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奕名在螢屏上從來都是個「硬漢」。
2011年前後,抗戰劇最為紅火的那幾年,也正是他的創作高峰。
從《大刀進行曲》(以下簡稱《大刀》)《中天懸劍》到《歷史的進程》《民國往事》,三十歲出頭的連奕名,以驚人的精力,自導自演了十餘部作品。
看著他的作品履歷,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時候連奕名已經因為傷病,患上了神經性耳聾,損失了80%的高頻聽力,尤其影響對語言的分辨能力。
對於一名演員來說,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一開始我一部戲就掙3萬塊,換個助聽器得花6萬。」連奕名說起自己的事情像在講段子,「後來我演戲我就背詞,仨人演戲我就背仨人臺詞,八個人演戲我就背八個人的。」
連奕名身上有一股與他的作品如出一轍的豪氣。
「不能耽誤事兒!甭管聽得見聽不見,我都能正常演。」
「我就是最現實主義的那種演員」
《什剎海》裡的「莊志斌」一角,和連奕名以往的「英雄」形象都不太一樣。
在一大家子裡排行老三,莊志斌身上有一些天真的江湖習氣,正直卻又莽撞,以至於人到中年,仍然在給家裡不斷「惹事」。
在接到導演付寧的邀約後,連奕名本來打算推辭掉,「那時候因為養傷,整個人都胖,將近兩百斤呢,就不太想見觀眾。」
但他最後還是沒經住付寧這位北京老哥們兒的勸。
付寧找上門來,先告訴他莊志斌是個廚子,還從小練摔跤,中年以後還有點好吃懶做。最後得出一個讓人無法反駁的結論:「你說,就這能不胖?就這我還能嫌你胖?」
連奕名聽著,有點動心。「那我這先減個肥?」
「別!千萬別!」
後來,他看莊志斌,怎麼看怎麼像自己。連奕名小的時候,有個外號叫「廣外小壞三兒」,他照著這個,給莊志斌起了個外號叫「後海小壞三兒」。今年大年初三,《什剎海》全劇殺青,直到現在,他身上都還帶著一些莊志斌的影子。
妻子楊若兮總笑他,讓丈夫不然就「別出戲了」,保持莊志斌的「暖男」屬性,家裡人也都高興。
「原來演一個將軍,回到家都還是和戲裡一樣橫眉豎眼的,連他爸爸都看不下去。」楊若兮道。
連奕名總是出戲慢。他一向需要從自己身上掏出一部分精神和靈魂,來填補劇本中角色的血肉。這也讓他成為了一個需要時間去醞釀情緒的演員。劇本需要他那個角色樂,他到了片場以後,就開始使盡渾身力氣逗樂;需要他哭,他進了片場,就得開始醞釀。
「劉佩琦就老說我。」連奕名笑道,「說我就是個最現實主義的演員。」
連奕名並非科班出身,他從小學戲曲,轉影視行後,靠在一個個劇組的摸爬滾打來摸索怎麼做一個演員。因此,他到現在都會笑稱自己並不是一個「特專業」的演員,「我做不到那種天性解放,演什麼人,我心裡得有。」
兼顧導演和演員的雙重身份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在導演和演員兩種視角的拉扯下,人的精神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隨著年齡漸長,連奕名也不像當年那樣,每部戲都堅持自己導演,自己主演。
「我做演員是全組標杆。」這個北京爺們兒樂呵呵地打趣,「我是全組脾氣最好的那個。當導演的時候,化妝師恨不得離我八丈遠;當演員的時候,我殺青,化妝師都掉眼淚。」
曾經有一段時間,沒人敢找連奕名演戲。就像是戴了有色眼鏡,總覺得找一個「導演」去演戲,是在給自己「添堵」。
「其實我當了導演以後,更尊重其他導演。在外邊當演員,對我來講簡直就是度假。」連奕名直言,「我要不是導演,我就在演員的一畝三分地裡做好就行,我還替導演操什麼心。」
「除了化妝,我什麼都幹過」
連奕名有一段十分傳奇的青年時期。
他從小學京劇,唱得好,十幾歲時就能隨著劇團到中南海去演出。
但京劇的祖師爺似乎不願意把這碗飯「賞」給他。青春期的連奕名開始變聲,並且迅速長高,這讓本來在藝校裡學唱花臉的他驚慌不已。每天晚上睡覺,都在頭上腳下頂兩塊磚,還跑到教學樓樓頂上燒香,只求祖師爺保佑別長個兒。
少年的虔誠並沒有擋住生理變化的步伐,連奕名眼看著自己唱文戲無望,便開始練武,改行武生。1992年,當他從藝校畢業時,正好中國京劇院缺武生,缺「硬二路」,他便順利被中國京劇院錄取。
京劇挑演員的審美與話劇和影視劇不同,連奕名這種大高個在京劇院裡得到的機會並不多,大多數時候,都是主角背後負責扛旗的兵卒,因此,到手的工資也相當微薄。
他覺得「不公平」,心裡憋著一口氣。
身高在那段時間讓連奕名感到深深的自卑,在京劇院裡走路時,他都不敢挺胸抬頭,而是縮著身子走,希望能看起來矮小一些。
這時候,正好有電影劇組來北京找武戲的群演,影視這條路,開始在連奕名眼前徐徐展開。
童年時,他與電影曾有一面之緣,卻又擦肩而過。
在連奕名的記憶裡,有一年,有個北影廠的老大爺曾經騎著車來藝校,說是要找一個「聽說挺靈的小孩兒」,去一部古裝劇裡演書童。
見面之後,來人嚇了一跳:這孩子怎麼這麼高,這可怎麼演書童?
連奕名自然失去了這次機會,離開之前,老大爺想了想,說要請連奕名吃頓飯,問他想吃什麼。
連奕名一下就高興了,脫口而出「羊肉串」。
在羊肉串三毛錢能買兩串的年代裡,來自北影廠的老大爺在攤子上放了十塊錢,讓連奕名隨便吃。
「那簡直是天堂。」連奕名想起來眼睛都發亮,「那會兒我默默的一顆心就向著電影了,就衝著羊肉串,也得乾電影。」當年那十塊錢羊肉串的喜悅,如今來自朋友的邀請,讓連奕名踏出了京劇院,走上了電影之路。
90年代初,正是香港動作電影的黃金期,需要大量有武功底子的武行演員,許多香港電影製作公司便以訓練班的名義,打著「培養李連杰接班人」的旗號,來大陸招生。
連奕名便參加了永盛電影公司的培訓班考核,三試全過,信心大增的他,便決定辭去中國京劇院的工作,南下深圳。
這讓他的父親怒不可遏,幾乎要與他斷絕父子關係,一輩子沒出過幾次北京的老人家斬釘截鐵地相信兒子是被一個騙子公司給騙了。
連奕名把永盛的文件和資質拿給父親看,父親不信,說正規公司後面都有「有限」兩個字,這裡沒有。
連奕名又把名片找出來,「有的有的。」
老父親還是不信,「那也是騙子。」
實在說服不了父親,連奕名心一橫,找朋友借了點錢,就從北京跑到了廣州,又從廣州去了香港。
在南方的幾年,連奕名穿梭於不同的劇組之間,從武行做到了武指,又從武指做到了動作導演。永盛待了一段時間後,他又在TVB的武行培訓班待了三個月,每天練被打的反應,進場就演屍體。
這讓連奕名忍無可忍。「我說我喜歡演打人的戲,我才不學怎麼被打。」
在香港電影界浸染的幾年,沒能讓他如願學到怎麼成為李連杰的接班人,倒是讓他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片場。
連奕名23歲便當武術指導,手下的武行,身邊的攝影,個個比他年紀大,一開始,多少有點瞧不起他,故意說些片場的「黑話」逗他。
連奕名那股好強的勁兒又上來了,「你要做武指,你就必須比別人都會的多。」
他不懂鏡頭,就專門找一部戲去做攝影助理,一整部戲就呆在攝像機旁邊,再下一部戲,就接著學攝影;他不懂每一場戲怎麼打點,就去劇組當場記,或者去當剪輯助理,學著一點一點地剪膠片。
「我在這行裡,除了沒幹過化妝,別的我都幹過了。」連奕名笑著說,然後又補充道,「但是京劇勾臉,這個我擅長。」
「導演其實就是人事部主任」
從京劇中得到表演的靈感,從真實的片場裡了解表演的流程,回到北京後,連奕名的影視之路,逐漸順遂了起來。
他開始通過影視劇實現自己的英雄情結。從小聽的那些帝王將相,演的那些戎馬一生,讓連奕名碰到抗戰、傳奇一類的作品,就特別亢奮。
2000年,連奕名為電影《英雄鄭成功》擔任武術指導和執行導演。從這部電影開始,他與導演吳子牛接連合作了三部作品。吳子牛也成為了他導演路上亦師亦友的貴人。
他始終感念於吳子牛的信任,在那個數碼拍攝還不普及的年代,吳子牛就敢把膠片給他,讓他來做剪輯。
2005年,連奕名獨立執導了自己的第一部電視劇《野火春風鬥古城》,這部1958年出版的紅色經典小說之前改編過電影和電視劇。將這樣一部經典改編作為自己的處女作,連奕名的壓力可想而知。
《野火春風鬥古城》
這部劇的編劇,是連奕名的校友,後來寫出了《紅色》的徐兵。「那會兒他就住在我家,他寫一集,我看一集,討論一集。」
《野火春風鬥古城》拍了50天,連奕名在這50天裡幾乎不眠不休。「所有鏡頭,怎麼費勁怎麼來。第一次當導演,總是想讓人看看自己的能力。」連奕名道。
第二部作品《大刀》,連奕名拍得更拼命。68天拍出28集,導演加主演,每天只睡一小會兒,起來便繼續在鏡頭前拼刺刀。
「這戲就是幾個人喝多了,唱了首《大刀朝鬼子的頭上砍去》。醒了之後,就回去寫劇本了,寫完劇本就拍了,那時候特別簡單。」
《大刀》拍完以後,34歲的連奕名一夜白頭,從此以後演戲,都得重新染黑。
對於連奕名來說,《大刀》不僅是一部抗戰電視劇,而是他在嘗試通過自己的影像,對「大刀」這一意象的塑造,來表達自己對於中日兩個民族在文化和民族性上的思考。
「《大刀》裡你可以看到我們的刀,和日本人的刀,通過刀法,甚至刀的鍛造,你都能看出兩個民族之間的差異。」如今說來,連奕名還是有些遺憾。「後來刪了挺多,不過我當時挺自豪的。沒幾部電視劇會去找這些點,但我找了。」
對連奕名來說,導演有的時候不像是一個藝術類的職業,而更像是一個「攢局的」,是「人事部主任」。劇組的上上下下都需要導演去打點,像連奕名這種自己會演戲的,有時候,還得手把手地教年輕演員演戲。
在連奕名的導演生涯裡,預算不足是最常見的情況。投資方海潤是精打細算的,《野火春風鬥古城》只用了300萬。2010年播出的《民國往事》算是最貴的一部,預算1800萬左右,後來預算不夠,連奕名找到製片主任,告訴他自己的片酬有多少,就允許他超支多少,後來算下來,也不過2000萬出頭。
《民國往事》
有的時候劇本不成熟,連奕名是一個在發現問題後,會自己上手改劇本的導演。「你明明知道他有問題,你不改,我覺得是瀆職。」
但是導演也並不是一個全能者。把一部四十集的戲在三個月內重新編得嚴絲合縫,誰也做不到,反而增加了工作量,所以,很多導演並不會主動去修改劇本,就怕改不好,坑了自己,還得罪人。
「現在,一部劇要是好,每個部門分著被誇,要是不好,挨罵的一定是導演。」連奕名苦笑道。
近年來,連奕名作為導演,拍攝的作品並不多,最矚目的,可謂那部等待許久的《天下長安》。
連奕名在《天下長安》片場
這部劇的籌備時間有限,道具組要在一個月內湊齊3000多套服裝。連奕名本來想給李淵配一套手繡的龍袍,也無奈改用了機繡的服裝。
他於是找來了《軍師聯盟》的美術指導韓忠,在視覺上進行補充。尤其要通過戰爭戲,來表現出初唐應有的氣象。
「這個劇沒能在第一時間播出,還是挺遺憾的。」連奕名道,「劇本特別好,演員也特別好,我是從來沒想到,李雪健老師能來演李淵。」他說著,忍不住演起李雪健表演時的樣子來。
如今,連奕名正在籌備兩部作品,一部是聚焦應急管理工作的《曙光之裔》,一部則是對抗美援朝題材的「奇襲白虎團」的改編。
連奕名想把「奇襲白虎團」拍成一部12集的短劇,每集一個小時,劇裡的時間也是一個小時,時間刻度就打在屏幕上,通過對當年那場戰爭一分一秒的還原,來塑造這一段戰爭史上的傳奇。
他興致勃勃地描繪著這部劇,有戰火紛飛,有家國情懷,也有他從未忘記的英雄情結。多年後能再次回到喜歡的領域裡,他很珍惜。
從小在京劇的唱念作打中長大,連奕名對舞臺有天生的痴迷。
雖然早早離開了中國京劇院,但戲曲仍舊貫穿於連奕名的人生之中。十年來,他每年都會舉辦一場京劇義演,籌到的錢都用來給聾啞兒童辦學校。
連奕名自認不善交際,舞臺正是一個能讓他感到自在的純粹空間。
燈光一亮,一方天地便是八荒世界,無論是作為演員,還是作為導演,他都能在戲裡找到讓自己最有底氣的生存方式。
「你靠你的臺詞,靠你的表演,靠你的真才實學賺錢,我覺得這錢拿得才有底氣。」
在他的朋友看來,連奕名為了戲,總是特別拼,已是不惑之年,卻總是像個孩子。能把自己的血氣燒燙了,再融進作品裡。
這也讓他與年輕一代的投資方和創作者格外聊得來。就像以青春熱血為主題的《曙光之裔》,年輕的資方們在找尋導演時,也正是看中了他身上的青春特質。
連奕名有四臺重機摩託,還有十匹馬。每次騎不同的摩託,他都要配不同的衣服,不同的頭盔。他也仍舊喜歡唱京劇,每周都要回家一次,在家裡開臺,唱他喜歡的古典英雄。
歷史與潮流,現代與古代,在「連奕名」這個名字之下,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魅力。
連奕名仍舊很年輕。
【文/首席記者 一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