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恰逢李金髮先生誕辰120周年,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開展「藝海詩會」主題詩會活動,師生集聚一堂,共同回顧學院歷史,重溫我校雕塑系首任系主任李金髮先生的生平故事,堅定藝術初心,厚植愛校情懷。
詩會活動剪影
2020年12月29日,雨雪飄零的夜晚,主題詩會在寧靜幽雅的氛圍中拉開帷幕。
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院長班陵生與師生分享了拜訪李金髮先生位於廣東梅縣故居的感受,朗誦了李金髮先生的詩作,表達了對李金髮先生的景仰與敬愛。在東方性雕塑工作室的朱晨老師餘音嫋嫋的古琴聲中,主創學生團隊滿懷激情地朗誦了受李金髮先生詩作啟迪而創作的原創詩歌作品。詩會由青年教師張潤主持。
作為中國現代雕塑藝術的先鋒與早期象徵詩派的代表,李金髮創時代與風氣之先的藝術精神深深影響著國美代代學子。此次詩會提升學生人文素養,培育詩性心靈,彰顯學子的文化底蘊,堅定其自身專業認同感和文化自信。
李金髮先生生平
李金髮(1900- 1976),是中國美術學院首任雕塑系主任,原名李權興,又名李淑良,「李金髮」是他用得最多的筆名。廣東梅縣人。1919 年赴法,先後就讀於第戎國立美術專科學校、巴黎國立美術學院雕塑系。1928年任杭州國立藝術院雕塑系主任,創辦《美育》雜誌。
李金髮是把西洋鑄造銅像與浮雕的技術引進國內的第一人。在法國留學時,他的兩件雕塑作品被選入巴黎春季美術大型展覽會展出。雕塑代表作品有《伍廷芳銅像》《鄧仲元銅像》和廣州中山堂前的《孫中山銅像》等。
其中1934年塑造的鄧仲元銅像,至今仍屹立在廣州黃花崗,是李金髮回國後的雕塑代表作,給他帶來極大的聲譽。其作品主題明確,布局嚴謹,造型堅實,整體感強,注重人物思想感情的刻劃。不僅工藝精湛,且極神似,堪稱現代雕塑藝術中的傑作。
李金髮於1925年至1927年出版的詩集有《微雨》《為幸福而歌》《食客與兇年》。他是中國早期象徵詩派的代表,為中國新詩藝術的發展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他的詩歌是國內所無,別開生面的作品。深受法國象徵派詩人波特萊爾和魏爾倫等人的影響,慣用新奇晦澀的蠹象和格調表現對人生命運的感嘆,追求虛幻美,被稱為「詩怪」 ,是中國現代象徵詩開山鼻祖。
憂鬱的澄明 頹廢的救贖
——李金髮的留學與國立藝專生涯
方 舟
1976年末,正值大陸文革劫難的尾聲,中國雕塑史上學習西洋雕塑的第一人,第一個引進西洋雕塑的雕刻界泰鬥、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上名噪一時的「詩怪」——李金髮,躺在紐約長島布裡瓦醫院的病床上與病魔做著最後的鬥爭。然而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這位與二十世紀同齡的老人,最終在這一年的聖誕節,懷著「雖身在異鄉,然心恆在祖國」的感念與未能實現的「來歸祖國,落葉歸根」的願望溘然長逝。
今人談論起李金髮,多為其標註上「開創現代中國新詩派的詩人」的標籤,卻忽視了他作為一位藝術家,在現代雕塑領域裡的拓荒和在西湖邊國立藝專身立三尺講臺辛勤執教的經歷。更有甚者,李金髮的詩歌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長期處於被遺忘乃至被毀譽的狀態。
杭州國立藝專的主要創始人林風眠、林文錚、李金髮被冠以「留法三劍客」稱號
然而歷史始終是公正的。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李金髮又重新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當中,其詩歌創作終又獲得中國象徵主義詩歌開風氣之先的歷史性地位,詩句中體現出來的獨特審美旨趣和創作風格被重新安置到了中國現代詩歌發展的軌跡中並予以評價。他將數量頗為可觀的西洋雕塑引入中國的功績,也使之在中國近現代雕塑史中獲得了一席之地。而他尤具傳奇性的人生經歷——從南疆小城到歐洲藝術聖地巴黎,從伊拉克的巴格達到美國紐約,以及詩人、藝術家、翻譯家、外交官、商人的多重身份轉變,也成為傳記作家們關注的焦點。李金髮的身上,濃縮了上個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在中西文化交疊衝突、國家內憂外患的背景中,是如何千迴百轉、狹縫求存、謀圖自我價值實現的獨特道路。在這個意義上,今天重新追尋李金髮在國外求學和他在國立藝專執教的人生軌跡,似也不止於還原其個人及其藝術創作的真實面目和美院之歷史尋根,而具有著宏大的時代意義和啟迪作用。
留學歐洲
李金髮的故鄉廣東梅縣,地屬偏遠山區,並不具備優越的自然環境,由於鳳凰山脈和陰那山脈的阻隔,交通殊為不便。梅縣土地貧瘠,耕種方法落後:「窮則思變」,自宋末元初起,就有大批梅縣客家人遠走南洋闖蕩,僑居海外。梅縣人的足跡遍布東南亞乃至歐美等許多國家和地區,是名副其實的「僑鄉」。
正因梅縣人獨特的開拓精神,梅縣的經濟在廣東一帶堪稱「上國」。李金髮的祖籍為福建省寧化縣,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窮苦的農民。李金髮的父親李煥章的經歷,堪稱一部「白手興家」的奮鬥史。李煥章二十一歲那年,他只身前往模里西斯尋求發展。通過艱苦的奮鬥,積蓄漸豐之後,開始在故鄉購屋置田。
經濟基礎的殷實,往往是先進的思想觀念和意識形態發展的前提條件。眾多在海外發展順利,身價豐厚的歸僑,產生了辦學興教的念頭,許多熱心桑梓的華僑,慷慨解囊,捐資辦學。教育業的發展,使得原就淳樸上進的民風更增添了許多人文色彩,堪稱「文化之鄉」。
李金髮六歲便進入蒙館讀書,老師對年紀小的學生從不「講學」,只讓他們背通一些古文讀物。到了民國初年,蒙館改為小學,但李金髮所學的仍就陳腐不堪,直到1915年初,他從本鄉小學畢業,開始到梅縣縣城高等小學讀書。三年過去了,李金髮覺得自己除了學習到一些古文知識之外並無所獲,並且因為教育廳改革的關係,連一紙畢業文憑都沒能拿到,他一氣之下憤然退學。
退學後的李金髮,正處於人生的岔路口。生性內向孤僻的他,既要面對青春期的苦惱,又為命運前途所惑:「退學後,住在家裡真是仿徨中途,心頭非常苦悶,日長無事……自以為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念頭已經打了大大折扣,以為唯一出路是到南洋去繼承父親的商業,了此一生而已。」幸而此時,李金髮的二哥從南洋回家,看到弟弟的迷惘,兄長為弟弟指明了道路:「二哥……對我說,我們的經濟情形,很有能力供給我去上進求學,除我之外兄弟還有四人,可以輪流照顧南洋的生意,家裡應該有一個讀書人,以光大門楣。」於是,剛剛成年的李金髮毅然踏上了終其一生不斷探尋求索的求知之路。
在香港求學的一年時間裡,李金髮因為英文基礎有限,在學習中碰到了瓶頸。幾乎想到要「早日放棄書本求仕進的念頭,好好的坐了船到南洋去經商,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回梅縣之後,他在家人的安排下迎娶了鄰村姑娘朱亞鳳。幸而這樁封建包辦婚,其基調是琴瑟和諸的,李朱二人之間的感情混雜著少男少女純真的愛情和相濡以沫的親情。可惜之後的甜蜜生活並未維持多久,李金髮就在二哥的催促和鼓勵下,到上海繼續求學。後來朱亞風早逝,誰知此別之後兩人竟是天人水隔,成為李金髮心中永遠的鬱結。在上海,這位一直離群索居、憂鬱多思的青年,終於被捲入了時代的洪流一一勤工儉學,正是這股思潮將他推向了歐洲的藝術國度法蘭西。他豐富而曲折的生命歷程由此展開了嶄新的篇章。
赴法勤工助學之源流,可追湖至二十世紀之初,由吳稚暉、李石曾、張靜江等人發起,以「勤於作工,儉以求學,以增進勞動者的智識」為宗旨。李金髮也被吳稚暉的鼓吹撩撥得熱血沸騰,坐上前往法蘭西的英國貨船,全然不顧「他們事前沒有整個計劃,事先調查,及研究成功和失敗的可能性,試圖在報上宣傳如何樂觀,如何rosy,說得天花龍風,不問後果。」
1919年冬,李金髮與數十名同行的年輕人,經過海上幾十天的顛簸,終於抵達了法國南部著名的港口城市馬賽。以後的六年時間裡,他將經歷其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階段。在此期間,他將付出體力和智力的辛勞,經歷來自異邦的歧視和東西方文化的衝撞,而獲取的則是寶貴的知識,對藝術的獨特感悟,創作的激情和甜蜜而憂傷的愛情。
抵達馬賽後,李金髮被安排到楓丹白露市立中學學習法語。楓丹白露是歐洲著名的旅遊度假勝地,距離巴黎只有兩小時的火車車程。城市雖小,卻是拿破崙的行宮所在。周圍有廣袤的樹林,遮天蔽日,風景宜人。李金髮因為學業關係並未打工,僅依靠家裡的資助,生活條件非常拮据。勤工儉學生活的物質條件貧瘠,精神生活卻異常豐富,李金髮經常利用茶餘飯後的時間前去楓丹白露森林小憩,或者去附近的巴比松遊玩。對於法國濃鬱的藝術氛圍,李金髮像發現一個新世界般震撼,他回憶道:「我在第一次遊盧森堡博物館就醉心於美麗的石像,即有意從事雕刻,一是這在中國是沒有的技術,可以出人頭地,二是年來受了五四運動的鼓吹認為文藝是崇高的學問,歷史的結晶,值得一生努力,可以在歷史上留些痕跡」。後來發生的一件小事使他更堅定了學習雕塑的想法:某日下午,李金髮和一群朋友到森林中遊玩,他隨手拿著小刀在樹幹上刻了一個小圖案,「原來是急就的,但他們都認為工整可愛,遂說我有雕刻的天資和天オ——我從此如夢初醒,同時回憶到第一次到巴黎美術館的美感,那個石刻帶有醉意,微笑及柔情的雕像的羨慕之印象,遂使我決定從事這個美術的命運。
既然已經確定了人生的坐標,語言課程一完結,李金髮便轉向了美術專業的學習,前往第戎國立美術專科學校接受藝術教育。此時,他與早在學習法語期間使結識的同學一一林風眠,也就是後來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校長,逐漸發展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第戎是巴黎到裡昂途中的一座小城,風景秀麗,物產高庶,更以遍地教堂的「百鍾之城」著稱。第戎美專規模不大,地處市立博物館的三樓,教學環境異常艱苦。由於從來沒接收過中國學生,老師與同學們都對這兩位來自遙遠國度的異國青年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漸漸的,李金髮和林風眠愛上了這裡與世無爭的詩意生活。半年之後,由於學校各方面的條件實在無法滿足二人「學藝」的初衷,再加上林風眠鍾情的法國女孩已前往巴黎工作,李林二人便在第戎美專校長的介紹下趕赴國立巴黎美術學院,轉入雕刻教授布謝和畫家高爾蒙教授門下繼續探尋藝術。
巴黎,是當之無愧的藝術之都。自十七世紀以降,巴黎一直是歐洲乃至全世界的藝術文化中心。巴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拐角、每一個咖啡館,都無不浸潤著藝術的氣息;同時,她又是無比繁華的國際化大都市,具備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優越之處,當然也不乏貧富差異、剝削壓迫的社會弊端。
到巴黎之後,李金髮和林風眠入住於拉丁區賽納河路的一家小旅館內。拉丁區聚集了城市貧民和窮苦的留學生,是名副其實的「貧民窟」。在李金髮眼中,這是一個「蒼老憔悴」的城區,卻也是無數藝術大師的出生地:「名家如羅丹、大仲馬、小仲馬、福祿伯、莫泊桑、笛卡兒等都是從這個貧民窟奮鬥出來的。恰恰巴黎大學及法國學院,亦在那裡,故可說此區是巴黎文化中心、學術重鎮了。」
這一時期的李金髮,將所有精力投注於雕塑藝術,醉心於法國歷代藝術家傳世名作的觀摩與學習。學院的組織很鬆散,授課形式自由,「在我們東方人看來,簡直不像學校,學生數十人老是圍著一個裸體,或男或女,不停摹畫,好像人體是一切藝術的泉源。圖畫班以木炭為主,雕刻班則以泥塑為主」。但是學校只做人體,李金髮只能自己拿黏土回家練習做肖像。在主攻雕塑的同時,李金髮還致力於學習油畫和速寫,每天下午到自由畫室去速寫人體。那是一個營利性的地方,每天都有人體模特,只要付二三法郎就可以在畫室觀摩練習一個下午。逐漸地,李金髮對於教授只是每周六上一次課,而內容又多空洞無益的現狀感到不滿,於是主動觀摩全市的眾多博物館,從大師的名作中汲取藝術靈感。其中盧森堡博物館的一尊女性人體大理石像,神態栩栩如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於在雕塑方面下了不少苦功,李金髮的進步顯著。進入巴黎美術學院僅僅半年,他為林風眠和劉既漂做的頭像送去參加巴黎春季展覽會,居然入選。這是中國人的雕塑作品第一次入選巴黎美展,李金髮頓時名聲大振。
這個時期,李金髮開始接觸法文詩,特別是法國象徵主義詩歌、以波德菜爾、魏爾倫、馬拉美為代表的頹廢派詩人成為他最為傾心的學習對象。他們詩歌中陰鬱的氛圍、奇特的語言、乖戾的意象,與李金髮的內心世界不謀而合,他開始模仿法國象徵主義詩歌進行文學創作,寫出了莫定其在中國詩壇地位的首部詩集《微雨》中的大部分詩作,日後終以《棄婦》等國人聞所未聞的詩作震響了國內詩壇:「長發披遍我兩眼之前,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越此短牆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如荒野狂風怒號,戰慄了無數遊牧。」李金髮的詩歌,是一朵將西方象徵派詩歌的思緒與意象,移植於中國古典詩歌語言土壤中的奇葩,是只可能發生在特定時代特定環境下的不可複製的奇蹟。
1922年冬,李金髮得到了髮妻朱亞風去世的消息,林風眠也得到了父親病死的噩耗,喪親之痛使得兩個漂泊異國的年輕人關係更加緊密。此時又恰是德國在一戰後馬克大幅度貶值的時期,許多留學生都趕往德國去享受超低的物價,李金髮與林風眠等人一同前往柏林遊學。由於當時德國經濟空前低迷,而中國學子們正是為此前往柏林的,李金髮自嘲為「兇年的食客」,因此他在德國期間寫的第二本詩集命名為《食客與兇年》。
龍翔、錢雲可雕塑:《林風眠 林文錚 李金髮遊學柏林》
到達柏林之後,李金髮和林風眠在同鄉的安排下住在一個小軍官家中。此時,李林二人由於藝術問題上的分歧,漸行漸遠,往日形影不離的摯友,竟成為無話可說的陌路人。李金髮一直推崇西方古典主義美術,對西方現代藝術嗤之以鼻;林風眠卻恰恰醉心於西方先鋒派藝術。兩人在對修業態度和方法上的不同造成了無法逾越的鴻溝。之後,林風眠離開了軍官的家與女友同住,不過兩人間的聯繫並未斷絕。
愛情之神卻在此刻降臨到李金髮身邊。在林風眠的住處,他結識了一位叫格塔蘇伊爾曼的少女,李金髮將她的名字譯為屐妲,在其自傳中則親切地稱之為G。屐妲是一位美麗聰慧,頗有藝術天賦的少女,特別擅長水彩和素描。其父親是一位畫家,已去世多年,和母親相依為命。與屐妲的戀愛,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李金髮的人生觀和生活方式,他從一個節衣縮食、悲觀消極的青年變成一個懂得享受生活、開朗積極的紳士。熱戀中的李金髮詩意大發,開始創作個人第三本詩集一一《為幸福而歌》。這些詩作,是李金髮為他和屐妲的愛情所詠唱的生命之歌,也是他創作生涯中調子最高昂、主題最積極的部分。在《心期》一詩中,詩人滿懷激情地吟唱:「當我走過你的故居,我願聽你的歌唱,但無心擾你深睡/腳兒太弱小,我無能穿你翼鞋而遠走,縱遇荒漠與曲徑,無讓我導路在前頭/我同你生命的象徵,你答我以火焰,潛力與真理!」然而由於德國當地不允許本國人與中國人通婚,1924年初,這對熱戀中的情侶轉來到法國,在巴黎的南郊小鎮結為夫婦。
婚後,李金髮重返巴黎美術學院繼續學業,技藝又有了進步。1924年夏天,他攜同夫人前往法國北部的聖凡拉利海濱度假,回到巴黎以後,由於婚後生活的經濟壓力,李金髮產生了回國求職的念頭。他給上海美專校長劉海粟去信,後者很快回信,表示答應聘用其為雕刻教授。1924年11月底,李金髮夫婦取道義大利回國任教。又在義大利逗留了半年時間,在這個文藝復興的發源地充分飽覽了威尼斯、佛羅倫斯和羅馬不勝枚舉的名勝古蹟和藝術作品,利用收集到的素材,在很短的時間內寫成了《義大利及其藝術概要》和《雕刻師米西昂則羅》兩部著作。1925年春天,李金髮攜夫人離開義大利的那不勒斯,結束了六年的歐洲遊學生活,踏上了回國的徵途。
執教藝專
躊躇滿志,一心投身美育事業的李金髮卻沒能如願地在上海美專雕塑科任教。原因在今天看來甚是滑稽,因為當時的中國人根本不了解何為雕塑,以為只是教人刻圖章的小技,以至竟無一人報名。劉海粟與李金髮對這樣的情況始料不及,雕塑科也只能停辦。
還沒上崗便失了業的李金髮只得靠稿費維持生計,經鄭振鐸介紹,他加入了文學研究會,於是在藝壇受挫的李金髮,卻在詩壇上嶄露頭角。他在歐洲所作的詩歌,開始頻繁出現於《語絲》、《文學周刊》、《小說月報》等具有很大影響力的報刊雜誌上。其「別開生面,新奇怪麗」的詩歌,為他贏得了「詩怪」的稱號。回國後的三年時間裡,李金髮轉於武漢、上海,先後擔任中山大學的教授和中華民國大學院院長蔡元培的秘書。直到1928年3月,蔡元培創辦了杭州國立藝術院,林風眠為校長,李金髮擔任雕塑系主任,開始了在西子湖畔四年的教學與雕塑創作生涯。
國立藝術院雕塑系師生合影(左五為李金髮)
當時杭州國立藝專的雕塑系是我國第一個雕塑系,也是中國現代雕塑藝術教育的發祥地。雕塑教員是從法國裡昂留學歸國的王靜遠女士,首次招收了十幾個學生,但後來因學潮等各種原因,只剩下兩男兩女共四名學生。
當時的藝專教學條件相當艱苦,雕塑系被安排在一個古廟裡上課。到冬天,冷風從玻璃窗的縫隙中透進來,凜冽地讓人直打寒戰。教學內容主要是的基本功訓練,大都是照著模特兒做泥土的裸體人像,還沒有涉及到石刻。專業課程安排並不緊,一周只上三或四天課,而且只是上午半天。關於當時教學的情況,李金髮回憶道:學生「很敬畏我,每晨我走進教室的時候他們以一陣的微笑,表示晨安。我高興的時候,和他四人家會,然後為他們修正工作的泥塑,有時縱談上下古今,他們隨時提出文學上藝術上的質疑;或男女戀愛,人生處世的經驗,我相信這於他們天真無暇的心靈,是不無影響的。我若不高興的時候,便坐在火爐旁邊看書,他們四人則一聲不響的工作,真是一個蒼蠅飛過都可聽到。……」從這段甜蜜安靜的回憶中,我們不難看出李金髮與學生之間的關係,並不只是單純傳授塑技藝,他還充當了學生人生道路上的領路人和導師。
值得一提的是,李金髮的四名學生中,有一位文靜內斂,思想卻為激進的女生——姚馥。而她,也正是因為參與中國共產黨活動而被國民黨政府殘酷殺害的革命烈士——夏朋。對於這位年僅二十四歲便為了國家民族慷慨赴死的烈士,李金髮充滿感情地回憶道:「一女生是姚馥,年級不過十七八歲,大概曾讀過教會學校,熟讀聖經,她自詡說,試問任何聖經的故事,她都能述說出來,她長得嬌羞,貌僅中資,但充滿少女的青春氣息。她似很喜歡新文藝,尤其是左翼作家。當1934年夏,我初到南京,忽然接到她自鎮江獄中來信,說她在京滬火車中被捕,要我去營救她,當時是陳果夫為主席,適有一個同鄉在省政府做科長,我特地到鎮江去說情,希望保釋,因為那時對共黨鐵面無私,不許我去見她,掃興而返。她亦不知道我已盡了我的責任。後來我寫信去問,他回復的信說,她病死獄中。這當然是官話,其實早已就地槍決,格殺勿論。政治是時代的罪惡,多少人在此種漩渦中喪命,視死如歸啊。」
從這段回憶不難看出,李金髮對於未能挽救這位學藝勤奮、充滿靈氣的少女,是非常自責和遺憾的,而他對當局政府的殘酷,亦是深惡痛絕。李金髮的一生,未曾投身革命隊伍,但在他的個性中,卻生來有一股不平之氣,是一種在他豐富的生命歷程中逐漸成長起來的天然的人道主義。早在巴黎美院的時候,李金髮見到為了生計不得不做模特兒賺取微薄收入的窮人,就非常感傷:「我們約一月換模特兒一次,男的或女的,每上午四小時約得一元,站著不動還要受冷受熱,有時年老精神不濟的竟暈過去。」也正是這種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在祖國動蕩不安、中華民族面臨亡國的嚴峻形勢的催化下,把久已不拾筆墨的李金髮,從一個遠離現實、鬱愁苦的詩人變成一個敢於提筆怒斥汪精衛、周作人為漢奸的愛國作家。在《從周作人談到「文人無行」》一文中指出,周作人「居然因利慾薰心,擺脫不了日本黃臉婆的誘感,而在苦雨齋屋頂,懸起太陽旗來…貽羞吾國文化人,是鐵一般的事實,用什麼西江之水,也洗不乾淨的」痛斥汪精衛「認賊作父」,是「一個野心家,所以不擇手段,不顧人格,去設法實現所夢想的朝廷」。此時的李金髮,終於得以掙脫性格和世界觀的局限,進發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強音。
李金髮雕塑:《黃少強像》
《美育雜誌》第二、第三期的編訂,是李金髮在杭州藝專除教學以外的一個重要生活內容。《美育雜誌》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創刊號出版於1928年1月,又於同年12月及1929年10月出版了第二、第三期,第四期則延誤至1937年才再次出版此後便再無出刊。西湖羅苑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和學校濃鬱的藝術圍,使他能著手將一身所學運用於實踐之中,又通過實際的教學工作,進一步提高升華了自己對美育的理解。
李金髮提出的「美育」沿襲了蔡元培提出的廣義上的「美育」,即包括一切有美化作用者,甚至包括個人的談話與舉止,社會的組織演化,而並非單純的對各種諸如建築、雕塑、繪畫、音樂等藝術門類的學習。辛亥革命以來,社會及學界一直非常重視「美育」,蔡元培將之作為整個國民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1917年又提出了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說」。李金髮同樣十分重視「美育」,他認為藝術的作用是「快慰身心,陶治性情」,誠如他在《美育雜誌》創刊號中說的那樣:「人生尚到處是美,尚有一息可以留戀」,「在此烏煙瘴氣中,過我們的藝術的生命」。對於民眾,要「盡力鼓吹藝術教育,使他們於生計疲乏之餘,得到精神的慰藉」。同時,他認為中國民眾普遍缺乏美育,從而無法躋身文明民族之列,返觀國民的生活,「醜態百出」,「令人駭異」。所以如果要提高全民素質,使中國列於世界強國之林,必然要通過提高民眾的審美性這條道路。
《美育雜誌》的內容從公元前的上古時代到現代藝術,從西方的古希臘古羅馬、歐洲的法、意、英到東方的中國、印度等國無所不包,且藝術體裁也豐富多樣,既有詩歌、小說、舞蹈、音樂、繪畫、雕塑,還有各種設計實用藝術如染織、圖案、篆刻等。此外,雜誌還涉及介紹大量西方美術思潮,譯介了歷代藝術名家的論文,其中還包括李金髮本人所寫的六篇論文。《美育雜誌》視野之廣闊,內容之豐富,思想之深邃,資料之翔實,李金髮自身的藝術素養和他所花的心血可見一斑,也使閱讀者大開眼界。實在可稱為國人了解世界藝術的一扇窗口。
事實上,《美育雜誌》也比較全面地反映了李金髮本人的藝術觀。他認為「美與真一樣,是一種發現或精神的發明」,「藝術是個體的情感及人類的戰慄,情緒聯合到模仿的事物而使之變形」,可見他所持的是一種表現論的文藝觀:他承認藝術可以「快慰身心,陶治性情」,卻否認藝術有道德數化的作「我們不否認美會有時與善碰到一起,但總不免遇到……兩者互相反抗」的情形:他崇尚藝術創作中的「天オ」,認為「藝術之存在與否,全以天才為皈依」,藝術家肯定不會被絕大多數人所接受,好的藝術,註定只有極少數人能理解和欣賞。從這些觀點來看,李金髮的文藝觀是偏向於非功利性、非反映論的、小眾的、精英的,更偏向於浪漫主義而非現實主義。這是因為李金髮離開祖國的六年,正是五四思想啟蒙最高潮的時期,身在異國的他,受其影響很小。因此,他的藝術觀較為純粹地宣揚「為藝術而藝術」。這樣的觀念在他的雕塑和詩歌創作中都有所體現。
在李金髮身上有一個奇特之處,其雕塑作品與詩歌作品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他的雕塑作品都是以政要名人為描摹對象的寫實作品,而他的詩歌卻完全是一派現代主義的詭譎奇麗。在回答杜格靈關於自己的詩歌和雕塑的關係時,李金髮說:「完全沒有關係。在作詩的時候,忘卻自己是絞泥鑿石之武夫,而是一個多愁善病的騷人。詩與雕刻的藝術太懸殊了。我可以說,我直到現在所作的雕刻還沒有一個是自己滿意的創作:一切皆是供人訂造的商品。……我沒有創作,所以我沒有個人展覽會出現過。」將自己的作品視為商品,應該是李金髮在上海成立「羅馬工程處」雕刻公司之後的必然結果。或者可以這樣說,商人的基因一直存在於李金髮的潛意識裡:而他本人,又並不希望為了捍衛自己的藝術理想而犧牲安逸的物質生活,將自己對藝術的熾熱情感全都傾注於詩歌創作當中。他作出這樣的選擇,或許跟他幼年所受的古典文學的陶有關,在中國傳統文化當中,詩歌是詠懷言志的不二選擇:相比之下,雕刻遠沒有詩歌這樣獨立和崇高的地位。
然而,李金髮的詩歌創作和雕塑作品並非像他本人所說的那樣涇渭分明。唐弢曾指出:「金髮原為一雕塑家,以雕塑的藝術引入詩中,別有種渾成的感覺」。廢名也認為李金髮寫詩如同「畫畫的人東一筆西一筆,儘是感觀的塗鴉」。幾位名家確實所言非虛。李金髮的詩歌,常常能捕捉到一些瞬間意象,其中既凝結了色彩光影,又傾瀉了無數個剎那的情感。以《月夜》為例,詩人寫道:「呼!這平原,細流,禿樹,短牆,無恙的天涯,蘆葦,……」將數個意象並舉,勾勒出一幅幽暗、神秘的月夜圖景。再如《下午》一詩:「野榆的新枝如女郎般微笑,斜陽在枝頭留戀,噴泉在池裡鳴咽,一二陣不及數的遊人,統治在蔚藍天之下。……借來的時光任如春華般消散麼?倦睡之眼,不能認識一個普通的名字!」在一些緊密的意象排列之後,詩人突然將心緒轉向時光的消逝,在永恆流動的時光面前,有誰能倖免於衰老和死亡呢?於是讀者的情緒便被調動起來,與詩人的情感融合為一體,化為人類整個群體之憂思的組成部分。
他詩歌的雕塑美,還體現在其詩句的簡約、凝練。以《東方人》為例:「廣大的海天上,她們團聚了若干世紀,抱著祖宗之信條,食已熟之禾蜀;閉三尺柴門,深夜裡聽野猿上下。小雀之言語,亦可明白如琴聲,聰明的人,也時說天才創造者。」幾個短句,就將中國幾千年來的社會形態,中國人的農耕生活,閉塞、淳樸的生活形態,鮮活形象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另一方面,李金髮的雕塑作品也體現出詩一般的神韻、靈動,最能體現他的雕塑才華的紀念雕刻,如《鄧仲元像》、廣州中山紀念堂的《孫中山像》、《伍廷芳像》,人物形象塑造栩栩如生,彷佛有生命一般。除了人物肖像之外,他還創作了大型裝飾性建築浮雕。1928年,他為上海南京大戲院創作長12米的巨型浮雕,作品以身披禮袍的男子為中心,左右兩側分別跪著一個裸身男子和女子,雙手捧古瓶,目視觀眾。他們兩旁又是大群翩翩起舞的兒童和樂師。作品堅實、雄渾,氣勢磅礴,極富感染力。
雕塑作為起源於西方的造型藝術,其表現理念和駕馭材料的方式與在中國流行數千年的以宗教偶像為主體的石刻木雕藝術,存在明顯的差異。因此雕塑之於中國,主要是一種西方藝術的引進,而李金髮正扮演著這個橋梁的角色。李金髮的詩歌創作取象於法國象徵主義詩歌,這便造成了他在整體的藝術理念上推崇西方藝術,提倡學習西方藝術以此達到用藝術教化國人的目的。李金髮秉持著這樣的文藝觀,造成了他對當時國內文藝思潮和現實生活的疏離。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儘管李金髮作為一個藝術家個體既是中國現代象徵主義詩歌的第一人,又是中國現代雕塑的引入者和奠基人,卻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受人懷疑甚至詬病的境地。
作為後學,對於開闢文藝之新領域的師長,實應感戴其開創之功,理解其困頓與局限,並且在他們身上汲取思想精髓和生命體驗,以期在更為宏闊的藝術和現實中尋找到一片可以詩意棲居的樂土。
原文收錄於《域外藝履》,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
文字 |方舟 何紫月
編輯|方舟 趙雨岑
審核|丁劍鋒 潘曉蕾
出品:中國美術學院黨委宣傳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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