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豔良平躺在北京友誼醫院的病床上,裸露出的胸膛沾滿醫用膠帶揭去後留下的黑褐色汙痕,固定著輸液管的右手,手腕處像長了層黴斑,大部分時間他兩眼發呆,望著病房的屋頂。
幾個月前,保定市清苑縣政府和保定市第二醫院宣布,為這個自鋸右腿並引發舉國關注的農民免費診治。
鄭豔良覺得他得救了,面對湧來的攝像機,他主動撩開被子,露出鋸斷的腿骨。回家的兩個多月,他出主意幫人維權,計劃安裝假肢,但這一切在小年兒前戛然而止。
血栓復發了。
1月18日,鄭豔良重回保定第二醫院接受清除血栓手術,但僅隔一天,造影儀器下,血栓再次覆蓋了他的腹下血管。
前晚10點,一輛救護車把他送到北京友誼醫院,一起被帶來的,還有此前各方援助的30多萬元捐款。
劫後新生
2013年11月9日,接受保定市第二醫院免費手術的鄭豔良回到家,他被鋸掉的右腿創面得到清除,左腿從膝蓋上方截肢。
2012年,河北農民鄭豔良身患雙下肢動脈閉塞,導致雙下肢缺血壞死,他輾轉保定、北京求醫,多地醫生告訴他診費至少30萬元。見治癒希望渺茫,他回家等死,其間蛆蟲長滿右腿,當年4月,鄭豔良找來家中的一把水果刀和小鋼鋸,給自己做了截肢手術。
沒有麻藥,他把消毒用的碘伏淋在傷口上。
那20分鐘裡,他一聲不吭,狠命使勁鋸,他把鋸下來的右腿像拋垃圾一樣扔到地上,取下塞在嘴裡的毛巾,4顆槽牙瞬間掉了下來。
去年,鄭豔良所在的清苑縣,地方政府承認,受限於財政資金短缺,補助力度的確不足以讓貧困的鄭豔良逃脫等死的命運。
清苑縣合作醫療管理中心辦公室副主任侯寶峰說,鄭豔良自鋸右腿是2012年,當年醫療費用報銷的封頂線是7萬元,2013年是9萬元。
他自鋸右腿的事兒得到全國關注後,社會各界共向他捐款三十六七萬元。
在保定市清苑縣東臧村的家裡,還是在那個他鋸掉右腿的東屋,原來的舊電視壞了,鄭豔良和妻子沈忠紅商量了很久,花了1700多元錢,買了臺32英寸電視。
他想著趕緊把病徹底養好,再去裝個假肢,開始新生活。
在保定市紅十字會的協調下,有企業願給他免費安裝假肢。鄭豔良尋思著先安穩過個年,年後上北京,「花些錢就花些錢,能裝個好點的,沒準兒以後還能幹個活兒。」
以後的日子還得過,他覺得指著這些捐款度日畢竟不是個事兒,和妻子商量後,兩人準備在家裡的4畝坡地上建個養豬場。
在妻子沈忠紅眼裡,丈夫一度覺得渾身是勁兒,雖然手術後左臀部開始疼,但他打電話諮詢,醫生說,手術切掉了腿部神經,疼痛是正常現象,鄭於是也不以為意,像鋸掉腿後一樣,挪著輪椅,在院門口跟人侃大山。
維權使者
回到家的第一個月,鄭豔良常給媒體打電話。
或者是有村民被佔了地卻未獲補償,或者是誰的工資沒要回來,老有四鄰八鄉的人找到他,希望他幫忙聯繫記者維權。
鄭豔良找來一個黑皮筆記本,專門把採訪過他的記者的電話謄上,基本是本子不離身。
當著來人的面,鄭豔良給記者打電話,他的開場白是,「我們這有個事兒你看能不能幫幫忙?」
他的聲音裡帶著懇求,「我現在好過多了。來找我幫忙的人日子可難過咧。」
他也幫事主出主意,讓他們給記者發個郵件說說情況,或者把事情發到網上。
但在半個月前,他停止了幫人維權,他發現自己的左臀部和僅剩半截的左腿越來越疼,他告訴不斷湧來的事主,「我得先保住命。」
幾天前,他又給多個記者打了電話,「我的病沒好,保定這邊說不好治,你們能不能幫我聯繫一下北京的醫院?」
這回語氣裡滿是慌亂。
血栓陰影
重來的危機最早出現在鄭豔良回家一個月後。
他感覺左臀部和左腿越來越疼,和以前一樣,他徹夜睡不好覺,電視機整天開著。
他回想起自己鋸腿的事兒被媒體報導後,保定第二醫院宣布給他免費治療,「那會兒醫生說我的病能治好,我想都不敢想血栓會復發,血栓太要命了。」
他跟醫院反映了幾次,保定第二醫院的醫生專門到他的家裡出診,「醫生說我可能得了坐骨神經疼。」
除了疼,他身上長了很多紅色疙瘩。
去年12月底,為了治療紅疙瘩,他還去了趟保定另一家醫院,醫生診斷後說,可能是血液引發了皮膚病。
紅疙瘩在他住院兩周後消退,醫生說,引發他腿疼和皮膚病的原因可能是腎部有問題,需要做腎穿刺,建議他去北京治療。
讓他為危機做出決定的那天是1月18日,妻子有事要外出,鄭豔良覺得腿疼得厲害,他無心看電視,反覆問妻子,你什麼時候回來?
沈忠紅出門才半個小時就接到丈夫的電話,匆忙趕回家,發現躺在床上的鄭豔良好像被大雨澆過,滿頭大汗。
「我心想壞了,臀部和左腿的疼跟上次得血栓時一樣。」鄭豔良急了。
18日下午,花了100元錢,沈忠紅找了輛車把鄭豔良重新送到保定市第二醫院。沈忠紅注意到,丈夫的殘肢上布滿一角硬幣大小的斑塊,碰觸他的左腿,冰涼。
這時彩超和造影儀器已經找不到他的血管。
當晚10點多,鄭豔良被推進手術室,凌晨一點多,已淤滿血管的血栓被清除。
可鄭豔良還沒從疼痛中舒緩過來,僅隔了一天,到了20日,造影儀器下,他的左腿再次出現血栓。
20日晚,保定市第二醫院的醫生聯繫了北京友誼醫院,之後派出一輛救護車,連夜把鄭豔良送到了北京。
北京求醫
昨天,曾給鄭豔良看病的保定市第二醫院醫生趙磊說,當地醫院和醫生都沒有驅趕鄭豔良去北京的意思,鄭豔良的生化指標目前異常,醫院先為他清除了血栓,「他體內的血栓形成非常快,限於技術條件,我們建議他去北京做進一步檢查。」
昨日上午,北京友誼醫院醫生說,他們也聽說過這個自己鋸腿的男子。
這位醫生稱,鄭豔良早期患有腎病症候群,這種病容易形成血栓,血管栓塞,意思是指血管裡產生了硬化斑塊,逐漸把血管堵住。
該醫生說,醫院正給鄭豔良服用溶解血栓擴充血管的藥物,安排腎內科醫生來查看他的病情,做多項檢查,以確定血栓形成的根本原因,「檢查結果最快要兩三天出來,目前他沒有必要再接受手術,也沒有生命危險。」
「不能在家過年了。」昨日,躺在友誼醫院外科樓7層心血管外科病房裡的鄭豔良失望極了。他還是對治療費心裡沒底,又想到了「回家等死」,「這裡的東西太貴了,中午吃個煎餅,7塊錢。」
他一直在盤算著錢,三十六七萬捐款,他去治療全身的紅疙瘩花了一萬多;18日去保定第二醫院除血栓,交了兩萬元;到友誼醫院,交了5萬元,再加上還帳用去兩萬多,「現在剩二十多萬,這病究竟能不能治啊?要不我就回家了。」(文字據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