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電影的骨架,是張藝謀寫給電影的情書。
拋去這大半年來電影的事故,和這部電影的種種事故,把同情濾乾淨,真正沉入它的內部,我想我在《一秒鐘》看到了一座電影的骨架在慢慢地浮現。
當電影越來越柔軟、善變、終止無形,隱匿於觀眾之眼已不可見的後端,我們已很久沒有和電影這樣親密地接觸了。
前奏:一秒鐘的漫長
2019年柏林,三部中國影片會師主競賽單元,恰是第五代的《一秒鐘》、第六代的《地久天長》和新生代的《少年的你》。但因「技術原因」,《一秒鐘》最終撤出柏林電影節。
在「一秒鐘」延誤的兩年來,我們知道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是那個時代放電影的故事,聽說會是張藝謀的「天堂電影院」,這讓人鼓起期待。因為它不像是一趟行活,不是應承了他方不得不拍,而是應承了自己不能不拍。
不是張藝謀,我想很難還有人能任性而為,拍這樣一部獻給膠片時代共和國電影的元電影。這款不討好的電影類型,已經在娛樂意義上根本翻篇了,主流觀眾對它的敘事已模糊到懶得打起興趣。
而部分感興趣的晚生者,甚至沒有見識過膠片放映的現場,沒有身處過露天電影院。
可是在他們自覺的電影記憶裡,很難不看到膠片的顆粒,它雖然很少再現,但那麼生動,一直在不斷迭代的新屏幕上跳躍,我們對這質感和情感並不陌生,有溫暖的熟悉。
我們等了「一秒鐘」兩年,張藝謀不知等了多久,直等到他年長得可以回首。
骨架:老人的情書
沒想到電影很沉穩,像一個老人,一個權勢慢慢脫手、慢慢被忽視的老人。張藝謀說趁我還能去沙漠,早點把心願了了吧,看到他已年滿七十,不禁驚訝。
時代是老的,共情點是老的,故事是老人艱緩的口吻,想開個玩笑,卻明顯和今天的笑點錯過,想大吼,也沒了幾十年前紅高粱熱燙的高喊,喉嚨像被黃沙堵住,發出幹啞的聲音。
除了這些,電影事無巨細地展現了搶救膠片,電影放映,和戲中戲《英雄兒女》。這部分極富表現力和象徵性。這就是電影的骨架,是張藝謀寫給電影的情書。
常在電影宣發上見到,寫給電影的情書,但多是噁心的模子,難說得上愛或不愛。一封獻給電影的情書,不能寫得油膩、虛情假意,因為那是你的女神。
影片中膠片散落一地,沾滿灰塵,像電影的屍體。為復活它,人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躺在各色花床單上,它像個受傷的英雄。衝洗,烘乾,抹平,在受人們愛戴的儀式裡,它一點點起死回生。
當大幕亮起,光影從定格開始流動,白光打在單純的臉上,所有人的感情本性被點燃。大家擠在一起,活潑的影子離開死氣沉沉的身體,躍上幕布,裡面有前所未有的團結,和共振。看了多遍的老電影,還是流出熱淚。電影像一個磁場,讓人心甘情願把自己扔進去,發生磁力。
當然,現在電影已沒有那麼大的魔力,它變得日常而消遣。同行的朋友能理解人們想要看電影,還是會對這執著不可思議。而這的確是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精神慰藉。
王小波寫過一個故事:
下鄉前他帶了一本奧維德的《變形記》,書在整個農場的知青裡傳閱,最後書不見了,不是誰偷藏起來,而是它被翻看的太多,活活給看沒了。每當傍晚,坐在屋簷上,看著夕陽,沒有書讀,除了幹活就是發呆,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
有人說,這裡其實沒有人愛電影,範電影要的是權威,而觀眾們也沒有「電影」的概念,只是娛樂的本能在驅使。電影對他們,好像某時某刻可以被取代。
但在此時,它不能被取代。
其實愛電影,最終付諸的不是知識分子的思量,而是眼淚。就像老人的情書,不必費心高級,只求低到塵埃。
血肉:暗紅的記錄
當然,人們在那個磁場裡的團結是非現實的,它太過光亮,無視了時代的灰色和踩踏,現實的血跡好像也融化在這光裡了。
銀幕熄掉後,現實又直愣愣地出現在眼前,個人、時代的命運又絕情地降臨。讓大家歡欣的電影,對主角們並不重要,父親是要看新聞簡報裡有女兒鏡頭的一秒鐘,姐姐是為了保護弟弟去還欠別人的燈罩。
他們一個是勞改犯,一個是被拋棄的孩子,對膠捲的需要是如此現實,浪漫對於殘破的命運並不奏效。
而女兒14歲卻拼著表現去搶面袋背,只是為了消除父親對自己的影響,最終意外死在車輪下,保衛科「正義」的毒打,這些只是那個年代的千篇一例罷了。這一部分有刪減,其實刪減也能猜出大概。
但是,電影不能靠猜。
我想在一封情書裡夾雜苦難,一定不是為了政治。而是情書要有一個語境,電影要有一個環境,才能生效。
裡面的人是怎麼說話,怎麼生活的,人的價值觀、情感是怎麼表達的,刪掉這些,電影好像一腳踩在流沙上,踩空了。苦難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現實一定有苦難,有苦難就會有人被撞倒,會流血,說現實只有蜜糖,只能說給孩子聽,也只有孩子會相信。
這封電影人、事外人的情書,上面同時也沾上了那時和此時可憐人、局中人的血。
但這是一個老人的回應,用電影沉靜寡言地回應,他沒有對抗任何東西,美好也不必被撕裂,才證其美好,血跡終會被時間衝刷。但那一秒鐘,所包含的希望與沉重卻濃濃的,在心裡難以化開,像暗紅的記錄,這是我在骨架下摸到的血肉。
尾聲:兩個結尾
張藝謀在採訪裡透露:「結尾當年拍了兩個方案,一個沒有撿,一個是撿的。」
最終選擇沒撿也恰有兩層意思,一層在電影之中,一層在電影之外:
「膠片被沙掩埋,是希望電影不要那麼淺,也希望能通過這件事告訴你,這十年結束了。還有就是我認為膠片時代完全結束了,現在年輕導演已經完全不接觸它了,沒有見過、摸過、聽過它的聲音。」
過去的都會過去,這是張藝謀的態度。當然不一定是他最內心的聲音,或者惋惜也不需要被表達出來。
時代飛馳,讓它過去,看似是好的選擇,也是正發生的事。可不管故事,還是膠片,過去的都不該輕易過去,傷痛與輝煌,如果結束了就被抹去,淘汰了就被遺忘,那我們轟隆隆地往前走,終於回頭看時就是巨大的真空。
真空的可怕在於沒有歷史,只有現在。技術進步讓膠片滅亡,物質滿足讓記憶消退,人會覺得自己有一束很強的光,可那光只不過照亮了一小片,也許我們正走在兩頭皆黑的大路。而令人難過的是,每有人想把這光延綿,照向某部分暗,總會有人說他在分走我們現在的光。
電影裡,張九聲看到女兒只出現了一秒鐘,範電影說放一百遍不才一百秒嗎?他說那就放一百遍。
時間從來不會真正的戛然而止,不管是一秒鐘,還是一輩子。
文章作者:洞穴俱樂部
我的心是一面鼓 正待落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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