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她在虎園下車,成為眾人口中不守規則者的代表。
她失去母親,失去健康,失去容貌,似乎這些都不足以懲罰她下車那一刻的錯誤。她成了眾人口中的小三、醫鬧、易怒的惡婦。她的戶籍信息流出,她躺在手術臺上赤裸血腥的照片被四處傳播。
這是中國野生動物園的老虎第三次咬向下車的自駕遊人,不過前兩次都沒成為熱門新聞,這或許算是前兩次事主的幸運。
這場一死一傷的悲劇,被演繹成一場狗血波折的鬧劇。劇中,她是全網公敵。
2016年9月15日,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猛獸區改造完成,在道路兩旁架設了電網
第三次虎咬
安徽省馬鞍山市當塗縣,一個普通的飯局上,大家又聊起1000公裡外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老虎咬死人。事件裡的母女,正是當塗人。
「她們是我家親戚。」一個人對其他人說,「什麼情況我都知道,你們有什麼想知道的問我。」同飯桌的趙和驚訝地看著這個人,確定自己不認識。「你知道什麼?」趙和問。對方回答:什麼都知道,賠了多少錢,問題怎麼解決的。趙和說:「這是我親弟弟家的事,我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
1000公裡外的趙安聽姐姐講起這件事,哭笑不得。類似的事他已經聽到好幾次。「你說我們家要是在哪兒當了大官,你跟我們家攀攀親戚,我還能理解。我們平頭老百姓,出了這樣的事,你跟我們攀親戚,怎麼想的呢?」
2016年7月23日下午兩點多,趙安的女兒趙婷一家人自駕小汽車遊覽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在東北虎園區,趙婷下車,被一隻老虎撲倒叼走。她的媽媽周琴下車救女。母死女傷。
據公開資料統計,這是中國野生動物園裡的老虎第三次咬死咬傷自駕車遊人。僅一年前,2015年8月12日下午,秦皇島野生動物園白虎園區,「一名女性遊客參觀時自行下車,受到老虎攻擊受傷。送往醫院後,經搶救無效死亡。」一位目擊者在社交媒體上寫道,下車的是一個小女孩,後來被爸爸抱上吉普車離開。再之前,2012年10月27日下午,同樣在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東北虎園區,65歲的劉荷因急需小解而下車,被老虎撲倒咬致重傷。
根據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野生動物園委會員統計,中國有綜合型野生動物園十七八家,再加上專門類野生動物園,共有三十多家。其中的猛獸區,分為幾種遊覽方式:第一種不得自駕車遊覽,可以乘坐園方提供的車——多為鋼鐵加固的大車,如上海野生動物園,也可以步行在空中棧道、廊橋上,俯視觀看,如西寧野生動物園、深圳野生動物園;第二種可以自駕車遊覽,但只有在草食動物區遊人才可以貼身接觸動物,而在猛獸區,遊人和猛獸間隔著半隱蔽的壕溝或水域,猛獸無法越過,如杭州野生動物園、長隆野生動物園;第三種是無阻隔的自駕車遊覽,猛獸也可以貼在小汽車窗外。
絕大多數野生動物園採用了前兩種方式,而第三種方式近年只有兩家野生動物園採用(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證實):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和秦皇島野生動物園。據公開資料,只有這兩家發生過動物咬死咬傷自駕車遊人事件。
據工商資料,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公司名稱: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有限公司)從1998年成立以來,法定代表人一直是李曉明。他也是秦皇島野生動物園從1995年成立以來的法定代表人。2015年9月,李曉明的公司從秦皇島野生動物園撤資,法定代表人變更為其他人。這正是白虎咬死遊人事件後不久。也是在這一年,秦皇島野生動物園的猛獸區加裝了電網,遊人不能再零距離接觸猛獸。
生死協議
6月,趙婷帶著兩歲多的兒子,來北京定居。此前,兩人和趙婷父母生活在家鄉安徽省馬鞍山市當塗縣。趙婷的丈夫劉行在北京市延慶區工作。夫妻二人結婚以來就如此分居,已經四年多,每年互相去幾次對方所在地,「經常為高鐵事業做貢獻」。
趙婷很喜歡富庶美麗的小城當塗。「我們那人文氣息很濃。它是李白選的終老之地,李白墓在我們那。」趙婷自豪地提起。她離開當塗最久的一次是讀大學,那也不過是去四十多公裡外的南京。走的時候,媽媽周琴抹眼淚。大學畢業,趙婷在南京工作了一段時間,又回到當塗,進了一家國有控股企業做項目管理。兒子出生後,主要由周琴帶,小傢伙學會的第一個詞是「奶奶」(意思是外婆)。這次趙婷帶兒子移居北京,周琴又一次抹眼淚。趙婷也捨不得媽媽和舒適的家鄉,但兒子快要上幼兒園了,「而且小男孩長期沒有父親的教導也不好。」
丈夫劉行常常出差,趙婷邊工作邊帶孩子有點吃力,喊媽媽也來北京。出事以後,趙婷有一層一層的懊悔,比如覺得自己如果再能幹一些,就不會讓媽媽過來,就不會出事。
7月23日,一個普通的周六,出差歸來的劉行打算陪妻子、兒子、丈母娘一起出去玩。在遊樂場和動物園之間,他們選擇了後者,因為遊樂場人更多,不適合生病初愈的小孩子。離他們家最近的動物園是車程十公裡的八達嶺野生動物園。
他們全家人之前都沒有去過野生動物園。和大多數人一樣,不知道不同的野生動物園會有不同的安全管理方式。而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猛獸區的方式,是各種方式中刺激度較高的。
入口處,工作人員向坐在駕駛員位置的趙婷遞來一份表格,要求籤字。這是一份協議書,名為《自駕車入園遊覽車損責任協議書》,約三百字。第五行寫有「猛獸區必須關好、鎖好車門、車窗,禁止投餵食物,嚴禁下車」。呼應標題,協議中更強調的部分是「如發生被野生動物傷害的車輛損壞事件,後果由車主本人負責」。事後趙婷回憶,她以為只是個關於車輛的登記表,正值車輛排隊,工作人員催促,她沒時間仔細閱讀。
2016年10月3日,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入口處,工作人員讓自駕遊客籤署協議書
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推出自駕車遊覽是在2001年12月。一個多月後,據《北京晚報》報導,有遊人的自駕車遭到獅子圍攻,汽車保險槓被咬壞,園區的副總經理寫了道歉信,關起了咬車的獅子,「表示將考慮如何管理、處理好人獸間的接觸問題。」
10月下旬,本刊記者以自駕車遊覽的方式分別探訪了位於北京延慶區的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和位於北京大興區的北京野生動物園,後者的自駕區裡猛獸和遊人間橫著壕溝。
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入口處,工作人員向駕駛員遞來的協議書已經改名為《自駕車入園遊覽協議書》,上半部分是協議內容,約七百字,下半部分是表格,能供20位自駕車主籤上姓名、車牌號和日期。要在排隊氛圍中花一分鐘時間讀完這七百字確實有壓力。你也不能籤完再邊行邊讀,因為表格只有一份,籤完會被收回。
趙婷母女出事後,這份表格被眾人稱為「生死協議」。舊版協議的最後寫著:「如因違反上述規定發生的車輛損傷和人員傷害,自駕車主自負相應的責任。」而在新版協議中,相對的條款修改為「乙方遊園期間,車輛破損(包括由動物造成、強行進入閘門通道)應由乙方自行負責」。刪除了關於人員傷害責任自負的內容。
另一條新加的條款是「乙方(自駕車責任人)承諾有權代表本自駕車輛全體乘員籤署本協議書」。2012年,被老虎咬傷的劉荷曾提出,當時籤字的是司機,她並不知道有這樣一份協議。但劉荷的意見沒產生什麼影響。趙婷母女出事後,趙婷抗議說,就算她沒看清籤了字,但與她同車的其他家人沒有籤字。不久後的新協議中,出現了這一條。
北京野生動物園自駕車入口處,記者準備看他們的協議條款如何,但工作人員只是檢票放行。
「不用籤什麼協議嗎?」記者問。
「什麼協議?不用啊。」
猛獸的猛
儘管從未去過1500公裡外的八達嶺野生動物園,但成都動物園飼養員楊瑞麟覺得自己對它已經相當熟悉。每次其他動物園出了事,成都動物園都會給飼養員們開安全會議。因為八達嶺野生動物園,這樣的會議已經開了好幾次。
據公開資料統計,2009年至2016年,全國範圍內的野生動物園發生動物襲人致死或重傷事件共八起。其中,西安秦嶺野生動物園一起,2010年6月13日,一對父子徒步進入本來只有乘坐園區車輛才能進入的虎區,父親命喪虎口。深圳野生動物園一起,2010年10月14日,一名園林工人翻越1.8米高的玻璃幕牆,墜入東北虎散放區,被當場咬死。秦皇島野生動物園一起,2015年8月12日,一名女遊客自駕遊參觀時下車,受到白虎攻擊,送到醫院後死亡。
八達嶺野生動物園五起,除了兩起是遊客自駕下車被老虎咬死咬傷外,還有三起是:2009年3月7日,三名男子爬完野長城想抄近路下山,翻過幾道護網後誤入虎園,其中一人被老虎咬死;2014年8月28日,孟加拉虎園內一名巡邏員被老虎咬死;2016年3月3日,一名四十多歲的動管部經理在給大象餵食時被其踩死。
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只有一條遊覽路線,遊人可以選擇自駕車或乘坐園區大巴兩種交通方式。大巴的側窗和背面裝有金屬網。2004年5月3日,據《北京青年報》報導,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大巴車門玻璃被一隻大棕熊幾掌拍碎,嚇壞車上三十多位遊人。照片顯示,大巴車門玻璃上下四塊,各有十多釐米寬。現在的大巴車門只有上半部分有玻璃,寬度也僅約以前的一半,安全隱患小很多。但此事可讓人窺見熊掌的威力。
「就那小汽車,熊啊虎啊兩爪子就能拍碎玻璃。」一位動物園工作人員對記者說,「你不下車又怎樣,到時候你往哪兒躲?」
2012年2月4日,濟南跑馬嶺野生動物世界猛獸區內,七八隻老虎圍攻中巴遊覽車十幾分鐘,咬雨刷,咬輪胎,「四個輪胎基本報廢」,整面前擋風玻璃「兩掌就被撲掉了」。現場視頻裡,車內一片尖叫。多虧司機把車頭頂在護欄上,才阻止了老虎進入車內,全車28人撿回命來。
全國第一家野生動物園深圳野生動物園曾在2008年改造猛獸區。以前必須乘坐園區大巴遊覽,改成了玻璃廊橋步行遊覽。橋面高2.3米,兩側裝上1.8米高的雙層鋼化玻璃,每層玻璃厚一釐米,中間塗滿膠。園務部經理盧玉華介紹:「我們做過實驗,拿大錘子使勁砸,也只會碎一層,而且粘在上面不會散掉。」而普通小汽車玻璃的厚度僅為五毫米左右。
現代人已經很難對猛獸的威力有直觀感受。熊是呆憨的萌獸,虎獅是美麗的大貓,狼是帶野性的哈士奇,總體上它們都是被人類逐漸侵吞掉領地的物種,「兇猛」一詞已經遠遠退後,讓位給許多詞。大眾點評網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條目下,好幾人都講述或拍攝了看到馬來熊憨態可掬要食物,就打開窗子餵它,被它按住車窗,頭伸入車內。有人當場嚇蒙,有人舉傘格擋,覺得自己要死在這裡。
進入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會收到一張傳單,一面是園區地圖,一面以加粗紅字寫著「六嚴禁」:「嚴禁開窗,嚴禁下車,嚴禁投餵食物,嚴禁攜帶寵物,嚴禁一切野外用火,嚴禁酒後、心臟病者駕駛。」在紅色嚴禁路線中途,有一個沒標出的小廣場,供大家下車休息,廣場邊籠養著幾隻老虎和熊。每個虎籠上都有破損的洞,看起來像來不及修補,其實那是供遊人投食的洞。旁邊出售十元一塊的肉。遊人把肉挑在樹枝上,伸一點兒進洞,老虎站起來伸舌舔咬,卻吃不到嘴裡。拉鋸半晌,老虎終於成功。遊人唉呀一聲,他大概還想多玩會兒,十元錢沒了。
北京野生動物園進門處豎著一塊巨大牌子,也寫了六條注意事項,與八達嶺野生動物園類似的是「請勿投餵動物、請勿挑逗動物、請勿下車看動物、請勿追逐動物」,不同的是這裡強調「可以開窗看動物」。
北京野生動物園分為自駕區、步行區和猛獸體驗區三條遊覽路線。在自駕區可以選擇自己駕車或乘坐園方提供的小火車。進入不久就到白虎區,只見綠草蔓延,幾隻白虎趴在十幾米外,看起來與遊人間毫無阻隔,似乎隨時能撲過來。車往前行,拐彎時才能瞥見其中機關,原來溝渠靠近遊人的一側地勢略高,從視覺上自然掠過溝渠。北京野生動物園市場部經理姜利成介紹,自駕區內所有猛獸區都設有這樣的溝渠,它們的寬度和深度由動物專家根據不同動物的能力分別計算,保證動物無法越過。溝渠內還鋪設有電網。
「我們不鼓勵遊客下車,看到有人下車會立刻阻止,但還是會有人下車。」姜利成說,「不過你下了車不會有生命危險,撐死了讓樹枝掛一下。光喊不要下車怎麼行呢?」
除了自駕區裡有猛獸,猛獸體驗區裡也有,只能乘坐由園方提供的鐵籠車進入。熊、獅子、老虎、鹿、駱駝、羊會湊在籠外,甚至爬上籠子搖晃,討要食物。鐵籠車由小卡車改造,所有玻璃、輪胎都用鐵板或鐵桿圍住。遊人進入後,裡面上一道鎖,外面由司機再上一道鎖。「就算有人想自殺,也出不來。」姜利成介紹,萬一出現車輛故障等突發情況,鐵籠車側面有道安全門,可以和其他鐵籠車接駁,讓大家安全離開。
懵了
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東北虎園是猛獸區的倒數第二站。在之前的休閒小廣場,趙婷從駕駛位換到了副駕駛位。停停走走的過程中,她覺得有點暈車。兒子向車窗外尋找,問奶奶:「老虎呢?」奶奶回答:「到山洞裡睡覺了。」趙婷想和丈夫換座位,因為自己開車不暈坐車暈。
接下來是讓趙婷懊悔一生的時刻。她事後形容為「懵了」或「判斷不清」,眼前沒有老虎,沒有警示牌,她以為自己出了猛獸區。車上的其他人沒有異議。2012年,也是在這裡,劉荷一行七人,行駛到空曠的有停車痕跡的區域,司機判斷是安全區,停車讓大家下車上廁所。車上男女到路兩邊樹林中各找地方解決。有幾人已回到車上時,聽到劉荷呼救。男人們拿傢伙衝下車,司機開車去嚇老虎。眾人把受傷的劉荷抬上車,運到了辦公區求救。
趙婷打開車門,走下車。接下來的一幕,隨著現場監控視頻曝光,後來被無數人看見。趙婷關上副駕駛的門,從車前方繞行到駕駛員位置。她的步幅和胳膊肘彎曲擺動的幅度比平常人更大,父親趙安形容這是「高高興興」,但許多人說這是「怒氣衝衝」。她剛走到車頭位置,丈夫便打開車門,趙安說這是迎接,可以證明兩人是商量好的,而不是如大家開始傳言的兩口子吵架。但這個解釋許多人也不信:如果說好了換位置,為什麼只是打開門,不是兩個人都下車呢?
老虎出現在趙婷後方,趙婷回了一下頭。後來家人對她說:你肯定看到老虎了。但她已經完全不記得。老虎撲倒她,叼住她的腰部,把她拖出了視頻畫面。疼痛是一瞬間的,趙婷最後的印象停在了被拖走的這一刻,她連一絲掙扎都沒有,就昏迷了。
她沒有看到,丈夫衝下來,媽媽衝下來。延慶區政府成立的調查組出具的調查報告描述,趙婷被拖到13米外的平臺上,另一隻虎撕咬她的右臉。媽媽衝上平臺,「用右手拍擊虎」,被一隻虎咬到背部右側。「第三隻虎衝過來咬住周某左枕部並甩頭,周某停止掙扎。」
一位醫生向記者解釋調查報告中描述的周琴受傷情況:「左枕部斜行皮裂傷,長約15公分,探查深達寰樞椎,關節離斷。這句通俗的解釋是頸椎斷了,很可能致命。」東北虎研究專家、北京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馮利民解釋野生東北虎如何捕食時說,它們常常咬獵物的脖子使其窒息,或直接用巨大的犬牙切斷脊椎,讓對方一下子喪失抵抗力。
傳言
趙婷在醫院昏迷了四天。她不知道媽媽去世,也不知道自己成了熱門新聞人物。在新浪微博,「八達嶺老虎咬人」相關話題的閱讀數合計近六千萬。依據百度指數,「八達嶺野生動物園」關鍵詞在事發後第三天7月25日達到峰值85207,「老虎咬人」關鍵詞在事發後第四天7月26日達到峰值47230。而此前兩次老虎咬向下車的自駕車遊人,遠沒有形成熱點。
一年前的秦皇島野生動物園白虎咬人致死,公開報導只有一條110多字的短消息。在百度指數裡,「秦皇島野生動物園」關鍵詞在事發後第二天8月13日達到峰值5186。「老虎咬人」關鍵詞也在這一天達到峰值797,不到趙婷出事時的零頭,也不如2014年9月25日的數值1001高,這個日期前兩天,印度新德裡動物園的遊客闖入虎籠被咬死。
2016年10月3日,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司機開大巴車帶遊客進入猛獸區,不時提醒遊客不要拋投食物
2012年10月劉荷被老虎咬傷時,媒體沒有任何報導。半年後,有媒體報導劉荷起訴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安全保障不力一案開庭,此事才公之於眾。這兩個時間點,百度指數的相關關鍵詞沒有明顯變化。
趙婷被咬成為熱門事件,很可能跟現場監控視頻曝光有關。這大概是中國公眾第一次看到身邊的人被老虎咬住的過程。現在可以查詢到的視頻最早曝光時間是事發第二天下午,來源是央視新聞。百度指數顯示,相關關鍵詞的峰值出現在事發後的第三第四天,而不是當天或第二天,可能與視頻曝光時間有關。
「視頻不是我們公布的。媒體也不是從我們企業拿的視頻。」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負責人曹志傑說,他們也沒想到事情的影響力會如此大。事發之後,他們只把視頻給過相關職能部門。
同樣熱傳的還有,趙婷下車的原因是兩口子吵架。可以查詢到最早提到吵架說法的媒體報導是事發當天22:13《法制晚報》發在微博上的,標題為《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兩女遊客遭老虎襲擊1死1傷》。文中引用一名「知情者」的說法:「車輛行駛至猛獸區的東北虎園裡,年輕男女在車內發生口角,女子突然下車去拽男司機的車門,結果被躥出來的老虎叼走。」晚報的每日截稿時間通常是中午,這篇微博報導中的大部分內容第二天下午出現在紙質版上,增加了一些第二天採訪的內容,而「年輕男女在車內發生口角」這一句已經被刪除。
這篇報導的署名記者之一在接受《南方周末》採訪時說,報料人是動物園工作人員,「口角說」是從園裡傳出來的,未得到官方證實,第二天採訪家屬,家屬說不是吵架,就改過來了。
《新京報》記者也在事發當晚接到兩條QQ報料,一位報料人自稱是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工作人員,另一位自稱是八達嶺野生動物園以前的工作人員。第二位提到,聽園內說,男女在車裡發生口角。因無法核實,《新京報》在當晚發出的即時新聞報導中沒有提到這一點。
雖然《法制晚報》紙質版沒有寫「車內發生口角」,但微博上那篇還有,仍繼續傳播,閱讀數超過284萬。吵架下車還是暈車下車,可能對責任認定影響不大,但在傳播中卻大有不同。這條微博下的許多評論,都把關注點放在「吵架」上。語氣溫和的人說「家和萬事興」,語氣嘲諷的人說「你以為你是母老虎就可以在動物園撒野嗎」?點讚數最高的是「這女的在家厲害慣了以為什麼都要怕她」,有四千多。
基於「夫妻吵架說」寫成的微信文章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頻頻登上新媒體排行榜,微信公號運營者渴望的10萬成串出現,甚至100萬都出現了多篇。他們討論著女人的情緒化很可怕,不要跟易怒的人戀愛結婚,聽起來都有道理。二十多天後,出了院的趙婷看到這些,覺得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沒有吵架。
她要面對的莫名罵聲遠不止這些。那篇討論女人情緒化的文章下面,幾條評論都提到:聽說這女的是小三啊。作者回覆:「水那麼深……那我要改一下標題:找情人最大的不好是什麼?容易害死媽。」
「小三說」很難找到正式的來源,但這不妨礙它廣泛傳播。車中的孩子也成了人們口中的非婚生子。撒潑惡婦身上又新添可供萬眾聲討的屬性,人們可以笑著調侃「老虎是原配變的吧」。
同樣傳播廣泛的還有「醫鬧說」:這女的是職業醫鬧,這次又被送進了她鬧過事的北醫三院,繼續在醫院鬧。人們恍然大悟,怪不得敢在虎區下車,原來橫慣了,繼而引出些讓人痛快的俗語「惡人有惡報」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老虎的利齒,仿佛成了替天行道的武器。幾天後的媒體採訪中,北醫三院的工作人員否定了趙婷是「醫鬧」。
在趙婷家鄉的論壇裡,有人貼出了她詳細的戶籍信息截圖。那是一張放大的證件照,旁邊寫著她的工作單位、學歷、婚姻狀況、服兵役情況、詳細地址等。這應該是公安內部才有的信息。帖子下面,有人批評不該發隱私,有人「果斷收藏」,有人點評起趙婷的面相。
趙婷裸身閉眼躺在醫院手術臺上的一組照片,在網上被無數人圍觀。照片的血腥程度,讓不少發帖者在標題裡加上一句「膽小勿入」或「恐怖慎入」,這常會帶來更高的點擊。除了撕裂的臉部特寫,還有幾張赤裸的背部和臀部,展示著側腰的虎牙洞和血痕,不時有人輕浮地點評幾句身材各部位如何。
面對所有這些,趙婷一家一直沉默。
媽媽
兩個多月後的10月中旬,趙婷和父親趙安才出現在媒體面前。「我們都給網民糟蹋得一塌糊塗啦。」父親說,他們決定「發聲說出真相,恢復我們的名譽,正義」。
視頻中一蹦一跳的長馬尾現在成了寸許長的短髮,直直支楞著。正是很難打理的長度,發尾可能會翹向各個方向。趙婷上一次留短髮還是十幾年前讀初中時。這一次,在手術臺上,為了處理頭皮上的傷口,頭髮被剃光了。
出門時,趙婷總戴一個藍色的醫用口罩,掩住右臉二十多釐米長的傷疤——從嘴角,繞出一道彎彎折折的半環形,最後拐到下巴。說話時,她總覺得牙齒被扯著。
照鏡子看到自己破相的臉,她從沒哭過,連難受都沒有,她覺得這已經比出院時好很多,那時頭腫得「像豬八戒一樣,到處發炎」。她的眼淚只在想到媽媽時會流出來。趙婷最後一次見媽媽是在殯儀館裡,她出院後四五天才知道媽媽去世。儘管按家鄉的觀念應該早點入土為安,但趙安堅持把妻子留到女兒出院後才火化。「我要是一個人把她母親遺體火化,」趙安說,「怕她以後會問我,為什麼不讓我們母女最後見一面。」遺體整容術修復了周琴血肉模糊的面部,但那已經不再像她。趙婷說起最後的媽媽,「就像一個石膏像。」
網上給媽媽建的祈福館裡,趙婷說「記得來我的夢裡啊」。但媽媽一直沒有來。媽媽甚至去過女婿的夢裡,說我把女兒和外孫託付給你了,「但她從來沒有走過我的夢裡,沒有。」趙婷喃喃。她責怪自己,無論如何媽媽回不來了。
自駕遊客在北京野生動物園的野獸生活區觀看老虎。該動物園的野獸生活區與車道之間利用水流、壕溝「隔開」
趙婷看到了太多咒罵自己的話。有時她會匿名回覆:「你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不能憑著網上的判斷就說別人是這樣子的。」她最受不了的是,有人說她媽媽活該,教育出這樣的人。「你可以說我,但你說我媽絕對不可以的。」
「當時我有種感覺,就像小瀋陽說的那樣:我家的牆倒了,我不指望你去扶,但你不要去推,那也是一種善良。我們當時就是牆倒眾人推的感覺。」趙婷說。
父女倆本來不想出現在公眾面前。趙安說,一開始,動物園領導和當地政府領導都態度很好,幾次前來探望,「對逝者表示哀悼,對生者表示慰問」,說會妥善解決,「說要相信政府,在媒體上能不說儘量不要說了。再加上女婿單位領導也打了招呼,最好不要在媒體上發聲。」
8月24日,政府調查報告公布,認定事件原因是趙婷母女「未遵守嚴禁下車的規定」,認定此事不屬於生產安全責任事故。趙安說,對方的態度開始變冷淡了。9月2日,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代表告訴趙婷的律師,園方沒有責任,可以道義補償定損金額的15%。9月中旬,回老家料理完周琴的後事,趙婷一家又回到北京,翻出之前當地政府領導留的電話,撥打過去。「他掐了好幾次。」趙安說,「我又發簡訊,他兩三次都回:『抱歉,我在開會。』」
「我們又去區政府和區委的辦公地,門衛不讓進。我們向門衛說了訴求和想法,他們說領導很忙,沒預約的話可能沒時間接待你們。你們要走程序。我問:怎麼走程序?他說,去政府信訪辦。好,我們去政府信訪辦。」趙安說,一位信訪辦副主任接待了他們,「他說,我把你們的要求如實向區政府、區委領導匯報,爭取要他們抽出時間聽聽。他們能表態就表態,不能表態,這不是我管的事,信訪辦管不了政府主要負責人怎麼做。我們說那行,能安排我們跟區政府領導人見一次面,讓我們有個說法就行。可等了幾天,他回答我們,政府大部分領導在北京市區開會,安排不了見面。說領導說了,動物園是招商引資的企業,政府不能用行政行為幹預他,我們該做的工作都做了,剩下來你們兩家好好坐下來協商調解。我說,可我們現在沒有調解的餘地啦。他說,那沒辦法了。等於政府這扇門也堵上了。」又過了十來天,他們決定在媒體上發聲。
「不守規則者」
出現在媒體面前的趙婷和趙安像處在戰鬥狀態的新聞發言人,冷靜細數事情的每個環節和動物園的問題。各條回應都被網民打上問號:「編了兩個多月吧?要不然怎麼早不說?」
這樣出場並不算聰明的姿態,悲傷、痛苦、後悔的樣子更容易讓眾人接受。出事後趙安學著查相關的法律法規,慢慢記下來,接受採訪時,不時引用一條。趙安的話總夾雜一些新聞通稿裡常出現的句子,聽起來像在說別人的事。趙婷也如此,頻率低一些。在一次採訪中趙婷說「一條鮮活的生命沒有了」,被質疑怎麼能用這樣旁觀和套路的話說自己的媽媽。此時的冷靜,在眾人眼中等同於冷血。
「我們應該是同一個層面上生活的人,對不對?」趙安說,似乎希望網民能將心比心。「我們不應該自相攻擊。我們的合法權益、生命財產就應該受到商家的保護。出了事以後你不但不為我們同一戰壕裡的人吶喊,為我們申訴,反而站在相反的立場上,發出一些不該發的聲音,那你不是在自相殘殺嗎?」
「我們選擇在媒體上發聲,也是今後為了她。」趙安看著女兒,「能把對她不好的一些髒水扭轉過來。頂著這樣子的名聲,今後怎麼在社會上生存吶。」趙安想儘量多幫幫女兒,事情平息後再一個人回家,他不習慣長住在北京。「她這個小家是團聚了,我這個大家就等於家破人亡了。」趙安嘆息一聲,流露出不多見的悲傷時刻。
趙婷來北京後的新工作已經停了。「以後我要出去工作,可能也沒哪個單位敢要我吧。人家肯定會說,她就是那個不守規則的人,她就是那個安全意識淡薄的人,她就是那個被老虎咬的人。人家可能就不敢要了。」
趙婷否定了「吵架說」、「小三說」、「醫鬧說」,到了她身上最大的標籤面前——不守規則者。關於她的熱門句式是「她以為虎園內禁止下車和禁止( )是一個意思。」括號內可以填闖紅燈、插隊、亂扔垃圾等一系列詞。她的身上,集中著人們對一切不守規則者的抱怨。
「我平時相當守規則的。教育孩子也這樣。」趙婷說自己不闖紅燈、不插隊、不亂扔垃圾。剛向媒體現身時,她就講了這些,但評論裡儘是嘲笑。人們不信。虎園下車那一刻,能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全部過往?
她想想怎麼舉例子。比如坐在車上,她教兩歲多的兒子識別周圍車的顏色,如果是紅色或綠色,她會追問一句,那遇到這個燈能不能走啊?比如剛到延慶時,她不大習慣這邊司機彪悍的開車風格,「他們遇紅燈可以過線,甚至可以停在人行橫道線上,也不會被攝像頭拍。我們老家的交規就不行,紅燈過線肯定被拍。」
可空口舉例不夠有說服力。記者問:「你有沒有什麼比較過硬的證明?比如駕照記錄之類的?」趙婷持有駕照有兩年多了。她上網調出公安部的交通安全服務管理平臺給記者看,顯示現在扣3分,未交款一欄中有一條,違法行為是「機動車違反禁令標誌指示的」,罰款100元,時間是7月25日,正是她在重症監護室裡昏迷的日子。「這可能是朋友開車急忙接人。」趙婷說。點開駕駛證記分詳情,這裡會記載以前的扣分記錄,現在顯示「無違法處理記錄」。
「這說明你以前沒扣過分?」記者問。
「應該是。但這有用嗎?」趙婷並沒有輕鬆一點,「網友可能會質疑,你可以找別的本來代扣啊。會不會這樣說?」
「那再查查你那輛車的違章記錄?」記者說。
兩人都不會查。折騰半天終於調出。除了7月25日那條外,還有兩條。一條是2016年5月5日在當塗,「通過路口遇停止信號時,停在停止線以內或路口內的」,罰款50元。「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我們老家遇紅燈過線了會被拍。」趙婷說。還有一條是2016年6月21日在延慶,「機動車違反禁令標誌指示的」,罰款100元。「這是我愛人和他同事開出去,好像是違章停車了。」趙婷又一次問,「查這些會有用嗎?」
「我特別注重那些條條框框,有點兒認死理。」趙婷對記者說,「我是一個很多事兒都不能將就的人,我覺得一般不守規則的人是很多事兒都能將就的人。」
趙婷的微信朋友圈,縮略著中國人的各種安全擔心。她批評不守交通規則的人:「按章行駛很重要,有時就算你遵守了,也有一些菜鳥或者是車油子不遵守。」她評論山東失效疫苗案:「居然北京也有份!」她給兒子吃國外奶粉,因為「國產奶粉失信於國人」。她從不網購國內網站的食品、兒童用品和化妝品,因為怕假貨。她覺得「商業保險還是很有必要買的。社保不靠譜」。她貼圖講解二手菸的危害。2015年湖北電梯吞人事故後,她轉發圖片講解電梯哪個部位不可以踩,標上「接力轉下去,讓更多的人看見!!!!」四個感嘆號。她去商城沒買到合適的安全座椅,請人推薦,後來終於從德國海淘了一個,開心地曬出來,雖然兒子不肯坐,但他們強調必須坐。這個安全座椅在出事當天綁住了孩子,讓小傢伙不可能自己跑下車,趙婷覺得慶幸。
現在讓她抱怨的網絡傳播力量,也曾讓她讚美,轉發和頤酒店女生遇襲事件時,她說:「藉助網絡傳媒的力量才得以重視,如果沒有那麼多網民的關注轉發,這個案子是否又是一粒塵埃?」
更改
10月19日,中國動物園協會理事彭真信在接受《北京青年報》採訪時表示,零距離的自駕遊模式存在不可控的安全隱患,在行業內已是逐步被淘汰的趨勢,呼籲野生動物園從業者主動淘汰落後的運營管理模式。
該觀點招來一片嘲諷。不時有人拿南非等地野生動物園舉例,那裡也是零距離的自駕遊。
國內外的野生動物園定義其實存在一些差異。國外如南非、印度那些可以零距離自駕遊的野生動物園多為自然保護區,裡面生活著真正的野生動物,沒有工作人員給它們投餵食物,它們自然地繁衍生息。而國內野生動物園裡的動物,都是動物園飼養的,吃人投餵的食物,住在人工搭建的圈舍裡。一位動物園愛好者告訴記者:「國內的野生動物園,不培養動物的野外生存能力,野趣只是為了展示效果。」
西寧野生動物園丰容顧問劉赫洋曾在國外動物園當過飼養員,他介紹說,像國內這種形式的野生動物園,國外很少,而國外的城市動物園已經「很野生」。國外這種自養動物的野生動物園可以自駕,可以零距離接觸食草動物,但不能零距離接觸食肉動物,車和食肉動物間有護欄和電網。
對於淘汰零距離自駕遊的呼籲,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負責人曹志傑表示,這次事情發生後,他們的遊客比去年同期增加了,「這從客觀上反映出來,遊客喜歡這種遊覽方式。說它落後,要淘汰,我不清楚依據是什麼。如果說我們國家或我們行業裡有這樣統一的規範,我們肯定執行,但沒有。」
而有媒體報導,位於大興的北京野生動物園在此事發生後常被當作事發的野生動物園,客流明顯下降。北京野生動物園工作人員告訴本刊記者,以前學生組織秋遊要限量,一天不能超過4000人,今年東城、西城、朝陽等多個區的教委都不再批准野生動物園秋遊。
2005年,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組織專家編寫了《野生動物園安全規範》,分總則、安全標識、遊客安全、員工安全、動物安全、安全管理、設備設施的安全設計、緊急情況的處理八個部分。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工作人員介紹說,當年規範出臺後,好多野生動物園一開始就沒有搞零距離自駕遊。但這個安全規範只是推薦給各個動物園的操作手冊,不是國家標準或行業標準。至於自駕遊猛獸區用壕溝隔離這樣的方式,「要看具體情況,可能適合地方平整的動物園,不適合八達嶺這樣的山地動物園。」
2012年去北京是劉荷第一次出門旅遊。被老虎咬傷後,她再也不去旅遊了。她連家門都不想出,不想見人。虎咬導致了面癱,她去過許多地方都沒有治好,嘴一直歪著,左眼閉不嚴,經常酸酸地流眼淚。那件事成了家裡的禁忌話題,誰也不再提。走到院子裡見到小狗,劉荷會遠遠地躲開,還總提醒別人:別讓孩子過去。
當年法院在劉荷事件中判決,「野生動物世界雖然盡到了提示等責任,但對於防範危險發生的措施還不夠到位,因此野生動物世界管理上存在一定的過錯(20%的責任)。」劉荷一家不滿意判決結果,但他們覺得折騰也沒用,認了。依照法院判決,後續的治療費本來可以找動物園要20%,他們覺得麻煩,也沒再去要。
10月底,本刊記者在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看到,白虎園和孟加拉虎園內,沿行車道豎起電網,約半人高,由五六根細線組成,每根線間隔約二十釐米。非洲獅園、熊園的路邊沒有電網,獅子、熊依然能零距離接觸到車。負責人曹志傑說,電網是此次事件後新安裝的,會把動物電得後退,起驚嚇作用,不讓它再靠近。獅園和熊園近期也會裝上。
也就是說,我國最後一個有零距離自駕遊的野生動物園,將結束零距離自駕遊的歷史。至於這是不是改變了遊客喜歡的遊覽方式,曹志傑說:「那也還是很近的。比如孟加拉虎園,最近的兩三米遠。」
劉荷的法院判決沒促使「還不夠到位的防範危險發生的措施」更改,但趙婷出事後的巨大關注,讓它更改了,儘管人們的關注點根本不是這個。
無論如何,好的事情是,可能不會再出現第四起虎咬自駕遊人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