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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醫生和動物醫生
程成的動物醫院開到了第四年，看過了太多寵物和主人之間的故事。
動物醫院是一個神奇的地方，跟人類的醫院一樣，會有生離死別，會有相互依存，也會有艱難抉擇。跟人類的醫院不同的是，人類的醫院只救治人類，而在動物醫院，貓、狗、兔子、刺蝟、倉鼠、鸚鵡，都可能是下一個被接診的對象。
程成小時候沒能擁有一隻屬於自己的寵物，便決定長大之後當寵物醫生——這樣就可以經常和可愛的小動物們接觸，也能夠「救死扶傷」，拯救那些需要幫助的動物。但是她從來沒想過，寵物醫生需要面對的遠比自己想像中多得多。
程成畢業後，進入了北京農業大學動物醫院實習，並跟著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師進行學習，那位老師是個看起來非常嚴肅的老頭兒，普通的常見病症，他只需要上手摸一摸就能判斷出來。醫院的實習是辛苦的，各個科室的工作都需要接觸和嘗試，只有經過全方位的磨練，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醫生——醫生最重要的能力除了醫術之外，和各個部門的配合也極為重要，能夠了解各個部門的優勢和實際情況，才能提出更高效的治療方案。
2017年，程成回到農院給學弟學妹講課
在急診部門實習時，會碰到一些突發狀況，比如因為主人沒有謹慎封窗跳樓的小貓，骨折到腿部形狀都扭曲的小狗……這些動物還有意識，它們想活著，發出求救的嗚咽聲，它們不會說話，只能通過聲音的情緒來判斷它們當時的實際感受。與此同時，主人崩潰和後悔的哭喊聲也會一起灌入程成的耳道之中。等她反應過來，眼淚已經爬滿了整張臉。
同事和老師們對她的情緒表現十分理解，情感控制是動物醫生的重要必修課，因為不忍而流淚是本能，而控制情緒作出理智判斷是本事，也是專業。合格的動物醫生必須要恰當地克制住自己的感性，因為在動物的主人情緒崩潰候，醫生是動物和主人之間的重要依靠，醫生的情緒如果都崩潰了，寵物主人只能更加絕望。為了更快地學會克制情緒，程成被安排到了注射部門，負責注射的部門其中有一項工作內容，是為已經無力回天的動物們實施安樂死。
在注射部門，程成看了太多的無可奈何。如果可以，主人和醫院都希望動物們能夠恢復健康，繼續活潑鬧騰，但就是有「真的沒辦法」的時候。當治療技術無法克服病症時，當主人耗盡錢財還是救治失敗時，當送治時間太晚已經錯過救治時期時。就是「安樂死」，被迫登場的時刻。
程成必須眼睜睜地看著小動物被送上手術臺，它們的眼睛可能已經開始有些渙散，也可能還靈動明亮。安撫好它們，固定好它們，讓它們被徹底麻醉，當確定它們已經沉沉睡去。再輕輕為它們注入讓心臟停止跳動的藥物。接下來，它們的心臟會很快停止跳動，之後它們就不會再疼了。
安撫小動物是動物醫生的必修課
看著動物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可能自己還需要配合完成這一系列工作。程成越來越明白，做一位動物醫生的路遠比年少時期的自己想像中要難走得多。
02.動物的傳染病
動物醫院和人類的醫院很相似，有一套劃分方式。有全科醫院，也有專科醫院，有的醫院擅長處理疑難雜症，有的醫院閹割手術則做得乾淨漂亮無痛苦，有的醫院免費救助流浪動物，也有的醫院不接治所有的傳染疾病。
相比起人類的傳染病，動物的傳染病死亡率更高，院內感染的風險也更大。所以不接治傳染疾病，是很多醫院出於保險所作出的決定。
我家裡的貓，在被確診貓瘟後，立刻被要求進行轉院——不接治傳染病的寵物醫院，是不會儲備治療傳染病所需要的藥劑的，而傳染病發作後，必須快速得到治療。這也是我跟程成第一次見面的原因。
動物醫生需要讀的書每年都會增多
當天晚上，程成就給出了治療方案以及每一天大概的支出預算。安排貓咪治療和住院後，我回到了家。三個小時後，程成和她的團隊成員給我發來了貓咪住院的視頻，她們剛剛給貓咪完成第一次輸液。
因為我住的位置比較偏，程成的醫院，是我家半徑五公裡內唯一一家接治傳染病的醫院。對於動物醫院行業而言，院內感染哪一個從業人員會不害怕呢，作為院長程成更是怕極了，要對住院的小動物負責，也要對醫院的運營狀況負責，重大的醫療事故帶來的影響是極大的。但為了「總得讓生病的小東西有地方能看病」這個想法，程成還是決定接治大部分的傳染病，甚至特意留出了傳染病房。傳染病房空著，她也安心；真有小動物住進來了，那就多一些消毒流程和細緻分工，專人負責傳染病動物，而其他人負責普通的動物們。而致死率極高、隔離和消毒也很難避免傳染的呼吸道傳染疾病，比如狗瘟，程成也不得不建議轉到其他醫院。
說到動物的傳染病，程成感觸非常複雜。對於動物瘟病而言，最好的措施是撲殺，而且是大範圍的撲殺，比如豬瘟、雞瘟，先撲殺，再做無害化處理，一般是把動物屍體直接焚化。而對於寵物來說，貓瘟、狗瘟的傳染也是迅速的，但寵物已經是家庭成員的一部分，撲殺和無害化處理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建議每一個寵物主人及時給家中寵物做防疫。即便是不出門的動物，即便是成年的動物，也需要注射疫苗。成年無法為貓狗換得傳染病的抗體，成年貓狗感染傳染病病毒，死亡率並不會比幼年貓狗低非常多。
03.好的變化與遺憾
在開動物醫院的四年內，程成也看到了很多好的變化在發生。
比如寵物主人給寵物注射疫苗的意識越來越強，每次她遞給寵物主人一個寫著疫苗注射日期的疫苗本，都感覺了卻一樁心事。再比如科學絕育的寵物主人也越來越多，這能夠或多或少地減少一些動物流浪街頭的可能。再比如寵物主人購買貓狗的途徑越來越規範化，她的醫院所接治的「星期狗」越來越少，傳染病的發病率也比她上學期間低了很多。
最讓她開心的是，醫學也一直在進步。十多年前的安樂死，沒有現在流程如此詳細的「無痛苦」過程，過去由於麻醉手段的不普及，部分醫生會直接注入讓心臟驟停的藥物，雖然動物的離去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但動物們死前尖銳悽厲的呼叫，是普通人或許一生都不會經歷和聽到的，所以當時大部分的安樂死會避免寵物主人在場。而現在，靜脈注射麻醉劑和呼吸麻醉，都可以讓小動物們以最少的痛苦進入沉睡。
同樣，在五年前，貓傳腹還是一種近乎「絕症」的存在，即便主人傾家蕩產也很難挽救愛貓的姓名。但凡一位醫生成功治療了貓傳腹，圈內所有人都會去取經、溝通，了解救治的每一個細節和用藥，往往治療成功的醫生也會知無不言絕不隱藏。而到了18年，貓傳腹治療已經得到了極大的進展，治癒機率大了很多。19年開始，治療貓傳腹的藥物已經普及開來，貓咪們獲救的可能性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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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事情在發生，程成也會偶爾想起過去救助過卻最終沒有能成功的小動物們。「它們如果是今年來，我就能救它們了」，這樣的想法會在程成心中一閃而過，每一隻她沒能救回的小動物，都是她的遺憾。
有一個男孩兒，抱著自己的狗來到醫院，請求進行搶救，但抵達醫院時，狗的主人在診室外嚎啕大哭，說自己真的盡力儘快送狗來醫院了，說第一輛計程車不願意讓狗上車，說他求過了司機，但哪怕他抱著狗都不行。他盡力了。真的。
在冬天的一個夜晚，寵物主人甚至來不及穿襪子和外套，穿著拖鞋和薄睡衣，抱著意外跳樓的貓來到醫院。當時貓咪的狀況已經是無力回天，多處骨折、舌頭髮紫、膀胱破裂，生命體徵已經幾乎消失了，只剩下房顫（心臟的顫動，不代表生命）。程成知道，貓咪搶救回來的概率已經非常低了，但還是按照唯一可行的流程，去試圖喚醒已經陷入平靜的心電圖。在貓咪的房顫也消失時，程成還是給自己擦了擦眼淚。
還有一隻急性尿閉的貓，主人出差多日，回家後發現貓咪看起來不太對，帶到程成的醫院檢查，發現貓咪已經進入急性腎後性腎衰的狀況，通俗來說就是貓咪長久憋尿和無法排尿，導致腎臟失去產尿功能，導尿、透析等手段已經對它無效。表面上看，這樣的貓並不像受了外傷的動物一樣慘烈，甚至眼睛還是水汪汪溜溜圓的，但它的生存時間已經只能按分鐘進行倒計時。主人最終選擇了讓它安樂死，程成像平常安撫其他還能挽救的小動物一樣，跟這隻貓聊了聊天，讓它吸入麻醉氣體，看著它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逐漸變得迷茫，再輕輕合成一條線。最後，是她最不情願的一步，送走它。
還有其他類似的一些時候，程成還是會在寵物主人看不到的地方流下眼淚。她對動物的愛一點兒也沒變少，這麼多年來的臨床，也並不能消除她的無力感和同理心，她還是能感受到動物的痛，即便它們不會說話。
04.人生「還行」
動物醫生圈子並不大，彼此之間的關係都是相互學習和交流，就如前些年貓傳腹的治療經驗總是相互共享的，在需要幫助時，也都能彼此扶持。
程成接治了許多其他醫院不接待的，身患傳染病的毛孩子；程成也把一些情況特殊的毛孩子，轉院到了更高級的專科醫院。在醫院的等級上或許各個醫院都有不同，但在救助動物這件事上，大部分的醫生都是平等的。因為有愛，醫生之間也逐漸形成了一些默契，比如轉院的小動物之前的就診記錄和病例，立刻會同步給下一個醫院，有時甚至會相互通個電話，溝通注意事項。
和其他的醫生一起學習、參加研討會和座談會，甚至去外地參訪，一起進步的感覺非常好。同時，由於四年來接治的毛孩子越來越多，程成也獲得了不少毛孩子家長的認可，她的醫院接診室裡也漸漸接待了許多「被家長介紹來的」小動物。程成也變得越來越忙，最多的時候一天會有9臺手術，她的朋友圈裡也變成了小動物的相冊。
為了更好地工作，程成搬到了離醫院最近的小區裡。這也意味著，她的生活和工作綁定到了一起。
她領養了一隻被遺棄的阿拉斯加，給狗狗取名為「酒花」。喝啤酒是她除了動物之外，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喝點兒啤酒，遛遛酒花，就是她工作之餘最日常的消遣了。當她想徹底放鬆時，會選擇去外地玩，但不會太久，在外地呆個兩三天，就放不下醫院裡的動物們，又得趕緊回到北京。不過最近，程成已經不太喝酒了——她懷孕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為了小朋友的健康，她暫停了酒精的攝入。
茁壯成長的酒花
懷孕對她的工作並非完全沒有影響，她變得更容易疲憊和飢餓，但這些都是正常的孕期反應，她選擇平靜接受。在與自己的孩子共處的時間裡，她也會感覺到生活的真實感，她也是個普通人，有家庭有事業，需要經濟來源，也需要心理上的舒緩。還好，丈夫支持她的奮鬥，他不在意她在家的時間太少，也接受她愛動物愛得那麼深。
尊重和理解，是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兩個詞。無論是丈夫、家人、毛孩子的家長，給予她尊重和理解，都會讓她體會到生活的美好。
北京很大，動物醫院也很多，程成的醫院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權威的。四年的時間不長，不能讓一棵樹參天而立，也不能讓一片沙地變成綠洲；但四年時間也不短，會有新的治療方案誕生，也會有新的小動物來到這個世界上。站在現在的時間點回頭去看，程成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也算是實現了自己的童年理想。這麼一想，也就覺得人生「還行」了。
這期的人生故事主角程成，是愛瑞可醫院的院長，一個非常認真的人，最初版本的文章裡，一些醫療用語我寫得不準確，得到了她仔細的糾正。在文章發布的前兩天，我跟她溝通文章配圖的事情，而她因為一直有工作，回復得斷斷續續的，後來才知道她一天內完成了兩臺絕育手術，晚上十點半，我收到了她發來的消息，她說：
這篇文章的選題，其實是來自於我之前提到的SISHERO 的 MUSE 群的群主。她得知我的貓咪在身患貓瘟又治癒的整個過程後，跟我說「你為什麼不寫寫這個院長呢」。於是就有了這篇文章。
我們知道，這篇文章或許不能緩解醫患關係的緊張，但是或許可以讓大家了解一個醫生的內心是怎樣的，經歷了怎樣的成長和心理建設。醫生也可以脆弱和愛哭，但是她們在患者、家屬面前會保持最大的冷靜，這並不是冷血，而是她們能作出的最好選擇。
今天推送的最後，我們會放上醫學日內瓦宣言，作為這篇文章的收尾。
而現在，SISHERO 決定為小動物們做點事兒，我們建立了一個寵物互助社群，如果大家遇到：自己家的貓咪需要領養、需要推薦可靠的貓糧/零食/玩具/醫院、流浪動物需要領養、發現了有趣的抖音萌寵視頻，或者是發現自己家的貓子狗子很可愛想把可愛擴散出去……都可以到群裡來說說話，進群方式很簡單，掃碼添加洛洛為好友並發送「入群」二字給她即可（但是不要來打廣告哦）：
好啦，下次推送見。
2019.1.1
北京
插圖來源：https://www.pexel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