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fanggong 晏秋秋 來自專輯晏秋秋:魔都私家地理
文/晏秋秋
L女士,曾是華籍美人,如今美籍華人。
我們相識於2003年的休斯頓,當時我去跑一個什麼比賽,上海人的她提供了不少便利。上個月,L女士因為家事,三十多年來首次回滬。還隔離著,L女士就給我打了電話,說:「如果時間安排得過來,想去一次西郊公園。」
我愣了,西郊公園?
L女士說:「記得小時候,去西郊公園一趟,要提前半個月準備。父親帶我去公園餐廳裡吃蓋澆飯。兩角五分,大排澆頭,我總是請打飯的阿姨多給我澆點肉汁,那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蓋澆飯……」
放下電話,我笑了。L女士家裡是大戶。我儘管比她小十歲,但當年我去西郊公園,是吃不起蓋澆飯的,連捲心菜豆腐澆頭都吃不起。我總是瘋狂看完各種動物後,在大草坪上一躺,吃一點麵包,也就心滿意足啦。
如今,西郊公園早已改名叫上海動物園。它緊鄰地鐵口,附近還新造了一個機械式停車場,交通比以前不知道便利多少。然而,顯而易見,它也和曾給上海帶來深刻痕跡的許多記憶一樣,黯淡了不少。
想起了西郊公園,我們現在還能想起什麼呢?
是57路靜安寺美麗園車站,擠來擠去,每個人看上去都很興奮?
是電影《捕象記》的主角,陪伴上海人46年的大象版納?
是獅山、虎山、猴山,還有當時亞洲獨一無二的長頸鹿館?
是帶外地朋友見世面的「一東(外灘)一西(西郊公園)」?
是大草坪上找外國人聊天練口語,其實只不過是想在女生面前顯擺?
還是很多上海人魂牽夢縈的、那個物質貧乏精神卻無比充實的童年?
我對L女士說,你什麼時候去,我陪你去。
A、
上世紀80年代末,我讀小學四年級。
學校的教導主任極不喜歡我,曾公開說:這個皮大王,怎麼能當大隊學習委員?學校開家長會,教導主任還特地找到我家長,一再強調:你們家孩子戴的是「三條槓」,課堂紀律連「一條槓」都沒有。
後來我才知道,教導主任中意另一名學生,當大隊學習委員。只是她的意見,沒有得到重視。校長副校長她惹不起,就只好找我麻煩。
學校裡,有一個老師處處和你對著幹,你是什麼心情?好在,我沒心沒肺,成績還一直很好,她也不能拿我怎麼樣。唯一的一次,她說我上課講話,當場宣布處罰:學校春遊不準去。
偏偏,那一次的春遊,去的還是西郊公園。這一下,我是有點生氣的。可以說,第一次有了反抗的意識——憑什麼不讓我去!班級裡,我有幾個狐朋狗友,我們常常一起去遊戲廳打魂鬥羅、1942和雙截龍。他們給我出主意:不讓你去,你可以自己去,我們在西郊公園碰頭。
我的眼睛亮了。說幹就幹。我從家裡拿了一個行軍水壺,又去小賣部買了一隻精白麵包,託同學給我帶著。
春遊的那一天,我一大早先坐車,從大楊浦到外灘。轉坐71路到靜安寺。在靜安寺排隊坐57路。我提醒自己,看到黃浦江,看到靜安寺,就要準備換車了。當然我也很乖巧地讓售票員阿姨提醒我,一副三好學生的樣子。在靜安寺排隊坐57路時,我看到一些大孩子,三五成群嘰嘰喳喳,突然有了一種孤立感。以後再讀到「煙波江上使人愁」這句詩,就很了解這種意境。
最後,我還是獨自一人,趕到了西郊公園。我先在長頸鹿館和大象館逛了逛,然後又來到西郊公園的大草坪,有很多人在草坪上玩耍。
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句:秋秋來了!然後就有無數笑臉湧來。幸福來得太突然,幸福來得太猛烈!一向喜歡我的班主任,得知我一個人來時,哈哈大笑:「你太厲害了。既然來了,就跟著我們一起活動吧。」
那是一個很美好的下午。
班主任帶我一起玩,會不會觸怒教導主任,有什麼「後遺症」?我真的不知道。這件事讓我有了一個心得:不管別人怎麼對你,你還是應該遵從內心。外力可以改變的,往往都是脆弱的內心。
B、
上海人眾口相傳的「西郊公園」,已經改名30年了。現在它叫上海動物園。不過,只要你說到「西郊公園」,上海人幾乎都知道。
西郊公園最早是英國僑民創辦的馬廄。1914年,英國人要在上海搞一個高爾夫球俱樂部,就聯手買下了「老裕泰」 馬廄。新中國成立後,上海市政府在這個高爾夫球場的基礎上,闢建一座公園。因為地處上海西郊,就叫「西郊公園」。
西郊公園一開始的定位,是「文化休息公園」。1954年5月25日,為慶祝上海解放5周年,西郊公園開園。當時,市民對西郊公園熱情高漲,僅開園10天,因為客流量太大,西郊公園受損嚴重,附近交通也嚴重擁堵。6月5日,西郊公園暫時關園,內部整修了半個月。重新開放後,每天限入4萬人。
1955年,北京有了動物園,上海也開始醞釀,把西郊公園改建成動物園。園內的動物籠舍,按照動物進化的規律,由低等到高等依次建設。
當時,在上海灘,老百姓要看動物,也會去中山公園和復興公園。上海市為了擴大西郊公園的規模,把這兩處的一部分動物,轉到了西郊公園。這就更奠定了西郊公園「上海動物園」的地位。
一度,西郊公園的票價是兩角,但公交車費單程也要兩角多。來回一趟,加上自帶麵包、茶葉蛋、水,開銷一個人總要1元左右。
57路公交車,全程將近10公裡,是市區通往西郊公園的唯一一條線路。每周日,57路的客流量就特別大。當時,站臺上分成「站隊」和「坐隊」兩條隊伍,而且站臺上就開始售票。有時「站隊」放得早了一點,搶了「坐隊」的座位,排「坐隊」的就會罵罵咧咧下車,再等15分鐘!
西郊公園當時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遠遠超過今天的「迪士尼」。要去西郊公園了,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激動,就像第一次出國一樣。去西郊公園前一天,全家出動準備吃的,母親還特地囑咐,準備點長生果,可以餵猴子。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孩子們就嚷著起床了。早飯也沒心思吃,一個勁地要出發。
嗯,現在提起這些事,怕是「白頭宮女」了吧。斑駁光影之中,少年興味,依舊留存。
C、
西郊公園裡,有很多動物明星。
先說大象「南嬌」。這是西郊動物園的第一位住戶,曾經因為打雷,從動物園逃到七寶,把私家農田踩踏得一塌糊塗。和「南嬌」作伴的,是越南來的大象阿邦。
1971年,西郊公園到西雙版納,抓捕回來一頭母象,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大象「版納」。版納後來還成為了電影《捕象記》的主角。一度,上海老百姓頭一天去動物園看「版納」,第二天再興致勃勃去紅旗電影院看《捕象記》,是當時上海灘最頂尖潮流玩法。
2018年11月,大象「版納」去世了。她陪伴了上海老百姓46年,很多上海人的青春影集中,就有一張和「版納」的合影。當時《新民晚報》搞了一場成功的活動,徵集與大象「版納」的合影。照片如雲片般飛來,照片上無一例外,是上海人的笑容,和過去近半個世紀的上海記憶。
到上海動物園,很多人還要看猩猩。1993年,大猩猩博羅曼從荷蘭來滬,當時引發上海灘轟動,人人都把「看2米高的猩猩」,當作一種時尚。
當然,西郊公園也教會我們,如何做到人與動物的和諧相處。同樣是1993年,西郊公園裡的長頸鹿「海濱」,因為食用了遊客拋來的塑膠袋,最終死亡。
《解放日報》曾報導,西郊公園裡面的動物,有不少被遊客有意無意傷害過——
2000年,一隻藍狐的眼睛被遊客用竹竿戳瞎,不治身亡;
2000年,一隻赤狐的腹腔被遊客戳穿而死亡;
2001年,三頭珍貴的白黇鹿誤食異物,死於非命;
2001年,一隻6歲的雌鹿非正常死亡,胃裡發現了3.5千克重的塑膠袋;
2011年,兩名晨練者在食草區採摘馬蘭頭,致使一頭斑馬受到驚嚇,驚慌中撞到了鐵絲網,不幸身亡;
2015年,三頭成年黇鹿誤食遊客投餵的塑膠袋、毛巾等異物,胃腸梗阻而亡,解剖出胃內異物總重達19千克……
嗯,是的,這也是西郊公園的歷史。我很欣慰地看到,過去幾年,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
D、
L女士至今沒去成西郊公園。
我去了。上周,一個下著雨的下午。我從地鐵站走出來,趟著水走進西郊公園。
時隔20多年,重返這裡。
西郊公園的一切,都沒有太大的變化啊。
我直接跑到猴山。猴子在這裡出沒。哪怕下雨,也絲毫不妨礙它們的舉動。老猴悠然坐著,小猴子來回追逐,鋼絲繩上滿是它們的身影。
我想起來了,以前來西郊公園,總喜歡撕下一小塊麵包餵猴子。不為別的,就為了看他們互相爭搶。猴山,是個小社會。猴山上發生的一切,在現實生活中,似乎總是複製著。
這一次,我沒有帶食物,我的身邊只有一個手機。就算我帶了食物,也不會丟給猴子們了。這個社會是變化著的,只有變化是永遠不變的。
我又去看了獅子、老虎,尤其是華南虎。天下著雨,猛獸們懶懶地躺著。偶爾一兩聲吼叫,卻是從喇叭中傳來的。虎舍獅舍,設立得特別大,而對老虎獅子來說,又顯得小了。在這裡消磨了這麼多年的意志,老虎已不再是老虎,獅子也不再是獅子。
我最後來到了西郊公園的大草坪。雨中,整個大草坪,似乎只有我一人。想起了20多年前,這裡似乎總是擠滿了打羽毛球、踢足球的人,那麼多的野餐,那麼多的歡聲笑語,如今留給我一個沉默的背影。
我笑了。想起了在大草坪上,發生的那麼多的事情。歲月總是給我很多笑臉。這些笑臉,簡單而真誠,低調而煥發著生命的光芒。就像這西郊公園,可以老,可以舊,可以默默走到邊緣,但是,卻似乎總是在記憶之中,佔據一個特殊的角落。
沒有過去,也就沒有了現在。
沒有現在,也就沒有了將來。
西郊,是一個方位。公園,是一處場所。
人生,豈非總是要尋找一個正確的方位,尋找一處正確的場所?
走出西郊公園,陽光冒出雲層。
歲月再怎麼留白,人生只需尋求心安。你總要把西郊公園,留在腦後,卻又總是會不斷想起。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問理由,也沒有理由。鬚髮飛白,臉色轉赤,我們總要走向天涯,走向遠方。
圖片來源:老有上海味道、上海長寧、新聞坊、人民網上海、一方視野、大眾點評、搜狐
編輯:小黑炭
原標題:《西郊公園,全世界最好吃的蓋澆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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