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活在我記憶裡的流浪小狗

有那麼幾天，每當靜下來，滿腦子就開始想起那隻小狗，就像當初剛看到它，滿眼都是它一樣。

它並不是一隻名貴的狗，而是一隻流浪狗，準確一點說是流浪狗的後代。儘管習慣了生活在人分三六九等的社會裡，我絲毫沒有冷眼相看這隻出身並不高貴的小狗。它是一隻小小的毛茸茸的狗狗，在我眼裡像所有剛來到世上不久的各種貴賓犬一樣可愛。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所住的大雜院裡的，是七歲的女兒先發現了它。

那是一個陽光並不十分明媚的秋日的中午，一如平日裡所有的中午一樣，妻子接了女兒放學回家，女兒留在樓下玩耍，妻子回家裡做飯。

我到樓下的時候，女兒遠遠看到我就喊，爸爸，快來看，樓道裡有一隻小狗。我在電車上就喊，走開點，別玩狗，小心咬你！女兒走開了一些。我停好電瓶車，順著女兒的目光一看，嘿！一隻毛茸茸肥嘟嘟的小傢伙，黃白毛相間，間或夾雜幾根黑毛，煞是可愛。我童心大起，忘了剛才給女兒的提醒，竟也想逗逗它。於是打了幾個響舌，這小傢伙憨頭憨腦的從角落裡跑出來，竟趴到了我腳上。

我沒養過小狗，判斷不出它的「年齡」，但我想它一定是個出生不久，涉世未深的傢伙，憑著好奇心把眼前這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當成了朋友或者家人，一點不知道這類看似細皮嫩肉的生物中，有多少殘忍狡詐厚黑的角色，所有其他物種在他們眼裡，幾乎都是食物，還好，我只是把它當做了一個可愛的生命。我忘記了狗身上可能帶有的細菌，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它的小狗頭，女兒也興奮的叫起來，要摸摸小狗，它卻不再溫順的配合，一蹦一跳的圍著女兒打轉，我看了不覺心中生出多日來難得的開心，生命最初的形態總是擊中人性中最柔軟的部分。

我們的玩樂吸引了院裡居住的幾個調皮的小鬼，他們也紛紛走過來，問明白不是我家養的狗狗後，開始試著逗小狗玩，妻已在家做好飯菜，站在門口喊吃飯，女兒依依不捨和我上樓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女兒放學之後或者上學之前，總要去看看小狗，甚至午休也不願意睡，還偷偷拿一些食物給小狗帶去，我們擔心孩子甚至課堂上會因想小狗而分神影響學習，可一顆善良童真的心，又怎麼能去批評呢，所以也沒有阻止她。

大約是幾天後周六的下午，我和女兒從午休中醒來，聽到樓下有略帶悽慘的怪怪的叫聲，我睡意惺忪，沒太在意，女兒自己下樓察看，幾分鐘後便急急忙忙的跑了回來，略帶哭腔的跟我說，爸爸，那幾個調皮的孩子欺負小狗，你快去救救它吧。

我趕緊陪女兒下樓，果然在二樓樓道裡，看見兩個調皮的男孩，困住了那隻小狗。不知是孩子的無知，還是人性中的殘忍作怪，這隻毛茸茸肥嘟嘟的小傢伙，被兩個小男孩強行按在盛了大半盆冰涼雨水的舊臉盆裡洗澡。小狗不時用前爪扒著水盆的邊沿，想要逃出來，卻被其中一個孩子用手阻擋著出不來，只能一邊掙扎，一邊不時發出嚶嚶的叫聲，像是孩子的哭泣，那個大孩子還不斷說著「老實點」……

原來我在樓上聽了許久的聲音，竟是小狗發出來的。這一刻，我有些憤怒，「性惡論」在我的腦子裡瘋長，我驅散了這兩個調皮的孩子，並告訴他們小孩子要愛護小動物，小一點的那個男孩怯怯的說知道了，大一點那個邊走邊嘟囔，「又不是你家的狗……」

那只可憐的小狗從水盆裡跳了出來，秋日的午後雖不甚冷，可即使是一個大人，也不敢用冷水洗澡，這只可憐的小傢伙毛髮溼漉漉的，不停滴著水，渾身發抖，和之前肥嘟嘟毛茸茸的可愛樣子判若兩樣。我想走近它，它卻繞邊走開了。狗雖不像人是什麼高級靈長類，是什麼「宇宙之精華，萬物之靈長」，卻依然會跟著生活的閱歷做出判斷。它是怕了我們，長出了一些戒備心。如果有天它能夠長成一隻大狗，一定會對著打響舌的陌生人狂吠。

狗狗在滿是灰塵的髒兮兮的角落趴了下來，它還太小，太冷，又受了不小的驚嚇，應該是沒力氣了。

女兒想逗它出來，它毫無反應，女兒著急的問小狗是不是死了，讓我幫幫它。想到這隻小狗平日裡搖頭晃腦的可愛樣子，想到它幾天來給我們帶來的快樂，我心裡有些酸酸的，於是從家裡拿來一個垃圾簍，不顧瑟瑟發抖的小狗拼命的掙扎，強行把小狗帶回了家。

我弄了一盆溫水，把小狗放了進去，準備給它洗洗乾淨，恢復恢復體溫。可能是剛剛的經歷，讓它對水充滿了恐懼，小狗依然拼力用前爪扒盆沿，想要出來。然而它卻並沒有發出難受的叫聲，可能是因為感受到了水的溫暖吧。我一手控制著它，一手給它洗澡。一盆乾淨的溫水變成墨汁後，在女兒的幫助下，我拿來一件破衣服給它擦拭了身上的水，用吹風機把它的毛髮吹了大半乾後，將小狗放在了一個大大的紙箱中，並放進了一件多日不穿的布料柔軟的破衣服。

一下午經歷這樣的驚心動魄，小狗可累壞了，扒了幾下紙箱沒能出來，就安靜的趴在舊衣服上，閉上了眼睛，女兒小心的為它蓋上了蓋子。

傍晚時分，聽到外面紙箱裡發出呼呼啦啦的響聲，出來察看。醒來的小狗又恢復了毛茸茸胖嘟嘟的樣子，甚至因為毛髮剛洗過比較「爆炸」，比原來還可愛，經過休息，它恢復了體力，生物嚮往自由的本能讓它急切想要從紙箱裡爬出來。

女兒卻以為它餓了，給它放進了一塊滷肉，小狗不理會，於是只好把它從箱裡拿了出來，小狗急急忙忙的向遠處跑去，跑到樓梯口，可能是不知道怎麼下樓，又跑了回來，圍著我扔下的一塊紅梨舔來舔去，然後跳在我從紙箱裡拿出來的那件破衣服上趴了下來，女兒拍拍它也不動，之前的敵意和恐懼似乎完全沒有了，不知道是它能夠分辨善惡，還是太小太過健忘。

我們一家商量著養下這只可愛的小流浪狗的可能，女兒最開心最樂意，可我和妻子思來想去，自己每天為生活奔波，照顧孩子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並沒有什麼時間精力去照顧一隻小狗，以前養兔子的「始亂終棄」也讓我深有體會。最後沒有下定決心養它，只好給孩子解釋，小狗就像小孩，還是讓它跟著媽媽比較好……

第二天早上，準備把小狗帶下樓的時候，我突然有些難過，有些不舍，可又不願表現出來，於是再次問女兒要不要收養小狗，可能我昨天對孩子的教育太成功，太入腦入心了，就像我們從書本上學到的那些讓人深信不疑的謊言，女兒堅信小狗是屬於媽媽的，應該讓它找媽媽，我反倒無話可說。只好再次把小狗捉起來放進垃圾簍裡，小狗溫順的沒發出一點聲音.女兒拿著垃圾簍和我一起下樓時，太過感性的我，感覺像是和親人永久的告別。那麼一刻，腦子中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隻小狗的餘生裡，會不會想起有個人曾給它洗過一次暖水澡，會不會覺得短暫的一生中，曾有那麼一刻很幸福？

我們很快下了樓，沒想到那隻流浪的母狗——小狗的媽媽，就蹲在樓梯口前面不遠處，可能是嗅到了小狗的氣味，可能是一夜的尋覓終於有了結果，可能「情感」這東西遠沒有人類想想的那麼複雜和超越，當我們放下垃圾簍，放出小狗時，狗媽媽略帶警惕的朝我們走來，小狗卻屁顛屁顛的向狗媽媽跑了過去，相遇的那一刻，狗媽媽對著小狗的腦袋又是舔又是輕咬，像是久別親人的擁抱！

我以為放回小狗是一種成全，我驕傲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我以為在我苦澀草根的一生中，還能有那麼一點點給予，讓這個世界有那麼一點點溫柔是因為我而存在......

可是，我錯了！

兩天後的中午，剛到下班時間，便接到了妻子的電話，我以為妻子讓我捎帶些什麼回家，不想電話剛接通，她就在那邊急切的問我在哪裡，我告訴她準備回家。她讓我趕緊回家，說小狗躺在樓下不會動了，女兒在家裡大哭，讓我趕緊回去看看！

我心裡咯噔的一聲，兩天來因為自己微薄的給予帶來的成就感轟然倒塌。我騎上電車飛速行駛，一連闖了幾個紅燈，心裡只想著趕緊回去看看，希望躺著的小狗還有救。當我心急火燎的趕到樓下，看到幾隻噁心的綠頭蒼蠅圍著小狗打轉，現實和小狗的身體一樣冰冷……

小狗屍體的不遠處，是幾個調皮鬼留下的破盆爛鍋！

那一刻，我的心裡滿是絕望後悔與憤怒。看到一個瀕臨絕望的人有能力幫助而不施以援手，就等於把他推向了深淵。我感覺像是自己殺死了這只可愛的小生命。我想到彌補，甚至有那麼一瞬間，腦子裡甚至閃現了報復的念頭，幸好很快就消失了。畢竟，人這樣的高等動物，在歷史上的某些時期，通過交罰金的方式赦免殺死自己同類的罪行，堂而皇之的寫在法律上，更多的時候，則是一種潛規則。太平盛世裡死去一隻小狗，能算什麼呢，儘管，它也是一條性命，儘管，亂世時人並不比它金貴。

我喃喃自語，小狗怎麼就死了呢？

院子裡一個經過的中年人邊上樓邊說，可能是得病死了吧！

我從倉庫裡拿出一把鐵鍬，在院子裡一個角落處挖了一個小坑，當我把這只可愛的小狗僵硬的屍體用鐵鍬鏟起時，那隻流浪的母狗恰巧過來，它嗚嗚的發出幾聲低沉的聲音，我看了看它，帶著小狗的屍體向它最後的歸宿地走去，那隻流浪的母狗跟了我幾步，就離開了，可能它知道小狗已經死了，可能它已經經歷過不止一次孩子的死去，可能它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一隻流浪狗，對一切都無能為力……

小狗的一生，隨著我草率的幾下鏟土掩埋，徹底走過了這個世界。回到家了，女兒已經在開心的看動畫片了！誰還會記得這只可憐的流浪狗的後代呢，儘管，它曾那麼可愛，曾在短暫的一生中，或多或少給這個世界的一個角落裡幾個草根帶來過一些快樂，誰記得呢！

多像歷史上曾活過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