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強:中國最欠扁人物我排第三
封面文章任志強:傲慢與偏見
大連住宅產業化和房地產業高峰論壇的主席臺上,任志強正準備發表演講。一位穿運動裝、戴眼鏡的年輕小夥子,大叫著「閉嘴吧」,將臭烘烘的運動鞋扔向了主席臺。在短暫的混亂後,任志強自嘲受到了總統待遇,繼續神態自若地演講。
此前,主辦方播放了《蝸居》的一點片段。《蝸居》是去年熱播的電視劇,引發了廣泛而尖銳的爭論,它描述了城市白領身為「房奴」的困境,以及年輕女性投懷送抱權貴的生活。在發表演講前,任志強調侃說,貪官宋思明開的車比蝸居還貴,這直接激怒了「扔鞋男」。
「扔鞋男」25歲,是大連當地人,與父母共同居住,家中積蓄不夠支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先後兩位女友因房子問題而離開他。他正是當下陷入高房價困境的中國年輕人的典型代表。他的扔鞋舉動,被反應迅速的媒體放到網上,贏得很多網友的叫好。這正折射了貧富尖銳對立的中國房市如火藥桶一般,「房奴」或者被無房困擾的網民們怨氣衝天。
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傾兩代人三個家庭的所有,也許還不夠一套房子的首付。而任志強屢出「房子是給富人蓋的」、「買不起房就該回農村」的驚人之言,被神經因房價變得敏感的公眾視作高房價的鼓吹手、「吸血鬼」地產商的代表。鳳凰衛視執行臺長劉春在與任志強首次聚會前,曾在微博裡寫:「明天我準備和任老闆刺刀見紅,給他普及一點中國貧民的知識」。
微妙的是,從2005年最想揍的人之一到2009年真男人,任志強在公眾中的形象正在經歷轉變,越來越多的人將他視作《皇帝的新衣》裡那個說真話的小孩。他指出了房市的最大獲利者正是政府。財經作家吳曉波則在他的專欄裡寫道:「任志強也許是地產界讀書最多、最清醒的人,也是最具有思考能力的人之一,可他又是最被批判、最被妖魔化的人。」
本刊試圖在這種背景下,進入任志強的世界,對他進行一些了解……
59歲的任志強留給公眾的印象相當固定:多年保持不變的髮型、寬腦門上緊鎖眉頭刻下的深紋、繃緊的腮幫子、幾乎瞪出眼眶的眼珠。他似乎無時無刻都是這副嚴厲、咄咄逼人的模樣。兩年前曾採訪過任志強的財經作家蘇小和告訴我:「當時他在等我,假裝在看書。開始愛理不理,後來很客氣。」
在任志強的辦公室裡,我採訪過他兩次。隔著寬大的辦公桌,他往後斜倚著靠在椅背上,臉上沒有表情。當他想強調他想表達的意思時,眼睛會直直地瞪著你。第一次採訪了一個半小時,任志強總共有八次打斷或反駁我的問題:「你的概念是錯的」、「你這個問題太無知了」、「你們將問題想偏了」……第二次採訪他,他依舊面無表情。我說:「任總,上次在這裡採訪過你,還記得吧?」他斜靠在椅子上,眼睛向上挑了挑說:「我知道你。」
閻陽生是任志強在38軍的老戰友,曾任全國工商聯執委和《中國工商》雜誌總編輯。他曾帶一年輕女記者去任志強辦公室採訪。任志強面無表情,把女記者嚇得直打哆嗦。閻陽生怪他把小姑娘嚇成什麼樣了,任志強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一笑那女孩更害怕。「任志強是一個很有氣場的人」。
前華遠集團副總裁、與任志強共事二十年的齊躍說,很多人不願意去任志強的辦公室,哪怕是跟他非常熟的人。在外面他還會說笑,一回到辦公室那個環境,就變成了瞪著眼,沒什麼笑容、面無表情。 任志強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解釋自己為何在辦公室總是繃著臉。「一到工作環境中,我腦海裡就出現了很多跟工作有關的事情,自然而然就進入這個情景,面部表情就會相對嚴肅了。離開辦公室後,我就放下這些東西了,也會笑。」
任志強是北京市西城區主管的國有企業華遠集團總裁、華遠地產董事長。從規模上講,在全國房地產公司裡,華遠地產不算大,去年營收11。60億元。從個人財富上講,任志強是替國有企業打工的,遠談不上房地產行業裡賺錢最多的人。但是,任志強針對政府對房地產業的宏觀調控多次撰寫萬言書,以尖銳的言論著稱,他是地產界抨擊政策聲音最響亮的人,也是地產界最具爭議性的公眾人物。
任志強對中國房地產政策研究有著非常的嗜好。2003年,他牽頭與幾家企業聯合成立了研究機構,專門研究房地產的數據。「從房地產行業來說,我敢說,中國最系統的房地產數據研究機構是我們的。」任志強表示。他的地產界朋友、生意夥伴、SOHO中國董事長潘石屹以前與人PK,會發簡訊求助任志強,向他索要數據。曾經多次和任志強一起參加論壇的中坤集團董事長黃怒波說:「任志強確實比很多專家比如易憲容、謝國忠等要強,那些專家沒有數據支持,而任志強有。」任志強是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的顧問,住建部、地方政府也時常到任志強這裡索要數據,諮詢意見。任志強自稱是在做「開啟官智」的事,從對政府23號文件的質疑到參與18號文件的起草,他在中國房地產業的「國策顧問」這一條路上越走越深。
華遠地產人力行政總監李春暉透露,任志強要求華遠高管人員看《新聞聯播》。任志強未必認為國家說的百分之百都是對的,但他認為《新聞聯播》一定是國家最重要的一個新聞導向,它傳遞的是政府政策導向,你要了解它,你要知道政府現在在支持什麼,它要做什麼東西……
任志強對政治、政策的熱情,也許與他本人的出身、 歷有關。從上山插隊到下海創業,他幾次命運的巨大改變,都受到國家政策的影響。
1951年3月8日,任志強出生於一個典型的紅色高幹家庭。任志強的父親叫任泉生,1918年7月生於山東省掖縣,2007年8月在北京過世,當時新華網發了通稿。據新華網介紹,任泉生1937年參加革命,曾是新四軍幹部,解放前擔任過中原局稅務局局長,解放後擔任過商業部副部長;母親在文革後期主管北京副食、菸酒等生活必需品的供應。
任志強初中就讀於北京35中學,這是當時幹部子弟比較集中的中學。據他的同學趙曉航回憶,任志強當時的家位於西城區平房區,是一個獨立院子,紅漆大門,車能開進去。平房從外表上看不出什麼,但裡面裝修是西式的,鋪著木地板,安有暖氣。
任志強說,他家當年的生活其實相當困窘。小時候去照全家福,身上經常是破衣服、露腳趾的鞋。平時就用哥哥姐姐的衣服接接袖子褲腿,打上補丁繼續穿。他說當時整個國家都在挨餓,沒有一個家庭不挨餓,只是程度不同。他每頓都吃不飽,早晨稀粥加一片窩頭片,中午是紅薯面的窩窩頭。
回憶起母親,任志強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語氣平緩。「我的母親是一位馬列主義老太太。」他身體前傾靠在桌子,右手肘支在桌面上,右手握著拳頭抵著頭。時不時陷入深思中。他對母親最深刻的印象是,當紅衛兵衝到家裡來時,母親手握著刀攔在門口,保護背後的兒女。他還記得當時缺糧,家裡一碗飯要用筷子分成兩半,每人半碗。任志強用右手食指比作筷子,斜著虛劃了一道線:「我母親下筷子是斜著劃的,這樣表面上看是兩半,實際上我的一半飯量比她多。」
我問任志強是否從小缺少母愛,任志強矢口否認這一點:「我沒有說,是潘石屹說的。我的父母他們平常為了工作把我們放在保姆家裡,小時候住校,放在阿姨家裡。潘石屹就說我缺少母愛,這是兩回事。我認為這恰恰是一種愛。他們愛更多的人。」
但我找出了去年10月11日採訪任志強的錄音,任志強是這樣說的:「我很悲哀,我從小沒有父愛母愛,都是別人在帶我。潘石屹認為交警衛員帶是自豪的事,我覺得是悲哀,沒有母愛,父母在戰場上,只能交給警衛。從我的角度,我最需要的是母愛,從小部隊今天走到這,明天走到那,跟著走。剛開始解放,到處跟著跑。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從他的角度當然羨慕我。1988年,我家慘得很,那些破東西扣了我父母好幾年工資,我寧願扔了再買,但就是不行,很多年輕人就是不了解這些事。」
文化大革命和知青上山下鄉運動衝擊了這個家庭,全家人天南地北各居一方。 任志強母親戰爭年代就有很嚴重的關節炎,在文革時期去了遼寧盤錦幹校種水稻,住棚子,站在冷水中插秧,這加重了她的關節炎。這樣,家也散了,任志強和他的兄弟姐妹都是獨立或半獨立生活狀態。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被捲入了時代的洪流,他與同學們一起抄過「成分不好」的人家,押送過人回原籍。「我們就認為毛主席說的都是對的,我們就該去做。」他說,「我們從小就受這樣的教育,包括大煉鋼鐵,在學校都是大煉鋼鐵。現在看來是胡鬧,但當時也會去做這種事。那時候我們到處撿釘子,撿破銅爛鐵。那時候學生的一片熱情就是要解放全世界,不讓大家受窮。所以毛主席說打到哪我們就打到哪,包括毛主席說讓我們下鄉。當時這是普遍意識。」
對於命運巨變,任志強的父母和他本人,都認為天生該如此。1968年末,任志強作為知青去了「革命聖地」延安。他曾在博文裡寫道「他們(父母)並不知道將子女送出家門後的未來,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但他們知道只要黨中央、毛主席發出了指令,他們就一定會奮不顧身地衝鋒在前,這已成為一種深刻在頭腦中、融入血液裡的信念和習慣。」
去延安的基本是17歲左右的學生。最小的是14歲的畢京京。畢京京記得,從北京出發總共花費五天才抵達插隊的郭莊。當地支書說,延安這地頭是革命聖地,旱澇保收,如果旱了就溝裡收,如果澇了就坡上收,就是靠天吃飯。當時當地畝產也就四十斤左右。一個大隊的全部財產就是一個碾子、一輛價值80塊錢的驢車、幾頭牛、幾十隻羊。延安1971年的GDP僅僅相當於1946年的GDP。
今年5月6日,我去了延安市寶塔區郭莊村,離延安城區約40公裡,現在已全是水泥公路,坐車一小時就到了。我找到了任志強曾居住的窯洞。在長著荒草的低矮山坡上,有兩個破敗的窯洞。約2米高,上面是白紙糊的窗子,下面是一米多高的木板門,個高的人進去需要低著頭。我把照片拿給任志強看,他說,這是後來翻修過的。當時的窯洞比這還破。
在郭莊,知青需要學做農活,什麼都幹,種小麥、小米、蕎麥、玉米、紅薯等,第一年每個人只分得七斤小麥。在同去的知青眼裡,這些年任志強變化不大,他當時就很直爽、很實在,幹活從不投機取巧,像個小老虎似的。一次割麥子的時候,鐮刀把任志強的腳給劃了。有的農婦就叫了起來:「哎呀,流血了。」任志強拿起一把土抹在傷口上,連說:「沒事、沒事。」「他特別粗獷,當地人都說他是一個幹農活的好把式。」畢京京說。
當地沒有水,喝的是黃泥湯子,擱到缸裡用白礬沉澱。幾天時間就需要洗一次缸,要不然沙土就積了半缸。盛水的時候不能攪動,一攪沙子都起來了。「經常缸裡出蛤蟆,很正常的。」任志強說。如同他的父母一樣,他認為吃苦理所當然。 1969年8月,任志強離開郭莊,成為「萬歲軍」38軍的一名士兵。他爭強好勝的一面在軍隊裡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次挖坑道回來,大家聚在一起和老鄉抽菸,找不著火柴。任志強從土爐子裡拿出一塊暗紅色的炭,給大家點菸。一塊炭在任志強的大手裡燒得嘶啦啦地響,一股子燒焦的肉皮味冒了出來。大家全都愣神了,任志強催促道,趕快點,就這麼拿著炭給被嚇得夠嗆的戰友點了一圈煙。他還特別得意地看了看大家。
任志強決不肯以軟弱的姿態活在世上。在部隊時,他當過工兵班長,經常鑽地道搞爆破,很容易受傷,他對他姐姐講,如果他受傷了,能救就救,如果救出來沒用了,乾脆把他擰死算了。後來他哥哥出車禍,包機從海南送到北京,任志強在飛機上下了決心,如果哥哥不行了,就掐斷氧氣不讓他受罪做植物人。任志強的強悍可見一斑。
任志強遇到很難解決的問題時,就是一個人憋在屋裡,雙眉緊鎖,不說話,也不找人傾訴,一個人死扛。每次遇到難解的大事,任志強一著急就高燒不退住醫院,一住一個星期。和任志強共事的二十年,齊躍見他住過三四次醫院。
1985年,任志強曾入獄一年多。就在監獄裡,他也處處爭老大,幹什麼活他都要比別人強。監獄裡不能抽菸,去了檢察院辦公室,任志強二話不說上來就搶人家煙抽,弄得連法院、檢察院的人都覺得他特別擰巴。
而他的爭強好勝,特別表現在抬槓上。一般人見面都會問好,最近怎麼樣?但是,你見任志強都不能用這種溫柔的話問,一說他會覺得沒意思,怎麼這麼沒勁。有一次潘石屹見任志強問:最近和別人吵架了嗎?任志強想了想說:還沒吵。潘再說:吵架就是你的生活方式,不吵架,你這日子跟沒過似的,難受。潘石屹說,任志強和人吵架後反而挺高興。任志強最激烈的一次吵架就是幾年前和時任建設部部長汪光燾,吵完架以後,兩個人都高興得不得了。任志強下來後說:這回終於把老汪給罵了。汪光燾出去後跟人說:這回把他們叫過來臭罵了一頓。兩個人都挺高興。
戰友閻陽生說,任志強其實很聰明,會搞關係,當年他會打橋牌,並因此和連長套近乎,連長被他忽悠得團團轉。「現在別人只看到了他桀驁不馴的一面,他和北京市、住建部的領導意見不一致,或觀點不一樣的時候就頂撞。實際上他還是很有分寸的。他知道自己反正不犯大忌,爭論的時候,他其實從純技術的角度來談的,即使對方生氣了,事後也會琢磨他說的是不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