕。這般羞沒躁地令人難堪,可這些人物並不是用來取悅觀眾的,沒有人屑於裝模作樣粉飾太平。
小胖子Hannah對於自己的身材她的態度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和心儀的男性第一次的約會她的準備不是化妝打扮,而是先解決好自己的生理需要。
當發現男友手機裡留著前女友們的裸照,她的反擊是拍更多的裸照。
她的好朋友Jessa對前男友的反擊是在對方有伴侶的情況下令對方失身。
她的另一個好朋友Marnie面對自己丈夫走光時的重點完全放在自己身上。
在鏡頭前全裸是再自然坦蕩不過的事情,記錄片一樣的鏡頭,普通細碎日常,大多數時候沒有情色的氣氛。不管我情不情願,經過了六季我已經對Lena的身體過分熟悉,也基本見識過所有卡司的肉體。很多批評者說Lena在劇中過分暴露自己的身體,但這正是我欣賞的地方。大多數影視作品中的裸露是為了販賣色情而物化女性,更惡劣的是連裸露都沒有做到,只顧吆喝就出來賣了(參見各種「褲子都脫了就給我看這個」)。《衰姐們》中的裸露恰好是反物化,這只是普通(甚至超重)的人體,為什麼只有性愛場景你要裸露,我換衣的時候也全裸了,洗完澡走出浴室的時候也全裸,大便的時候也要裸,裸露只是日常,非常人性。女性裸了男性也要裸,所以劇中男性的正面全裸也隨處可見。
Lena本人也是一個高調的女權主義者,所到之處必會為平權運動發聲。撇開階級和種族談女權是無力的,女性作為被永遠邊緣化的一極從來沒有打通任何維度成為一個整體。但在白人女權的維度中,我們能看到相對狀態下女權發展的極致。最終季Hannah的solo集就討論了權利不平衡下的性侵問題,非常值得一看,單獨拎出來是一部獨立電影的水準。
通過電視媒介能夠進行的嚴肅討論相當局限,而這部劇真正做到了用女性視角關注女性成長。不同於Sex and the City這種裡面所有女性都事業有成而唯一的正事兒就是殫精竭慮地取悅男人的偽女權,Girls中的女性角色都不通過尋找「第一性」來滿足自己的完整性,兩性關係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都不是重要的部分。她們承認自身的不足,而這不是「女性」的不足,而是「人性」的不足。她們敢於把自身的完善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不管方法和途徑是否正確,但她們始終知道自己要什麼。這不是表示她們自私,而是她們對於兩性關係沒有除了感情以外的要求,對於生活確有諸多的需要,這只能通過自我來滿足。這不是貶低愛情的意義,而是說白了,愛情也不過是一件事情。
在這樣的世界觀中,沒有人是特殊的。Hannah和Adam六年分合,是生命中重要的人,但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Adam即便奉獻了如此高甜的場景,異地戀的時候看到其他心儀的女性立馬甩了Hannah。不是不愛了,而是遇到喜歡的,不試會後悔。
而最終他們始終沒有在一起。Adam提出幫助Hannah養(不是他的)孩子,強烈要求喜當爹,簡直是是影視上僅次於教父、第二無法拒絕的offer。還找了個藉口求婚了。
這段Adam展示了movie star的實力,幾個眼神一次呼吸就表現了幾次情緒的起承轉合,演技炸裂,看了幾遍每次都淚如尿崩。
先是另闢蹊徑的求婚後紅著眼眶的忐忑。
以為對方要說Yes了,醜臉上泛出笑意。
而Hannah哭不是被感動的,而是心裡知道自己不能答應他。"Yes"的嘴型擺了三十秒也沒說出口。看到這一幕又要感嘆,總是驚異於Lena是個多優秀的導演和編劇,常常忘記她是個多出色的演員。
到Hannah的「Yes.」卡在嘴邊,憋著眼淚,垂目黯然。
我喜歡這一段,撕碎了所有感情的套路和說法,不神話任何人,不儀式化任何事,每個人都在自己該在的位置上,恰好相遇就共度一程,離別的時候只用問一句:「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布魯克林
雖然和所有在紐約取景的影視劇一樣脫不開城市情懷,但選址在布魯克林而不是曼哈頓讓Girls又成功地避開了很多俗套。電影《布魯克林》裡大熔爐時代美國充斥著移民的貧民區已是舊話,Girls裡的布魯克林是潮的,好玩的,帶勁兒的,擠滿了Hipster和金融新貴,房價直逼曼哈頓。氣質有些像望京之於北京,年輕有愛玩的窮人選擇租房和年輕愛玩的富人選擇買房的地方。
劇中沒有人擺出一副New Yorker的架子來,而是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都是來當紐漂的「外省青年」,每天都在要被紐約操爛的邊緣度日,每月的頭等大事就是湊房租(華盛頓郵報還甚至還專門寫了一篇技術帖分析這部劇中的主角們所住社區的房租以及每個月他們的工資夠不夠付租金,結論是信息高度真實,人設基本紮實)。Hannah和朋友們所住的綠點區(Greenpoint)是個傳統的波蘭社區,有趣的是劇中Hannah姓氏是波蘭姓(然而她老家是密西根)。
城市生活是有趣的,永遠不會覺得無聊。在這裡,輕歌曼舞盡日不息,聲色犬馬終年無休。DJ可以徹夜播放已經被過度播放的口水歌,長得差不多的廉價的、昂貴的高跟鞋在地面蹡蹡作響。街邊有的是磕嗨的、喝吐的人,年輕的面孔放肆著隨意著,像是被飛馳的車捲起來的落葉和積水一樣,濺得到處都是。
在玻璃幕牆反射的霓虹燈的光下,在海風吹過得溼悶的夜晚,在狂歡後的片刻安寧裡,對於參與其中還是置身事外,不知所以;只覺得一切感覺都被放大,又木然。鏡頭經常跟著女主在深夜的紐約遊蕩,逛出了無數幕悲喜,又溫暖,又寒心。
最後Hannah決定離開紐約,不像垮掉的一代需要登上帝國大廈看到了城市邊界才意識到紐約不是全世界那樣的頓悟,Hannah通過路邊觀察就見微知著了。
不惺惺作態,不矯情,承認自己失敗,說離開就離開。學會止損也是成長的一步。
The Industry
全劇充滿了對「闡釋年代」的敬意和對娛樂文化的調侃。Hannah作為一個專欄作家看似得心應手地在嚴肅文學和娛樂產業中斡旋,她覺得自己能巧妙地在流行文化中把握經典的脈絡。
能引Selena Gomez.
能聊Philip Roth.
實際上,臺詞中比比皆是的段子、金句、一針見血的洞見,背後是對印刷時代的美國的悼念。那個鉛字至上文學當道的年代,《時尚先生》刊登的是菲茨傑拉德的散文,《紐約客》連載的是福克納的小說。而Girls中這個時代的文字工作者已經被觀眾的獵奇所控,聳動的趣味性取代了連貫的思想,《紐約時報》或是《GQ》已經被廣告支配,內容的營養基本等於微信推送裡的軟文。
人物們對電視和流行文化的不同態度勾畫的是不同程度被現代傳媒扭曲的人性的側影。Shosh是《欲望都市》的鐵粉,Jessa從不看電視,當Shosh從機場文學只獲取人生智慧的時候,Jessa的生死觀是這樣的(這是第三季所以領先《降臨》四年吧)。
所以全劇Adam和Hannah最精彩的交鋒是有關認識論的, 展現出的是信息媒介選擇差異導致的思維方式的根本分歧。
Ray和Adam作為文藝的化身視以電視為代表的現代媒體為毒瘤,他們知道身處的是一個被無關信息海洋包圍的時代,所以對大部分事情採取的是排斥的態度,無關的、無法充分理解的、不能應用的他們都拒絕接受。他們要保持理智清醒,感情充沛。
而網絡是Hannah寫作的陣地,她不僅是社交網絡重度患者,也對Buzzfeed和Gawker推崇備至。 Hannah認為網絡寫手是時代先驅,現代媒體也只是信息傳播媒介更迭的階段,網絡更是把原本分裂的世界聚合在了一起,將原本邊緣化的聲音帶入主流的視野;而這一切在Adam看來只是一個擠滿了陌生人的社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過在相互冷漠地圍觀。
而在現代媒體的概念中,任何訊息和故事都是亟待兜售的商品,無法令人產生任何的共鳴,只用來刺激腎上腺素和用作談資。娛樂一切的結果讓人極端地無情和自私,在這些訊息的刺激下,人變得麻木不仁,無盡的遠方觸手可及,而一切都與我無關。Adam在面對日常的瑣事時會展現黑暗內核,毒汁狂噴,而面對有關生命和死亡的議題時會極其情緒化,極為熱忱;反觀Hannah在面對小事時內心無比豐富,而面對好友的死亡無動於衷,(S3E5)最後看上去也是件令人生氣又好笑的小故事。
幕後的真像
儘管全劇是講了一幫奇形怪狀的盲流子在六年裡像無頭蒼蠅一樣瞎胡鬧的故事,而這部劇的誕生過程卻是對精英文化完美的詮釋。觀眾在屏幕前和劇中人物惺惺相惜時,Lena在22歲拍攝了獨立電影獲得了HBO高層的賞識,25歲就走上了金球獎的領獎臺,26歲出版自傳大賣,30歲作為製作人繼續參加HBO新劇的創作。最諷刺的是劇裡的「女屌絲們」在戲外是「緋聞女孩」,四位女主無一例外全部是星二代,曼哈頓上東區土著,年年出席Met Gala可以不憑自己演員的身份,只要亮出自己姓氏。Lena Dunham的母親是著名的攝影家,父親是著名作家,如果細刨她的身世,顯赫可以追溯到曾祖輩。單個拎出來Cast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是妥妥的人生贏家,屬於活在爆款網文裡的「那麼有錢又努力的別人家孩子」。
以Lena為首的一眾白富美飾演的屌絲得如此讓人信服,極可能出於她們(四位女主多少都參與了編劇工作)對觀察對象的同情而產生的」感同身受「,好像Shosh對Ray說:」我是愛你的,但那就好像是愛動物園裡的猴子,因為它們被關在那麼醜得籠子裡。」 觀察者和被關注的對象必然不能混為一談,甚至他們總是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觀察者才能理智地將悲傷控制在恰如其分的程度,才能保持批判。她們無可奈何地看著原本才華橫溢氣質卓越的年輕人,被消磨在無聊繁瑣的世事中,追求著感官刺激,被最基礎的欲望驅逐,被時代異化,沉溺在無規則的遊戲人間,逐漸失控。
試著去理解Lena創作這部劇的心理,她看到這個社會中人心的無謂的惶恐不安,她當然也是脆弱孤獨內心動蕩的年輕人,當所有人都在分析並克服自身的矛盾,她在盡力洞察這個時代,她本身就站在階級的頂端,但又有最人性的不足,於是她漂浮在時代的邊緣。她是作家、批評家,以最尖刻,最高深莫測的敵意為這個時代的眾生做最準確的畫像。讀她的文字會欽佩她三言兩語就描繪出一個群像,而相比於文字,她更擅長把握鏡頭的語言,比起作家,作為電視製作人的Lena更高一籌。
當認為成長無解的時候,Lena和主創們似乎給出了很完美的答案。
PS. 本劇的OST好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