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科舉制度被廢除以後,中國出現了一大批學貫中西而最終仍然回歸併認同本國文化精神的國學大師。他們先是求學於中國,大量閱讀傳統文化典籍,後又遠渡重洋,廣泛深入地研讀西學。他們對科舉製取消之後純粹標舉知識修養的西方學位制,態度各不相同,產生了以下幾種情形。
一種是遍遊歐美,深研各門學科,獲得許多博士學位,身上掛滿了博士頭銜。這種情況以胡適為代表。胡適1910年通過艱苦的準備,一路過關斬將,通過考試獲得了美國用庚子賠款餘額設立的庚子賠款獎學金,前往美國康奈爾大學求學。他先是學農,後又輾轉於哥倫比亞大學等美洲各高校之間,如饑似渴地鑽研西方近現代哲學、文學與科學,到1917年學成歸國。胡適通過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論文答辯,到1927年哥倫比亞大學授予胡適哲學博士學位,前後相隔十年,其間外界有很多的議論或猜測。如果從胡適1910年開始準備留學算起,到他獲得第一個博士學位,前後花了長達十七年時間,可謂在西方求學位道路漫長。這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出在西方某些名牌大學要想獲得博士學位實屬不易。
不過,胡適一旦具有博士頭銜,加上他自己的聰明勤學以及特殊的政治身份,此後卻一路鴻運高照,種種博士頭街紛至沓來。在1935至1959年間,胡適共獲得了35個博士學位,授予其博士學位的國家和地區遍及美、英、加拿大和香港。其中美國31個,加拿大2個,英國1個,香港1個;若按學科分,則法學27個,文學7個,人文學1個。當然,其中不少是「榮譽博士」頭街。
更有甚者,胡適還放棄了許多次獲榮譽博士學位的機會,大約身上的學位太多,已沒有心情搭理,或者說多一個博士學位少一個博士學位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這種事主要發生在他任駐美大使期間。1940年3月21日,他給夫人江冬秀的信中說:「去年得了2個榮譽博士學位,因病辭了3個」。1941年1月21日,美國就任總統舉行就職典禮,邀請中國駐美大使參加授勳,胡適未去,又舍掉了一個博士頭銜。此外,胡適留美的第一個學校康奈爾大學,曾打算授予胡適榮譽博士學位,因該校校史上未有先例,胡適不願「破例」,又拋掉了一頂博士桂冠。
第二種是在中西學術領域盡情涉獵,學術興趣廣,但同時於其中深鑽一、二門,並取得相應學位,博而專精,知識結構合理。不少國學大師走的就是這條路子。
中國現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對於哲學似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獨到領悟。1915年考上北京大學文科中國哲學門後,經過勤奮學習,又於1919年12月,考取了河南省官費出國留學,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院深造。在美國,馮友蘭系統地接觸到了西方大哲學家的原著,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笛卡爾、培根、斯賓諾莎、柏格森、叔本華、皮爾士、詹姆士、杜威等等,一大串西方哲學家的名字,一大堆西方哲學的概念,不同的流派、範疇接踵而至,給馮友蘭以強烈的衝擊。東西方的眾多哲學流派,馮友蘭幾乎無所不窺,營建起一種廣博而淵深的知識結構。
1923年夏,馮友蘭的博士畢業論文答辯在杜威教授等人的主持下獲得通過,取得了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而馮先生的學術思想卻不僅僅限於哲學本身,他在1921年哥倫比亞大學哲學會議上提出「中國為什麼沒有科學」的問題,後來被轉換成了著名的「李約瑟難題」。《中國科學技術史》的首席作者李約瑟提出,無論是在以前的千餘年,還是在近五百年,中國的科學技術事實上一點也沒有退步,一直在緩慢而穩步地前進,而西方在經歷了幾乎沒有任何科技上的建樹的黑暗中世紀之後,卻因文藝復興引發了科技大革命。由此李約瑟問道:何以這種科學革命不在中國或印度發生而是在西方發生?馮氏命題觸動了李約瑟並因此而引起了全世界的沉思,其餘波一直影響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發生於中國國內的文化反思熱潮。其四十年代的「貞元六書」(《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沿著「中國為什麼沒有科學」的邏輯理路一路前行,對國民靈魂進行更深入的探索,建立了獨具個性的新理學體系,其哲學勞作的身影已化入了民族的精神世界,因此,馮先生這一博士學位上凝聚的是一種理性的深邃與文化的良知。
第三種情況是廣採博納,博大精深,學究天人,但卻無意於學位的獲取,成為沒有學位的大師,這種情況以陳寅恪先生為代表。
陳寅恪,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孫,大詩人陳散原老人之哲嗣,曾留學美、日、德、法、瑞等國,精通梵文、西藏文、巴利文、英、法、德文,主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佛經之比較研究。
陳寅恪先生的正規學歷是凇吳復旦公學畢業,那時的復旦公學還不能算作正規大學,也不授予學位。陳先生自己認為,該校相當於高中程度。1909年他從復旦公學畢業後,考入德國柏林大學,1911年轉入瑞士蘇黎世大學,後又入法國巴黎大學,不久因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而回國。1918年再度出國,先赴美國哈佛大學,1921年又赴德國柏林大學研究院,1925年歸國後就任於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成為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王國維、梁啓超、陳寅恪、趙元任)之一,被譽為「教授的教授」。
據記載:陳先生的侄子陳封雄曾問他:「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麼沒有得個博士學位?」陳先生回答:「考博士並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並不重要。」後來,陳封雄向自己的姑父俞大維提起此事,俞大維說:「寅恪的想法是對的,所以是大學問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學位,但我的學問不如他。」
陳先生在自己紮實的舊學根底上遍遊歐美深研西學,其學淵深海闊,深不可測,他以《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元白詩箋證稿》、《柳如是別傳》以及關於梵、藏、巴利文之研究成果等論著炳彪於學術史,成為沒有學位的大師。
(張三夕 桑大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