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洋島國巴布亞紐幾內亞的首都莫爾茲比港,開超市的中國籍三男一女被翻牆入室的劫匪殘忍殺害,其中一人連取槍自衛的機會都沒有,就慘遭砍頭。慘案發生時共有五名中國人,一名男子躲在二樓房間,打電話報警才躲過一劫……我心裡久久不能平靜,一方面我曾五次去過巴國,今年2 月剛剛與旅遊衛視在那裡合拍了《去你的巴布亞》旅遊專題片,對這個國家比較熟悉;另一方面,我在那裡認識了許多華人兄弟,不少人只有一面之緣,卻幫了我很多很多。現在出了那麼大的事,我確實很擔心,希望他們一切順利、平平安安。
人人都愛紅房子
我寫的不是大家在電視上常看到的華人世界的佼佼者,也不是活躍在世界舞臺上的外交官員,更不是功成名就的姚明、李娜、楊振寧等華人之光。我要寫的是身在海外的平凡中國人,他們工作艱辛、生活知足、為家人含辛茹苦、為理想賠上一生……通過這些普通的勞動者,你能看到華人在海外打拼的真實一面,那些創業的艱辛與平凡的夢想,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生存壓力和重重危機,這些在主流媒體的通稿中,是難以見到的。
我這位在巴布亞紐幾內亞拼搏的朋友姓李,大家都管他叫老李,今年六十多歲。他在莫爾茲比港開了一家小餐廳。三年前我到巴新旅行時,在當地好友老虎的介紹下,來到老李的「紅房子餐廳」吃餛飩,由於旅途勞頓,再加上很長時間沒有碰過中餐,所以吃到熟悉的家鄉味道時,忍不住大呼過癮,有點「他鄉遇知音」的感觸。今年在拍攝《去你的巴布亞》時,我再三向陪同的老虎說,一定要去老李的餐廳吃一碗大餛飩,重溫舊夢。
老李的餐廳不在最繁華的市中心,前面有一個佔地頗大的停車場,餐廳得名是因為其外牆被塗成了代表中國的大紅色。我觀察過很多次,在莫爾茲比港開設的鋪面,幾乎都裝有鐵門和攝像頭,商號或小型企業會全部聘用當地保安公司的安保人員。有很多年輕力壯的當地人,一問工作都是保安或保鏢,也算是政府維護社會穩定的一種辦法。
老李的餐廳在停車場的右手,店面並不大,大約100 平方米。外牆上拉著鐵絲網,一道高高的鐵門隔絕內外,打開門還有一道厚重的鐵柵欄,攝像頭門禁更是不可少。據老李說,他也是吃一塹長一智,每次聽到門鈴,先看看屏幕上的人是否熟識。如果是生人就不開鐵門,寧可做不成生意,也要保命。自從出過一次意外,差點命喪九泉之後,老李就不再做陌生食客的生意,單靠大使館和公司職員,餐館就已經紅紅火火了。
說起紅房子,當地幾乎盡人皆知,我每次到莫爾茲比港,都會去老李那裡美美地飽餐一頓家鄉菜餚。這次在芒特哈根拍完食人族,回到首都莫爾茲比港轉機時,我和老虎、旅遊衛視的劉硯、胡鑫約好,特意趕到老李餐館,每人吃了一碗大餛飩過把癮。中國駐巴新大使館、澳大利亞大使館、日本大使館、韓國大使館的官員,還有許多中國公司駐巴新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都愛來這裡;不少黑人白領也是餐館的常客,喜歡點炒菜和菜肉大餛飩。
跌倒爬起十七年
1996 年,老李與妻子石姐經朋友介紹來到巴布亞紐幾內亞,在異鄉謀生,不知不覺17 個年頭過去了。前12 年裡,夫妻倆幾乎沒回過國,沒日沒夜地在巴新打拼,雖然很想家,但又捨不得花掉賺的每一筆血汗錢。
老李第一年打工時,經常幾個月換一個地方,因為語言不通,生活有別,難免時時擔驚受怕。第二年老李慢慢熟悉了環境,與當地人可以簡單交流,口袋裡也有了一點積蓄,他決定與妻子開一家帶牌的酒莊。一切看似進展順利,突如其來的打擊卻從天而降,讓老李一夜間傾家蕩產。原來酒莊的房子是馬來西亞裔二房東轉租給老李的,他隱瞞了長期拖欠業主房租的事實。老李剛開張不久,印度裔業主一紙公文,把二房東告到了法院,法院判決的結果是物業及其中所有財產都予以沒收,生意蒸蒸日上的酒莊轉眼化為烏有!老李夫婦的第一個創業夢就這樣被碾碎了,此時距開張還不到10 個月!
雖然惡夢已經過去了十多年,老李講起時,表情還是難掩痛楚。法院沒收了老李夫妻辛苦打拼的一切,簡直是一場從天而降的無妄之災。老李回憶說,當時正逢四月的當地大節,大家喜氣洋洋,而他們夫妻倆卻在同一天被法院派來的法警拖出店門,強行驅離。兩人拼命掙扎,想掙脫法警去搶回自己的財產,但於事無補,後來幾乎是被法警抬出店外的。
聽到老李講到這裡,我不由問道:「當時你們有沒有產生回家的念頭?」老李堅定地回答,從不。他接著說,雖然酒莊夢被無恥的二房東毀了,但自己也有責任,比如太信任別人,租鋪面經驗不足等。不過不能輕易認輸,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回去面對家人,在心裡烙下深深的疤痕。他當時對妻子說:「要從頭再來,要從頭再起,剛剛到這裡時身無分文、語言不通,那麼難的處境都挺過來了,現在適應了,更不能放棄,一定要闖過這一關!」老李講到這裡時,語氣特別堅定,我能想像當時他說這番話時堅毅的樣子。我問自己,如果換成是我該怎麼辦?相信我也會像老李一樣,不拋棄,不放棄!
後來夫妻倆經人介紹,寄宿在一位華人朋友家中,對方不收房租。兩人一分一釐地重新攢錢,為二度創業做準備。無房租寄宿也意味著沒有房間和床位,他們有時睡在屋內走廊,有時睡在大廳,因為屋主要起夜和上班,老李夫妻最終選擇睡在客廳的桌子底下,這樣一來就不會擋路了。兩口子白天拼命工作,晚上就在桌底下蜷縮入眠,熬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
莫爾茲比港是一座美麗的海港城市,陽光下卻是危機四伏的土地。後來老李又開了一家建築裝修店,經歷了巴國的政治動蕩,也和劫匪面對面對打過,一次次從生死邊緣溜回來。在老李的肩上和背上,幾處刀砍的傷痕歷歷在目,可謂吃盡苦頭。終於在2006 年,老李開出了自己的紅房子餐館。餐飲業讓夫妻二人的生活穩定了下來,此時他們與當地人已能自由溝通,手頭有了可供支配的資金,也懂得如何解決與當地人的糾紛。剛來巴國時,他們連一封信、一份文件都需要付錢,請人來閱讀和回復。
生死一線回頭看
紅房子餐館的口碑越來越好,老李家的日子也蒸蒸日上,哪知天有不測風雲,老李又經歷了一次生關死劫。幾年前,我國領導人訪問巴布亞紐幾內亞,隨行團隊與領導一起難免要吃一頓中餐,所以與老李很熟稔的大使館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這樣的事對老李來說駕輕就熟。這天晚上,忙完一整天的老李給中國大使館送完外賣,回到餐館時,一輛車子突然尾隨著他的車,飛速跟進了停車場。老李下車後去關鐵門,那輛車上走下四個彪形大漢,每人手上都拿著槍,氣勢洶洶地直追過來。老李知道,此時如果逃進餐館,一定會給食客帶來滅頂之災,餐廳裡還有一家大國企的職員正在吃飯,他只能想辦法引開這夥歹徒。於是他離開停車場,往馬路對面走,邊走邊對匪徒說,你們要車,我把鑰匙給你們,錢我這裡也有……話沒說完,歹徒就朝著他開了一槍,老李覺得肚子一陣灼熱,卻沒有什麼痛感,人已經慢慢倒下了。
石姐聽到槍聲,趕緊跑到鐵窗前眺望,這一瞧嚇了一大跳。她當機立斷,馬上拉響了警報裝置,刺耳的警笛聲響徹夜空,匪徒聞聲後迅速折返停車場,駕著車落荒而逃。後來警察說,眾匪徒剛剛在其他地方犯了命案,路過餐館時看到老李進院子,就跟了進來。石姐說她知道報警來不及,擔心老李再受到傷害,所以急中生智,用警報將匪徒們嚇跑。
石姐推開鐵門跑去攙扶老李,只聽他喃喃道,我中槍了,我中槍了……妻子撩開丈夫的衣服,看見老李肚子上有一個槍眼,卻沒有流血(其實淤血全堵在腹中)。石姐趕緊打電話給大使館,吉人天佑,正好訪問團中有一支隨行的醫療隊,水平比當地醫生強得多。石姐到大使館接來了醫生,然後再開到當地醫院,請中國醫生馬上手術。手術從晚上9 點一直做到凌晨3點,整整6 個小時,石姐坐在醫院門口,膽戰心驚地祈禱老李能儘快脫險。由於當天忙於供應大使館的大餐,夫妻倆都沒空吃飯,凌晨3 點,石姐自己也胃痛難忍,幾乎昏了過去。
老李回憶說,躺上手術臺上時他沒有任何恐懼感,只覺得肚子脹得離譜,現在想想很後怕,因為那是內傷嚴重的表現,其實就在死亡邊緣打轉了。這時隔壁病床也送來了一個被槍擊傷的病患,就是四名匪徒之前打劫的路人。五分鐘後,那名傷者就宣告不治身亡,老李的心這才懸起來。此時老李覺得尿急,醫生給他用了導尿管,還是尿急。醫生覺得不對勁,馬上把他推進了手術室。在麻醉前的5 分鐘,老李自己脫去了衣服,突然覺得像有一桶冰水扣在腦門上,全身冷得要命,汗水卻同時大量湧出,老李明白瀕死的感受是什麼樣了……
老李在霎時失去了知覺,醫生馬上施用麻藥進行手術。老李說,如果再晚半個小時,恐怕這輩子就這麼完了。這一槍是近距離射擊,子彈打穿了身體,如果子彈留在腹中,手術難度更大,只怕兇多吉少。老李至今仍留著那件被子彈打穿的衣服,肚子上的槍眼也還在。
老李講來這段往事笑談風生,似乎在講別人的故事,他說經歷過生死一線之後,看到黑人拿刀上門打劫,已經沒有恐懼感了,現在他店裡也藏著西瓜刀,遇到打劫才不怕,馬上抽出刀與他們拼命——匪徒狠,你得比匪徒更狠。老李說以前有一次動亂,華人躲在店裡,黑人在外邊作勢要闖,老李就端著滾燙的開水一次次向外潑,就這樣擊退了猖狂的暴亂分子……老李講述這些事時,語速很慢,情緒很淡然,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堅定與果敢。
海外求生多珍重
老李說任何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都需要一個適應期。他與石姐剛剛來到巴新時,對周遭紛亂的環境總是心懷恐懼——身邊幾乎全是黑人,打劫和兇殺層出不窮,各家公司和民宅都是鐵絲網環繞,一派壁壘森嚴的景象,初來乍到的人怎能不害怕呢?第一年裡,老李每天都想著回家,等到日復一日漸漸適應,生活習慣了,環境習慣了,盜匪打劫殺人和街頭鬧事鬥毆,竟然也全部習慣了,並且找到了應對惡劣環境的辦法。
我追問,是什麼時候決定留下來,不再回去了?老李坦誠地表示,口袋裡有錢的時候。他賺到了在國內賺不到的錢,碰到難事掏錢就可以應付了。最重要的是,能把錢寄回中國,讓家裡人過上了好日子。我之前想過,那麼多中國人費盡心思,跑到世界各地的陌生角落,辛勤工作,義無反顧,是否因為他們能更快地實現夢想賺到能讓藍圖儘早化為現實的財富。老李的回答證明了這一點。我認為,一個在外漂泊闖蕩的人,如果語言溝通沒問題,同時開始賺錢了,這兩點應該是造成心理上「習慣」的重要因素。
老李告訴我,他的兒子在重慶大學讀書。我說你們自己從無到有,從恐懼到淡定,從不適應到全習慣,有沒有想過讓兒子也來這裡,與你們一起創業?老李斬釘截鐵地說,不!我說,既然你們能這樣挺過來,相信孩子也能百鍊成鋼,挺過難關,何況還有你倆的照顧。老李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肚子上的槍傷,感慨地說,父母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孩子生活快樂,圖他一生平安,那麼父母受再多的苦難,也無所畏懼。
之後,老李再三對我說,其實兇案也反映了華人存在的一些問題,其中之一就是要與當地僱員搞好關係。雖然你是老闆,但做事要留餘地,能避免的糾紛不要讓它升級。這一點我比較認同,在巴布亞旅行時,我常聽說保鏢打劫僱主的案例,所以我總是與保鏢同吃同住同玩。關係處融洽了,安全感也就提高了。
槍擊老李的四個匪徒至今沒有歸案,看來又得不了了之。當地未破的兇殺案太多了,這似乎是警局的一貫作風,大家都不抱什麼期望。這起四位華人被殘害的血案,如果遲遲未能告破,我會義憤填膺,但也不會覺得奇怪,唯有希望中國政府方面不忘施加壓力,迫使巴新政府督促警局拿出成效,以告慰被害華人的亡靈,還被害家屬一個公道。
這個國家的現狀不會因為你的憤怒而發生改變,身處其中,只有慢慢適應。我上次去巴新之時,也有一個華商被害了,案情石沉大海。這次因為暴徒行兇的手段太惡劣,引發國際關注,總理奧尼爾才不得不出面講話,要求儘早破案,嚴懲兇手。
寫下老李的故事時,我想,為人在世,都會樹立一生的夢想和追求的生活。每個人都明白,要對自己的每個決定負責。生活也好,夢想也好,最重要的事是自己是否覺得快樂。所以對於在海外打拼的華人同胞,我只有送上誠摯的祝福,殷殷的期盼:同胞,請珍重!
他鄉萬水千山,難敵一絲鄉愁。五年前我曾在《天堂鳥的國度》一書中寫下了這段話,就讓它為這篇文字作結吧:
遠離國家的更愛國,
遠離家鄉的更思鄉,
離得越遠,
愛得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