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哀郢》: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2021-01-14 天堂圖書館

題記:《離騷全圖》是2003年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屈原、宋玉,繪圖:蕭雲從、門應兆,校釋:王承略《離騷全圖》一書,圖文兼美,以屈原作品為主,《離騷》首當其衝,是最精彩的,氣勢磅礴,洋灑千年。 既而是《九歌》,此為本書上卷。《離騷全圖》中卷只一篇《天問》,一三五頁碼到二三一頁碼,共九十六頁之豐厚,可見《天問》之博大。《離騷全圖》下卷有《九章》,以及難以遽定作者的《遠遊》《卜居》《漁父》《招魂》《大招》《九辯》和香草圖。《離騷全圖》附錄有司馬遷所著《屈原列傳》、蔣驥的《楚辭地圖》、蕭雲從的《離騷圖原序》《畫九歌圖自跋》《畫天問圖總序》、紀昀的《四庫本<離騷全圖>提要》《離騷全圖》將圖文放在同一面,文字附於圖的另一側,頗合古人「左圖右書」之意,用心之至。王逸《楚辭章句》第四篇《九章章句》的序文寫道:《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於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九章》都是屈原放逐後的作品。分別是《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迴風》。且容我慢慢讀來。

《哀郢》是屈原離開楚國都城郢,浮江東下的經過,追思往事,既有無罪被放逐的悲憤,還有日夜思念故國家懷的幽情,哀郢對危亡前前夕的祖國無比眷戀,哀為悼念。此篇的寫作時間,較通行的看法認為約作於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此時楚國都城郢被秦國攻陷、楚懷王受辱於秦,百姓流離失所。

《九章·哀郢》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發郢都而去閭兮,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凌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就兩東門之可蕪。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懆鬱郁而不開兮,蹇侘傺而含慼。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眾踥躞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踰邁。亂曰:曼予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源起:楚國原來的國都是郢,在今湖北省江陵縣。公元前278年,泰國大將白起大破郢都,時任楚王楚頃襄王率領楚國貴族和國民退至郢都以東的陳城。國之遷都意味著逃亡。而此時的屈原被流放,隨著人群東遷。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發郢都而去閭兮,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九章·哀郢》在結構上最為獨特者,用了倒敘法。詩一開頭就石破天驚,詩人仰天長嘆:「皇天啊!」為何要讓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受此劫難。時間倒流到九年前秦軍進攻楚國之時自己被放逐,流亡百姓東遷時的場景呈現出來。

皇天:上天,老天。純:美。純命:指天命有常。百姓:先秦時指貴族官宦。震:震動,震驚。愆(qiān):過失,罪過。震愆:指震驚、遭罪。方:正當。仲春:夏曆二月。遷:遷徙,指逃難。去:離開。故鄉:指郢都。就:趨,往。遵:循,順著。江夏:指長江和夏水。夏水是古水名,在今湖北省境內,是長江的分流。國門:國都城門。軫(zhěn)懷:悲痛地懷念。甲:古時是以幹支紀日的,甲指幹支紀日的起字是甲的那一天。閭(lǘ):本指裡巷之門,代指裡巷,裡巷是居民區。荒忽:心緒茫然。一說指行程遙遠。焉極:何極,何處是盡頭。一說,極,至也。楫(jí):船槳。齊揚:一同舉起。容與:舒緩的樣子。哀:悲傷。君:指楚王。

早晨,我走出國門,我心裡悲痛地懷念著郢都,我踏上了行程。前路茫茫,不知何往。雙槳齊舉,船兒緩行,我哀傷再沒有見君王的機會了。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凌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楸(qiū):樹名,落葉喬木,古人常以此代指祖國。長楸:高大的楸樹。太息:嘆息。涕:淚。淫淫:淚流滿面。霰(xiàn):雪粒。過:經過。夏首:地名,在今湖北省沙市附近,夏水的起點,長江在此分出夏水,即夏水入江的地方。西浮:船向西漂行。顧:回顧,回頭看。龍門:郢都的東門。嬋(chán)媛(yuán):心緒牽引,綿綿不絕。眇(miǎo):同「渺」,猶遼遠。蹠(zhí):踐踏,指落腳之處。洋洋,漂泊不定的樣子。客:漂泊者。凌:乘。陽侯:波濤之神,此處代指波濤。氾濫:大水漫溢橫流。翱翔:飛翔的樣子,此處指漂泊。焉:何。薄:止。(guà):牽掛。結:鬱結。解:解開。蹇(jiǎn)產:結屈糾纏。釋:解開,消除。

經過夏首,向西浮行,回顧龍門,已不見了。我情思纏綿,心懷悲傷,前程渺遠,不知何處可落腳?只能順水隨波,從此漂泊無歸,作客異鄉。乘著起伏洶湧的波濤前進,恍惚如鳥兒飛翔於天,何處是棲止之所?心思牽掛鬱結不能解開,愁緒糾纏不能釋然。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運舟:行舟。下浮:向下遊漂行。上洞庭:指入洞庭湖。下江:下入長江。去:離開。終古之所居:祖先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指郢都。逍遙: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樣子。這裡指漂泊。

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恙(qiāng):發語詞,楚方言,有乃之意。須臾:時間很短暫,猶言頃刻。反:同返。這兩句的意思是:於是我的靈魂想回歸故鄉,我何曾有頃刻的時間忘記返鄉。背:背對著,指離開。夏浦:地名,指夏口(在今湖北武漢)。西思:思念西方,指思念西面的郢都。故都:指郢都。墳:指水邊高地。一說指水邊高堤。聊:姑且。舒:舒展。州土:這裡指楚國州邑鄉土。平樂:和平快樂。或言土地平闊,人民安樂。江介:長江兩岸。遺風:古代遺留下來的風氣。這兩句的意思是:看到國土遼闊,人民安樂和自古遺留下的淳樸民風,止不住悲傷感嘆。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就兩東門之可蕪。

當:值。陵陽:地名,在今安徽省青陽縣。一說陵陽在今安徽省安慶南。焉至:至何處。一說,陵陽指大的波濤。這裡指波濤不知從何處而來。淼(miǎo):大水茫茫的樣子。焉如:何往。這兩句的意思是:到了陵陽,還要到那裡去?南渡這茫茫大水,又往何方?曾不知:怎不知。夏:同廈,大屋,這裡當指楚都之宮殿。孰:誰。一作何。兩東門:郢都東向有二門。這兩句的意思是:沒想到郢都繁華宮闕已經化為丘墟,有誰使郢都的兩座東門變成一片荒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懆鬱郁而不開兮,蹇侘傺而含慼。

怡:樂。惟:發語詞。郢路:通向郢都之路。遼遠:遙遠。江:長江。夏:夏水。涉:渡水。這兩句的意思是:想那回郢都之路是多麼遙遠,長江和夏水又深不可渡。這兩句的意思是:郢都不能回。忽:指時間過得快。信:相信。—說不信是不被信任,下句的不復是不復被信任。復:指返回郢都。根據此句「九年」的計算,屈原在頃襄王時被流放是在頃襄王十三年(公元前286年),至白起破郢的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首尾正是九年。這兩句的意思是:時間過得真快,仿佛令人難以相信,流放已九年未回郢都。鬱郁:鬱積的樣子。不通:指心情不通暢。蹇:發語詞,楚方言。侘(chà)傺(chì):悵然獨立,形容失意者的茫無適從。戚:同戚,憂傷。這兩句的意思是:我愁思鬱積,心情不暢,悵然獨立,內心傷悲。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堯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

外:表面。承歡:指承君主之歡。諶:誠,實在。荏弱:軟弱。持:同恃。難持,即很依靠。這兩二句的意思指斥那些蔽賢誤國的人,說他們表面上巧言佞色,以奉承君王的歡心,實際上靠不住。湛湛:厚重的樣子。進:進用。被:同披。被離,猶披離,紛亂的樣子。鄣:同障,阻礙,遮蔽。這兩句的意思是:懷著深厚的忠心,願意進用於君王,但嫉妒紛紛,阻塞了我的仕進之路。堯舜:傳說中上古的兩位聖明的君主。抗行:高尚偉大的行為。杳杳:遙遠。薄:近。這兩句的意思是:堯舜行為高尚,目光遠大,幾乎可接近上天。被:覆蓋,這裡猶言加在身上。不慈之偽名:不慈愛的虛假的惡名。不慈:不愛兒子。堯、舜傳位於賢人,不傳兒子,又傳說堯曾殺長子考監明,所以戰國時有人說他們不慈。《莊子·盜蹠》篇曰:「堯不慈,舜不孝。」又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眾踥躞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踰邁。

憎:憎惡。慍(yùn)惀(lǔn):忠厚誠樸。修美:高潔美好。好(hào):愛好,喜歡。夫(fú)人:彼人,那些人。忼慨:同慷慨,這裡指裝腔作勢地發表激昂慷慨之言辭。這兩句的意思是:君王憎惡忠誠老實、高潔美好的人,卻喜歡小人裝腔作勢的慷慨激昂之辭。踥(qiè)蹀(dié):小步行走貌。美:美人,指賢人。超遠:遠。逾邁:猶愈邁,越發遠行。以上兩句的意思是:小人奔走鑽營,日益接近君王,賢人卻越來越遠離朝廷。

亂曰:曼予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亂:樂章最末叫亂,後來借用作為辭賦最後總結全篇內容的收尾。曼:眼光放遠。流觀:四處觀望。冀:希望。一反:即一返,返回一次。這兩句的意思是:放開我的眼光向四方眺望,希望還能返回一次郢都,但何時才能實現?反:同返。必:必定。首丘:頭向著所居住生長的山丘。這兩句的意思是:鳥總是要飛回自己的故鄉,狐狸到死時,頭也要朝著自己出生的山丘。信:確實。棄逐:指放逐。之:指故鄉郢都。這兩句的意思是:確實不是我的罪過而遭到放逐,我何嘗忘記過郢都!

寫《哀郢》的時候,屈原想起九年前楚國敗退,逃離國都郢,屈原隨著隨水東遷,濤聲,哭聲,哀鴻遍野。去國離家而遠兮,屈原除了自己內心的憤懣,「發郢都而去閭兮,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想起郢都將毀於一旦,忍不住老淚橫流。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去之愈遠,思之愈切。一槳九回頭,幾多不舍幾多哀。

報國啊,無門。朝廷裡全是為了一己的利益而諂媚之人,屈原豪不避諱,直指當政者喜好,直接評價頃襄王「憎慍惀之脩美兮,好夫人之忼慨」

回朝啊,無路。「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語重聲長,感人至深。

《哀郢》通篇渾然一體,是《九章》中最為悽婉的,倒敘的手法是它結構最獨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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