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髮店的椅子被旋轉了90度,阿布看不到鏡子裡的自己。
店老闆秦康是故意這麼做的。他已把阿布的長髮剪短,正準備拿起電推準備剃,看著緊張的她有些不忍心,就把她轉了過去。
阿布的眼睛始終盯著地面。秦康順著頭發生長的方向輕輕剃,這樣髮根吃力小,能防止剃破鼓包和肉瘤。
剃完,秦康把阿布轉向鏡子。做完乳腺切除手術都沒有哭的阿布看著鏡子裡光頭的自己,眼淚倏地奪眶而出,「好像是暴露了。發現自己真的有這麼一天。」
那是2018年1月18日,阿布已做完第一次化療。
想了就變成真的了,光頭了
剃頭讓阿布真正認清自己是得了病。「如果沒掉頭髮,我只是做了個手術,我不說沒人知道。」她久久凝視著手機照片裡長發健康的自己。
30歲出頭的阿布還沒有談過戀愛。她大學時主修模特專業,參加過環球小姐比賽,做過車模、足球寶貝,拿過最佳形象獎。現任廈門一家國際運動品牌公司的視覺設計師。這位忙碌的「空中飛人」一個月出差四五次,「半年就能升到金卡」。她是個完美主義者,上班一定要化淡妝,塗腮紅。
2017年11月份,阿布被確診為乳腺癌晚期,需要切除乳房。她忍不住在醫生面前大哭,「我很害怕,想到了死亡。」
但她迫使自己恢復冷靜,在一天之內把工作交接完,當晚9點獨自從廈門飛到上海住院。切除手術和整形手術同時進行。醫生的自信給了她莫大的安全感,手術前一晚她睡得很好。
術後不久,她開始接受每三周一次的化療。第一次化療的兩周後,她洗頭時輕輕一抓,頭髮一坨一坨地掉,指間是一大把黑髮。雖然她原本就對掉發有心理準備,但真正看到頭髮掉下來時還是感到難受。那段時間她好像認不出自己了,不敢出門,每天戴著帽子。
當一頭長髮脫落到所剩無幾時,阿布終於決定去秦康的假髮店。
秦康的假髮店位於上海市腫瘤醫院對面,十幾平方米,隱藏在賣假胸(義乳)和中藥店的後面,不仔細找,很容易錯過,店裡90%的顧客是因化療而失去頭髮的女性癌症患者。
相對於普通的理髮店,患者更願意來這樣的假髮店剃頭。「如果你去普通的理髮店,人家問你為什麼剃光頭,你怎麼回答?」秦康說。
秦康在幫客人試戴假髮。 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60多歲的農村婦女方翠芬跟阿布一樣是乳腺癌患者,也是做手術不哭,在秦康的店裡剃成光頭時哭得一塌糊塗。
她以前一直是長發紮成辮子,從沒留過短髮。現時的她失去了右胸,經歷了8次化療、25次放療,頭髮掉了,眉毛也掉了,整個人憔悴了。她老是照鏡子,覺得自己變得特別難看。偶爾回老家拿衣服,村裡人說認不出她了。
她瘦弱,說話柔軟,卻會決絕地說,「有些人自拍光頭的照片,我生病一張照片都不要拍。」她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光頭,也不願接受。
得病前,阿布倒是想過剃光頭,她每次看時尚大片都激動,覺得外國模特的光頭酷酷的。但她明白,現在的光頭是另一回事。「畢竟那種氣質、臉型、高跟鞋和衣服配合起來會很時尚,但是真正生病後是看得出來的,不一樣,每天跑醫院。」
「不能想,想了就變成真的了。」阿布開玩笑說。
那天,她光著頭在假髮店試戴了五六種髮型後,最終選了一款棕色短髮,額頭上厚厚的劉海,乖乖地橫在眉毛上面。
她以前一直保留著齊胸的長直發,中分,乾淨利落。阿布本想選一款和自己原來髮型一樣的假髮,可惜假髮店的長髮都有劉海,她沒能如願。
背著店員試假髮,睡覺也戴著
2月5日,阿布第二次來假髮店。店裡大多是中老年女性,年輕的阿布戴著時下最流行的日本口罩,在這充斥著吹風機聲和人聲的店裡顯得格格不入。一米七八的她坐在假髮店門口的凳子上,寬鬆的藍色牛仔褲褲腳向外翻起,露出長筒襪。
她一點也看不出是癌症病人。假髮替她保守了秘密。
光顧假髮店的病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保守秘密。有的年紀大了,只買黑色假髮,不要染色,因為她平時不染髮;有的在店裡不想當著店員的面試戴假髮,而要拿到衛生間裡自己戴好,再讓店員調整;還有的害怕被家人看到光頭的樣子,睡覺也要戴假髮;有人買假髮時謊稱用於頭頂發量稀少,結果買了頭頂的發片,用不了,又來退。針對於蓋白髮、頭頂稀少的症狀,秦康一般只推薦發片,但化療掉發則需要全頭的假髮。
也有人自己能正視對假髮的需求,家人卻做不到。
36歲的向日葵是在媽媽的陪同下來假髮店的,她是浙江湖州人,頭髮掉光了。如她的名字,試發過程中她一直保持著大大的笑臉。
她的媽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臉上寫滿憂愁。向日葵的鼻子裡長了腫瘤,媽媽哭了好幾天。其實向日葵在一個月以前就沒有頭髮了,但她一直不同意女兒買假髮,覺得「假髮髒得很」。
甚至最初她捨不得女兒剪頭髮。但是向日葵的頭髮掉得到處都是,落到脖子裡很癢,就剪了。「由於身邊的患者都戴假髮,她也就慢慢接受了假髮。」向日葵說。
向日葵每試一頂假髮都會緊閉雙眼,戴好後再睜開,然後自拍一張照片發到閨蜜的微信群裡,接著轉身給坐在一旁的媽媽看。「媽,你覺得可以嗎?」
向日葵以前是齊劉海的波波頭短髮,她想找同樣的髮型,但試了卻不合適。有一款戴著很好看的要3000多元,但她覺得太貴,她鼓著嘴巴說:「戴一年我就扔掉了,放在家裡很心痛啊!」
假髮店的假髮髮型都比較簡單,以逼真為追求。 澎湃新聞記者 吳越 圖
店裡的假髮價格從360元到3000多元不等,區別在於髮型、顏色、真發含量、頭皮貼合度等。試了很多款後,向日葵最終選了一款1300元的特價短髮。理髮師教她戴選好的假髮,慢慢拉著頭髮往後拉,「兩邊對稱,不要歪掉啊!」「有點緊,這裡有印子。」「這個頭髮也不要梳,梳太死板。」
看女兒學得起勁,媽媽喊著讓她不要戴著假髮出門,向日葵也同意。她們打包假髮帶走,打算只在春節探親時佩戴。
秦康知道,假髮是難以啟齒的。他以前在日本假髮公司工作,公司要求顧客買完假髮後三天要打一個電話詢問售後效果,隔了一兩個月再打一次。他打過去,對方一般尷尬地找個藉口或者敷衍兩句就掛了。「如果人家正在跟男朋友吃飯或者正在開會,你打過去,問假髮戴得怎麼樣,這很傻。」秦康現在只告訴客戶,有問題可以打電話給他們。畢竟這不是一件像買了輛法拉利那樣值得炫耀的事,「她(病人)可以讓周圍的人說,哎呀你的頭髮怎麼剪得這麼難看,在哪裡剪的?而不是你的假髮這麼好看,在哪裡買的?」
說出病情有壓力,在家人面前很少流淚
比假髮更難以啟齒的,是癌症本身。
「一個健康的人去商場買假髮,可能買一些大品牌或者非常好看的假髮去『炫耀』。但患者卻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戴了假髮,不知道自己生病。」秦康說。
阿布在手術前就想好了要買假髮,她不想因為光頭招致過分的關心。
阿布曾跟一個朋友說出實情,但說出去就後悔了。對方當即說想見她,還要合影留念,過了幾天,朋友又發信息向她詢問病情。
這對阿布來說都是壓力。「他們不了解病情,知道是癌症就以為離死亡不遠了,就會來問我。我還得跟他們解釋,解釋了他們以為我自欺欺人,我不想跟他們解釋。」
獨自一人來買假髮的徐美華也不想讓朋友們知道她的病情。
63歲的徐美華是上海本地人,穿著白色羽絨服,戴著白色金屬框眼鏡,她臉小,白淨清秀。
2016年12月,她曾體檢出兩肺紋理增生,沒太在意。10個月後,她被查出肺癌晚期。不久,醫生又告訴她是神經內分泌癌症,跟賈伯斯生的病一樣。
徐美華出門都戴著帽子,小區裡的朋友並不都知道她生病的事。「他們知道了又要來看我,要來送錢送東西啊,然後很傷心啊。」
2月4日,她化療結束後去理髮店把頭髮全剃了。剃頭時,她讓兒子把過程錄下來,然後給家人看。
「他們看了很難受,我覺得其實沒什麼,這是生病的過程嘛,也沒有辦法。我覺得要接受它,真的沒什麼。」她說著說著卻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的晚年生活本來豐富且忙碌:跳舞,學鋼琴,參加小區活動,還要幫忙照顧兩個孫女。
徐美華在家也戴著帽子或者假髮。「如果我光著,兩個孫女都害怕,她們問,奶奶你怎麼了?」她覺得光頭在家裡,家裡氣氛也不好。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很多事情她都獨自去做。
方翠芬在家裡倒不怕晃著光頭,但她也不敢出門。丈夫的朋友來家裡看她,她要提前戴好假髮。如果他們提出想看看她的頭髮,她就撩起一角又迅速放下。
在方翠芬的村裡,得乳腺癌是件難以啟齒的醜事。方翠芬得病後更是深有體會,「我們那邊地方小,大家生病了還害怕被別人知道,害怕被笑話,就不說真話。」「有的人生了這病,家裡人理都不理。我外甥女的一個朋友生了這病,她老公都不去看。」秦康在店裡遇到過不少因一方患病而家庭破裂的。一個女患者,婆婆在她生病期間帶著丈夫去相親。
而方翠芬比較幸運,她一路上有丈夫劉小健的默默陪伴。劉小健是個高大沉默但又溫柔細心的男人。第一次知道妻子的病後,他無法接受,在床上躺了兩天不起床,不吃飯。兩天後,他來到上海陪妻子看病,洗衣做飯的事全包了,從不抱怨。
方翠芬生病後劉小健瘦了十多斤,他以前喜歡出去開車兜風,老家山多,風景好。但自從妻子生病後再沒出去過了。
丈夫陪著妻子買完假髮,妻子戴上後很滿意,他們正在付款。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化療時,方翠芬吃不下飯,每天躺在床上熬時間。「生不如死」這個詞,方翠芬說她在讀書時沒懂,生病時全理解了。「化療太難受了,真的太難受了。有一個醫生也得了這個病,說從醫30多年,從來不知道化療這麼難受。」
「以前每天都要掉眼淚。白細胞低了要打針,打下去後全身痛,痛起來很厲害,現在我的指甲都是新換的。以前在鄉下剝毛豆,現在的指甲不能剝,好像空了,裡面化膿了,皮膚裡面是黑的,出血幹了結痂。衣服不能洗,碰到就痛。」
她和丈夫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打工,也上當受過騙。夫妻倆老實,「生意做不好。」他們最後虧本回了老家。方翠芬現在做靶向治療,用的藥1.7萬元一支。
「真看不起病。她這病看下來差不多總共要50萬。第四個化療的時候路都不能走,只能打車。」劉小健說。
夫婦倆跟人合租住在腫瘤醫院對面的居民區,150元一晚。在聊天過程中,劉小健自己出去散步了。方翠芬忍不住坦誠,「我老是想著我女兒和兒子,他們怎麼辦,老公經常安慰我。我手術化療的時候,鄉下的朋友都來看我。我不想我老公和孩子他們太難過,我在他們面前都很少掉眼淚。」
化療完,「寸頭就寸頭吧」
方翠芬化療結束已有7個月,新頭髮正在長出來,為了利於生發,她平時在家都不戴帽子或假髮,但她出門依然要戴上假髮。
但她的頭髮長得慢。她跟丈夫抱怨時,劉小健就輕輕摸摸她的頭,說,長得很好很好。
趁著來醫院做後續治療,方翠芬在丈夫的陪同下年前最後一次來假髮店,她要清洗頭上的假髮,乾乾淨淨回家過年。
假髮店的工作人員在洗護假髮。 澎湃新聞記者 張維 圖
方翠芬戴著洗乾淨的假髮滿意地走了。她打算等病好了,去送外孫女上學。化療時頭髮掉光,外孫女對她說,外婆,你不要去我的學校。「現在我問她,能不能去,她說可以去。」方翠芬羞澀地笑了。
徐美華一邊試戴自己的假髮,一邊探頭看著秦康給坐在她旁邊的一位胖阿姨試戴。「我的臉型不太適合太短的,我想要點鬈的,我也不喜歡太黑的。」
徐美華最終買下那款360元的鬈髮,因為這跟她原來的髮型很像,似乎這樣可以讓生活保持原狀。「我還要認識它。」徐美華用手託著假髮對秦康說,「老闆它怎麼護理,你教一教我。」她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戴上,擺正,抹平鬢角。她很滿意,甚至覺得不需要進行任何修理。
她打算下次帶一個好朋友來做參謀,再買一兩個好的,貴一點也能接受。「這個頭髮戴在我頭上,實際上是給人家看的,又不是給我看的,人家看了好看就行。」
阿布第二次來假髮店是想給假髮剪一個狗啃劉海,她拿手機裡存的演員郭採潔狗啃劉海的造型圖片給秦康看。她想,反正已經是短髮了,就索性剪得酷一點。
秦康先是剪下一點點,阿布不滿意,「剪得再不規則一點。 」 秦康又剪了點,說,「剪了啊,剪了別後悔啊,95%可能不適合。」阿布說:「哎呀,你說得我都發抖了。」 秦康剪完了,說:「乖乖女變成假小子了。」阿布睜開緊閉著的眼睛,滿意地笑了。
其實最早家裡人建議阿布把頭髮剃光時,阿布不願意,她仍懷有頭髮不會掉光的一絲僥倖和不甘。覺得假髮即使合適,但戴在頭上,始終覺得不是自己的。
阿布的母親曾看著她的藝術照偷偷流淚,但還是強忍悲傷安慰阿布,這種病未必就沒得救了。阿布的大伯胃癌,18年前做的手術,現在活得好好的。想起母親,阿布覺得自己必須堅強。
她現在每天練毛筆字,看電視劇,偶爾逛逛自己喜歡的品牌店。阿布把這當作一場「重新看待人生的病」。
「慢慢治療,病好了就活著,病不好也不能改變什麼。就是想幹嘛就幹嘛唄。」她打算化療結束後就只留光頭,不戴帽子和假髮。「讓它長吧。寸頭就讓它寸頭吧。」
(除秦康外,文中其他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