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莫斯科相比,聖彼得堡顯得老派一些,教堂很多,街道不寬,大多數房子攢著不短的年頭,看上去有點舊色。好在舊色之中,一條長河從城中穿過——不用說,它就是著名的涅瓦河。涅瓦河水面開闊,頗有氣度,讓整座城市亮堂了許多。
不壞的是,我們就下榻在離涅瓦河不遠的一家三星賓館。這裡的地陪導遊是一位夾帶中國東北口音的胖男。胖男導遊說:「你們呀得在這兒住上四宿,聖彼得堡的歷史厚著呢,好玩的地方老多了。」他嘟嚕著舌頭送出一串景點,夏宮冬宮要塞教堂什麼的,好像所報的是一份俄餐菜單。
按遊程安排,我們第一天逛了夏宮。夏宮的殿廳和噴泉派頭不小,挺讓人提神的,用團裡大爺大媽的話說:「別小瞧了老毛子,還真是有點家底兒。」玩到傍晚,集體吃了團餐回到賓館,一天的奔波才收了尾。上歲數的把門一關,待在房間裡準備洗洗睡了。年輕的男女還剩有體力,相互串門扯些閒話。我無夥無伴,又不知道幹點什麼,就下樓出了賓館到街上走走。
賓館門前是一條小街。此時夜色剛冒出來,小街上行人不多,顯得有些清淡。我走了一段不覺得有趣,腳步正有些茫然,目光一拐看到了路邊咖啡館的標識。我在北京是泡吧老手,有時待在出租房裡太寂寞,就拎著電腦到咖啡館裡寫上一個下午或一個晚上。現在既然在這裡遇上了,我不反對自己進去坐一坐,也算是添一次俄羅斯的泡吧經歷。
我走近咖啡館推門進去,左右打量一下,在中間一張小桌前坐下。店廳不是很大,但兩邊靠牆矗著高大的檀木書櫃,顯出幾分優雅。有點暗淡的燈光中,坐著三三兩兩的身影。很快一位侍應生走過來,我不會俄語,只能用蹩腳的英語要了一杯卡布奇諾。
等候的時間,我掏出手機巡視微信朋友圈。正潦草地看著,屏幕上跳出一個電話號碼並響起鈴聲,我劃開話筒,壓低聲音說話。對方是一家影視公司的文學策劃,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向我打問劇本的事兒。我不高興地敷衍幾分鐘,摁掉話筒。侍應生端著託盤過來,將咖啡杯子擱在桌上,又講了幾句俄語。我不明白地瞧著他,心想這哥們兒幹嗎這麼嚴肅。這時旁邊傳來一句中國普通話:「他是讓你別在這裡大聲說電話。」我扭頭一看,竟是一位中國老男人——他坐在裡側的小桌前,似乎也是一個人一杯咖啡。我吐一下舌頭,轉過身衝侍應生聳聳肩,說了一聲Sorry。
侍應生走開了。我端起咖啡杯子呷了幾口,然後想到一個情況:兩個中國人坐在俄羅斯的咖啡館裡,相互不搭腔,這無論如何有點奇怪吧。正這麼溜著神兒,那位中國老男人走過來坐到了我的對面。他一頭銀髮,還戴著金邊眼鏡,儒雅中又有點橫勁兒,似乎是個愛教導別人的老頭兒。我趕緊說:「剛才我以為自己小著聲音的。」他盯住我說:「是來旅遊的吧?」我點點頭說:「出來散個心,先玩莫斯科,今天剛到這兒。」他說:「你是……寫劇本的?」我又點點頭說:「我小著聲音還是被您聽了去……中國的耳朵在哪兒都有呀。」他說:「你,知道瓦西裡嗎?」這句問話有些跳,我說:「是瓦西裡大教堂的瓦西裡嗎?」他說:「不是,是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的瓦西裡。」我愣了一下,說:「這個我不知道。」他說:「搞影視的不知道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我說:「聽說過沒看過,這種電影又不是必須要看的。」他說:「不同意!沒看過《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就來聖彼得堡,你怎麼讀得懂這座城市?」我心裡一笑,都什麼年代了,還掏出這種神邏輯。我說:「這兩部電影您看過許多遍吧?」他說:「我數字不好,忘了看過多少遍啦,但我能把臺詞背下來,尤其是瓦西裡的。」我哈了一聲說:「這麼說,瓦西裡是電影中的牛×人物?」他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想跟你談瓦西裡……如果你是我的學生,我不會讓你及格畢業的!」說著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桌子。
我有點丟興,追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桌子上有幾張紙,上面擱著一支筆——我心裡一動,看來這老頭兒也有在咖啡館裡寫字兒的習慣。
從咖啡館回到住處,時間不算太晚。雖然有些累,我還是起了心念,從手機優酷裡調出《列寧在1918》。這部電影的故事發生地是莫斯科,那時蘇聯剛剛遷都。電影一開始,身材高大的瓦西裡從莫斯科回到聖彼得堡家中,見到了妻子和搖椅裡的孩子。妻子抱怨說沒有吃的:「牛奶沒有,麵包也沒有,怎麼辦?」瓦西裡說:「不要哭,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這幾句話挺熟耳,算是口頭語錄了,原來出自這裡。故事往下走,克裡姆林宮衛隊長馬特維耶夫打入敵人內部,當聽到對方馬上刺殺列寧時,他奮勇地從樓上窗戶跳下,口中大喊一聲:「瓦西裡!」守在那裡的瓦西裡衝過去護住中彈的馬特維耶夫,馬特維耶夫讓瓦西裡趕緊去救列寧。情節到這兒有點意思了,屬於劇情敘事中的拐點。我恍惚一下,記起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玩過一個鏡頭,幾個青春少年高喊著「瓦西裡」從高牆上跳下。嘿嘿,其源頭原來也在這裡。
看完電影已是深夜,我還想做思考狀,腦子一暗很快睡去。第二天醒來有些遲,匆匆吃過早餐上了車,才知道是去參觀冬宮。胖男導遊先提示大家今天要備足體力,因為進門前要排很長的隊,再用三四個小時走馬觀花。一位大叔說:「走馬觀花也得用三四個小時,冬宮很大嗎?」胖男導遊說:「冬宮號稱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有1050個房間。」一位大媽立即表示不服:「1050個房間算什麼,冬宮房間再多,有故宮那麼多嗎?」胖男導遊呵呵笑了。我掏出手機塞上耳機,開始看《列寧在十月》。影片中列寧很忙碌,瓦西裡也很忙碌,武裝起義的準備工作在危險中展開。片子進行到一半時,旅遊車到達冬宮廣場,我們下車排隊。隊伍的長度的確可觀,估計得排上好一陣子。我拿著手機繼續看。瓦西裡到工廠車間發動工人,與敵方官員周旋;列寧讓瓦西裡必須睡上兩小時,瓦西裡悄悄溜掉了;瓦西裡在街上用高大身子擋住列寧,騙過敵方士兵的眼睛。影片的尾部形成高潮,阿芙樂爾號巡洋艦開炮了,之後起義人群潮水似的湧向冬宮,打開鐵門衝進去。臨時政府的部長們正在議事廳開會,面對一擁而入的工人與士兵,他們目瞪口呆。
電影結束得恰是時候,因為此刻排隊也接近了入口。在隨後的時間裡,我一直裹在人流裡往前走。這兒的藝術品確實霸氣,我看到了達·文西《戴花的聖母》、拉斐爾《沒有鬍鬚的神聖家族》、倫勃朗《達娜厄》,我還跟石像《伏爾泰》合了影。不過在眼睛忙碌的同時,我腦子裡仍留存著影片的餘味。我很想找到那個有著政權交替象徵的議事廳,但冬宮真的太大了,暈頭轉向中一時不可能找到。
這天晚上,我又來到那家咖啡館。我的運氣不壞,中國老頭兒果然坐在那兒,而且是昨晚的同一張小桌。
我走過去直接坐到他的對面。他沒有驚訝,先瞧我一眼,又低頭寫完紙上的一行字,說:「什麼情況?覺得這兒的咖啡不錯?」我說:「我猜您今晚還在這兒,我想跟您聊聊。」他說:「我為什麼要跟你聊?」我說:「您是個怕寂寞的人,不然不會在咖啡館裡寫字兒。」他說:「我怕的不是寂寞,這個理由不成立。」我說:「昨晚聽了您的話,我把《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1918》看完了。」他微微一愣,把筆撂在桌子上,說:「那你想跟我聊什麼?瓦西裡嗎?」我說:「我知道我沒資格談瓦西裡,所以只想聽您的。」他說:「聽也是一種能力,你覺得你有嗎?」我說:「我至少有好奇……跟著旅遊團挺無趣的,白天跑景點晚上睡大覺,我不想只是這樣。」他說:「這句話及格了,和旅遊團混在一起是有點傻,我就樂意一個人跑來跑去。」我說:「您看上去不像是來旅遊的,您像是在旅行。」他說:「旅遊和旅行有什麼區別?」我說:「旅遊沒故事,遊行有故事。」他說:「在聖彼得堡待七天了,我沒有故事只有回憶。」我說:「回憶本身就是一種故事。」他說:「畢竟是寫劇本的,想著的就是故事。」我說:「一個寫劇本的,連瓦西裡都不知道,怎麼能寫好劇本?」他松一松臉笑了:「嗯,這句話又及格了。」
順著氣氛,我喚來侍應生又點了兩杯咖啡和一些糕點。他說:「咱們倆這麼說著話,像老熟人似的,可我還不知道你是誰。」我說:「我姓吳,你叫我小吳好了。我是南方人,現在在北京漂著,是個半拉子編劇,還屬於替別人打工的階段。」他說:「好吧,你『無』我『有』。我姓尤,你叫我老尤好了。」我趕緊說:「我不能叫您老尤,瞧您這氣度,得叫您尤老。」他說:「這話不及格,我七十還不到,叫尤老起碼得八十以上。」我說:「我猜您是大學老師,還是一位不輕易讓學生及格的老師。」他點點頭說:「以前是大學教授,現在是退休老頭兒,一位無所事事的退休老頭兒。」
新的咖啡杯子上來了。這位自稱是退休老頭兒的前大學教授端起杯子吹一吹氣又放下來,開始了關於瓦西裡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