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蹬 驛
熊君平
想去一趟馬蹬,再品品丹江岸邊那個只能留存於歷史記憶的文化古鎮,一個已湮滅於水下的千古驛站。
我雖然在古鎮遺址旁的航運部門工作了八年,但卻未能給這裡留下些許文字。因此懸在念中的東西,總讓我耿耿於懷,像是欠了一筆舊帳。
作為南水北調中線水源地的丹江口水庫,水位又要上漲,又一批移民將再次遷移,許多發生在這裡的歷史事件和文化印跡,將再次因江水衝刷,成為後人的遺憾。江水攆人,數次遷徙,一個處在丹江、淅水交匯之地的千年城池,已在滄海桑田中湮滅,像童話般撲朔迷離,越去越遠。曾經張揚過古城喧鬧的驛所,驛路,也同時漂渺成時空的雲煙,這一切都驅使我去完成一次神聖的追尋。
在水庫岸邊的岡丘上漫步,我久久凝視著漫無邊際的水域,尋覓著魚蝦遊弋的水下古城,忽然就想起一個人來,他,就是金代歷任內鄉、鎮平、南陽三縣縣令的著名詩人元好問。這位對馬蹬情有獨鐘的元遺山,曾多次滯留馬蹬。古老的山水留下了他許多充滿情感的詩篇。
那是700年前的一天,元遺山又一次來到丹淅岸邊,就宿馬蹬驛。黃昏一場大雨,丹淅合漲,驚濤貫耳,心事重重的詩人,在孤獨中輾轉反側,坐擁驛堂,觀雨聽濤,忽有所思,便回身提筆,寫下了《馬蹬驛中大雨》的詩句:「萬壑千巖一雨齊,先聲噴薄卷湍溪。投林鳥雀無暇顧,移穴蛟龍應自迷。便恐他山藏厚夜,豈知高樹有晴霓。兩江合向西南鬥,坐想風雨入鼓鼙。」
載於清鹹豐《直隸廳志》的這首詩,乍眼看來,寫的是詩人雨困馬蹬驛的情景,實際表達的則是詩人五味雜陳的情感。想那從北方流來的淅水,西北流來的丹江,因山洪暴發,濁浪排空,聲如鼓鼙,一時勾起詩人多少心事:戰火隱憂,政壇沉浮,人生榮辱……前景難料啊!
作為縣令,在戰亂災荒面前,他有「到官已三月,惠利無毫釐」的愧疚,思慮的是「教汝子若孫,努力逃荒飢」。作為文人,他有難伸抱負的苦悶。所以,一遇閒暇,便會來到丹淅岸畔,寄宿館驛,放舟丹江,吟山詠水,表現的是嚮往塵世之外的恬靜:「草堂瀟洒淅江頭,傍林丘,買扁舟。隔岸紅塵,無路近沙鷗。枕上有書,樽有酒,身外事,更何求?」
陸遊亦有寄情館驛的詞章,在《卜算子·詠梅》中,他遊賞盛開的驛外梅花,感嘆的是:「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也許,此時元遺山的心境與陸放翁相同。同是身在驛館,一個是孤身聽濤,一個是寂寞賞梅,情景不同,心緒卻是一樣。是時,馬蹬還屬內鄉所轄,身為縣令的元遺山,身在館驛,風聲、雨聲、濤聲,家國、人生、命運。渺渺茫茫,不可預期。但他還是認為,陰霾的天空總會出現晴霓……
在中國古代,驛站是供傳遞公文或來往官員途中歇宿、換馬的處所。《周禮》說:「凡國野之道,十裡有廬,廬有飲食;三十裡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裡有市,市有候館,侯館有積」。按照這個說法,中國的驛路,比波斯、羅馬的驛路還早得多。南朝詩人陸凱《贈範曄》詩說:「折花逢驛使,寄於隴頭人」。說的就是借驛站託驛使向遠方友人聊寄梅花的事。範曄是淅川順陽人,朋友從江南向遠在西安的他,千裡贈花,表現的是文人間傳遞情感的浪漫情調。這說明,南北朝時的驛路還是信息流轉的主要渠道。
「朝聞夕至,聲聞必達」,是古代驛路的高效展示。馬蹬驛雖不是大驛,但丹江和淅水通道,自古就是連結南北的水陸樞紐。船隻可通過丹淅二水,到達陝西商洛與河南盧氏,為秦、漢、唐通往西安和洛陽的一個重要驛站。陸路可以經內鄉,南陽,許昌,進入中原。因此,馬蹬與隔河相望的雙河古鎮一樣,都成了丹江、淅水哺育的文化綠洲。同時,以馬蹬為基點,在丹淅沿岸,又輻射出岵山鋪,紫氣鋪,申明鋪,神泉鋪,分水鋪等十多個鋪店。這樣,千裡飛騎,驛鈴叮噹,舟楫帆影,船工號子,——聯結四方的驛站、鋪店,即成就了馬蹬驛四通八達的「寬帶」樞紐。
在我的追尋和閱讀中,我還發現:馬蹬這塊處在丹淅之會的古老土地,已被專家證明:當是楚國先祖初居丹陽的封地。3000多年前的商末周初,作為楚的殘部主力,羋姓季連的後裔,為躲避商的迫害,由丹江上遊逐步遷徙到丹水與淅水地區,擁立德高望重曾為周文王老師的首領鬻熊為酋長,始為周封楚以子爵之位,其賞賜的封地,就是丹淅之會的馬蹬一帶。鬻熊死後,其曾孫熊繹為酋長。《漢書·地理志》載:「周成王時,封文武先師鬻熊之曾孫熊繹與荊蠻,為楚子,居丹陽」。這時的丹陽,疑其已遷出丹淅之會的馬蹬,定位於丹江以下20公裡的順陽川,奠定了楚國始都的基礎。可以說,熊繹及其後代,是楚在丹江乃至漢水流域的最早開發者。
那時的丹陽,還是一片蠻荒,周成王給熊繹一片荒蕪的處女地,熊繹只好帶領楚人,沿丹江而下,到這裡開荒創業。因之,楚靈王時,右尹子革便說:「昔我先王熊繹,闢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山涉水,以事天子」。楚先人不為逆境所困,披荊斬棘,奮發圖強的精神,成為楚人立國的「國魂」。楚在丹陽300多年的苦心經營,最終奠定的是「飲馬黃河,問鼎中原」,以致稱霸大半個中國的800年基業。
作為千年古鎮的馬蹬,沉沒水底已有40多年,但時漲時落的庫水,總還能在消落時顯現出一些歷史的模糊信息。在航運部門工作期間,每當水位消落,我總會在古城遺址上,撿到一些漢磚碎瓦的殘片。是時,已由丹淅之會的小盆地遷住岡坡的鄉親說:馬蹬的名字來自於王莽攆劉秀的故事。說是漢光武帝劉秀在南陽起事,因被莽兵所追,慌亂中竟將一副馬鐙失落於此。後來,劉秀出南陽,居新野,攻葉縣,進軍關中,南徵北戰,定鼎天下,完成了統一大業。結果是,劉秀走了,馬蹬的名字留下了。
在丹江和淅水的記憶裡,馬蹬應是淅川立縣最早的地方。之所以名曰淅川,是因為縣城的位置處於淅水之陽。資料顯示,自1500年前的北魏在這裡設立淅川縣治後,幾經興廢,直到1471年的明成化七年,淅川才由馬蹬遷至20裡外的丹江上遊。明代顧以山僉事《淅陽駐節》描述的就是這段時間的馬蹬:「馬蹬西來第一程,豁然眼界覺寬平。數家茅屋開新市,百裡花封襲舊名。淅水抱村流不斷,雲山繞郭畫難成。遙知民物從今盛,應與中州作鎮城」。奉旨淅陽駐節的顧以山,詩中展現的是一幅古樸,寧靜,安閒的山野街市畫圖。這裡既透露著淅川遷建新城沿襲舊名的信息,又把古鎮的戰略地位點了出來,為後人解密古鎮提供了一把鑰匙。
但是,時世變遷雖然無常,而有著千年遺韻的馬蹬,卻總能張揚出歷史的韌性。即是到了幾百年後的民國年間,馬蹬還是淅川的四大古鎮之一。歷史留下的土城,斑駁巍然,六座城門,人流進出,熙熙攘攘。一條十字大街,店鋪林立、旅館、飯店、竹木家具、羊行牛市,頗為繁榮。古鎮西南隅,瀕臨淅水的地方,至今仍有一狀若覆鬥的土丘。這處不起眼的小丘,就是歷史上盛名遠揚的龍巢寺舊址。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丹江口水庫蓄水,由於水流衝刷,土丘徒然漂浮成了一座孤島。而今,面臨水位的再次上漲,漂浮的孤島就將變成魚兒棲遊的「宮殿」……
龍巢寺建於北魏太和初。《淅川縣誌》描述:「修竹萬竿環合,下有江水縈迴,西北一望,萬山重複,爽氣撲人」。伴隨著移民的遷徙,遠近馳名的龍巢寺成了一丘壑土,時世滄桑,怎不讓人嘆息?
龍巢寺內,有歐陽文忠公祠,是淅川人紀念北宋大文學家歐陽修在此讀書所建。屢興屢廢,到明代已近荒蕪。禮部侍郎彭凌霄晚年歸裡,主持重修。有詩留存,詩曰:「頻來金地訪精廬,盡說歐陽此讀書……有碑依砌苔全厚,無廟棲神樹僅餘。為建新祠遵治命,因思畫荻淚盈裙」。生於淅川長於淅川的彭翰林,對故土山水一往情深,對人文教化慮之所遠。他在詩中自註:「是祠之建,本以治命,撫今追昔,惟有涕零。書中所云,蓋不敢忘所是也」。表達的是彭翰林修葺賢祠教化後人的良苦用心。
細觀馬蹬形勝,處處彰顯著傳統山水的旺脈。巍峨岵山屏其右,王子、石穴護其左,兩江環抱,山重水複,不僅為秦、漢、唐、宋、元的重要驛站,作為軍事要塞,又演繹出多少金戈鐵馬、楚劍秦弓的戰爭史詩。戰國時的秦楚丹淅之戰,斬首八萬,血流成河;東晉,桓溫北伐,在此駐兵休整,劍指關中;明末,李自成農民軍,為掃清東入南陽,北進中原的障礙,在此大戰左良玉……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滾燙的是血與火的氣味,給後來者總以心靈以震撼。我想,那時通往馬蹬的驛路上,該應留下多少溼漉漉的馬蹄印痕?伸向遠方的丹淅二水,又有多少鼓滿風帆的吶喊?
逝者如斯。作為千百年的驛路樞紐,由於鐵路的出現,尤其是丹江水庫的修建,車馬喧囂的歷史驛站,終於失去了它昔日的地位。但作為一個水旱碼頭,自淅川縣城又一次北遷之後,這裡就一直是通向新建縣城的物流轉運港口,直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碼頭港灣,車來人往,客輪、帆船沿岸停泊。煙波渺渺的丹江水庫,飛艇犁波,遊輪斬浪。160馬力的拖輪,300噸位的貨駁,600個座位的客輪,直通湖北丹江口。可由於移民的再次遷徙,作為丹江航線重要碼頭的作用,正在成為遠去的幻影。
馬蹬古鎮沒了,古代驛路沒了,但千百年來由古鎮釀就的驛路文化,卻給碧水粼粼的丹江與淅水,留下永久的記憶。每當踏上這片充滿歷史厚重的土地,面對蒼山碧水,我都會心潮難平。恍惚中,還能聽到遠去的驛馬鈴鐺,聽到震天動地的船工號子……
熊君平:簡介
河南省作協會員。淅川縣作協常務副主席。淅川縣新的社會階層人士聯合會文化藝術分會副會長。
曾任淅川電臺臺長,廣電總編室主任。先後有散文集《丹江作證》《遠去的帆影》出版。散文《酸菜麵條》《石頭的溫度》《縱舟丹湖覓順陽》《馬蹬驛》等作品榮獲全國散文一等獎。
——圖說淅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