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月經」這個詞頻頻出現在公眾語境裡。今年2月份,梁鈺呼籲為武漢女醫生捐衛生巾,極端的環境裡,暴露出原本隱藏在日常中的困境。8月,一張淘寶散裝衛生巾的圖片引起了熱議。價格低廉,沒有外包裝,但即使是這樣的衛生巾,也並不是每個女性都可以買得起。這張圖讓很多人意識到月經貧困的存在。
隨著討論的深入,不少公益組織也參與進來,呼籲關注月經貧困的問題。據《中國慈善家》最近的報導,很多關愛貧困女童健康的項目從數年前開始實施,但捐贈並不是很順利,這一次討論之後,相關項目的籌款得到了很大的推動。
除了費用,精神上的恥感,也一直是月經帶給女性的困擾之一。月經羞恥背後常常是性教育的缺失,家庭內部的兩代人無法直面這一話題。上周《人物》發出了一個徵集,講述你或者你身邊的人和月經有關的故事。我們收到了768份問
在回復裡,很多人都提到了羞恥這個詞。很多人講述了她們如何去面對某種不可言說帶來的沉重壓力。也有人提到了貧困,對於曾經的她們來說,需要精打細算才能夠保證月經期的度過。不少問卷都提到了母親、父親、朋友如何影響了她們對月經的認知,可以看到很多講述中有成長的傷痛,也有回望時候的理解。在有的問卷裡,我們可以感受到女性之間因為共同的身體體驗,所迸發出的女性姐妹情誼。
我們希望就像梁鈺說的,「這是一個好的契機,把月經放到檯面上來講,這是真正的關心女性」。
文 | 三三
恥感
它永遠不叫月經,它叫大姨媽叫親戚叫壞事兒,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麼,但沒人大大方方的說出我來月經了。」@維維這樣寫道。我們梳理問卷發現,恥感的來源,往往是一種耳濡目染。在家庭空間內部,它不被真正地提及,而是閃爍在廁所裡、床單上和家庭成員遮遮掩掩的對話裡。
@辰辰是四年級來的例假。到現在她都記得慌慌張張去找媽媽問怎麼辦,媽媽很生氣又很懊惱地說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我感覺我做錯了什麼事兒」,她說。家裡人會說來了月經長不高了。從那開始,月經給她的印象就是一件壞事。
@大靜靜的媽媽不願意和她談月經這兩個字。小時候家裡衛生間沒有放垃圾桶,她和媽媽來月經,扔衛生巾必須去廚房的垃圾桶。那十米的距離非常難熬,她總覺得自己像在做賊。
@妞妞有個比她小七歲的弟弟,在家來月經時她媽會對她說,扔衛生巾時記得內裡朝下。「我很困惑:是家裡有人暈血嗎?我媽尷尬的眼神讓我瞬間意識到她的本意。這種羞恥讓人很無奈」。
初三時@葉小波的媽媽受傷了,以前都是媽媽給她買衛生巾,媽媽臥床休息,只好她自己去。她去門口超市,胡亂抓了一包去結帳,還有個男士在排隊,她更不好意思了,拎著裝衛生巾的黑袋子一路狂跑回家。回家之後,媽媽跟她道歉說讓她一個人去買,很對不起。
初中時候@大風每次月經都會弄髒床單,總是在凌晨四五點驚恐地起來用刷子沾水處理血跡。如果不處理,第二天媽媽看了會很暴躁。她曾經用黑色小口袋裝用過的衛生巾,媽媽看到了質問為什麼要亂扔,知不知道那是全世界最髒的東西。「我到現在都很難過,因為我對於這些的自卑大多數來源於我母親。」
除了媽媽之外,外婆等女性長輩有時候也會無意識地傳遞這種恥感。@馬吉小學六年級時,村裡一年一度拜神,是小朋友最開心的日子。她和同學約好一起去燒香,但同學突然說,奶奶不讓去,女孩子經期不能祭拜。「我的奶奶也是這麼對我講的,甚至很多媽媽輩的人也有這個說法。」
有一次大學暑假時,@勳兒在姑姑家住了一個月。姑姑家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住了一段時間後她剛好來了月經,姑姑家沒有專門投放衛生巾的垃圾簍,勳兒局促不安地跑過去問姑姑衛生巾怎麼處理。姑姑臉色一變,把她帶到樓下的小衛生間(二樓有一間很寬敞明亮的衛生間),叮囑來月經就在這裡上廁所,不然會衝撞她家二樓供奉的神龕。衛生巾不能扔到家裡,每一次換完衛生巾,就開門扔到樓梯間垃圾桶。「後面那幾天我真的和做賊一樣換衛生巾,扔到樓梯間垃圾桶時也會覺得很羞愧,害怕清潔工看到。」
祭祀不許參加,寺廟不準進入,甚至還會有老人給你講身上髒。問卷裡最令人惋惜的故事是,@思思的外公走的時候她撞上經期,不能祭祖,送不了他。
無視
男性對月經天然缺乏同理心,即使是父親。在人生的某個時候,面對月經這件事情,在親人之間也往往會豎起一個屏障。
@小冉是單親家庭,她和父親一起生活。初潮時她不敢告訴父親,換衛生巾時把水龍頭擰開最大,用譁啦啦的水聲來掩蓋撕拉衛生巾的聲音。父親是很傳統的男人,認為月經是羞恥不能見人的,叫她把衛生巾藏好不要讓他看到。她買衛生巾需要找父親要錢。他覺得在這上面的開銷太大,於是在網上下單買。小冉要求務必在官方旗艦店買,他覺得太貴,就在不知名的小店裡下單了一整箱「——可夠你用一年的」。誰知道用了第一片後就出現了過敏和炎症,後來是母親怒罵一頓以後,父親才同意丟掉那箱網購的衛生巾,從此不再在衛生巾的開銷上多吭一聲。
@小河至今還記得上小學五年級班上有女生來了月經時,同班男生的表現。每到換衛生巾時,女生們都是悄悄地拿,生怕被男生看到。班上最早來月經的女孩子因為包裡放了衛生巾而被班上的男生鬨笑。全班男生趁著女孩子不注意偷偷拿了包裡的衛生巾,邊舉著衛生巾邊嚷嚷:「某某有衛生巾!」被偷拿了衛生巾的女孩氣哭了。班主任老師對此不加批評,甚至責怪女生沒有放好衛生巾。「現在想想挺心涼的。」
@曉田上初三的某一天,月經突然來了。沒帶衛生巾,她小聲地問隔著過道的女生:「你有姨媽巾嗎?能否借我一片?」 結果被經過的男生聽到了,他在宿舍笑著傳了一個星期。初中時,@趙趙不敢去衛生間,男生很多在走廊上玩耍,去女廁要經過走廊。有的男生很沒有修養,女孩走過去他們會假裝不看你,大聲說「她們怎麼又去廁所啊,是去換東西吧」,然後哈哈大笑。
月經期間,@小美最害怕被老師提問不得不站起來,上講臺做題,以及課間操。雖然住校但宿舍大門只有晚上下晚自習才開,想回去換褲子就要找班主任拿條子。班主任是女性還好,如果男班主任問回宿舍幹嘛?「就……要死亡了簡直。」
每個女生都會碰到生理期撞上體育課,痛經也是真實存在,但是因為有的女生拿這個當過藉口不上體育課, 有一段時間體育課請假要家長跟班主任說,班主任開假條才可以。但是@飛珠的初中班主任是男老師,很多女生都不會說,疼到上課上到一半哭著蹲在地上。後來有一種更變態的方法,上體育課如果請假就和老師指定的女生去廁所確認,她現在想起來還「真的感覺很羞恥。」
@小河第二次月經來得太突然,正上著課,所以一直不敢動。放學的時候,男同桌經過她出教室,見她一直不動,直接上手把她拉起來,看到椅子上的紅色哈哈大笑,還叫他朋友來看。那個學期結束後她就轉學了,因為受不了同學的指指點點。
@阿潑聽到的故事是:小學時,有個女生的好朋友,把她藏在書包的衛生巾拿出來給男生看了。因為當時還是小學,來月經的不太多,又是東北的一個小城,大家也相對保守。男生做出了不太好的反應。女生後來跳樓了,她的教室在三樓,她還特意去了頂樓四樓跳,還好掉在花壇上,沒有出人命。
▲ 電影《少年的你》中被同學捉弄的女主
貧困
衛生巾開銷雖然不算大,但在特殊情況下,它會給女性帶來想不到的困擾。月經貧困,因為私密和不可言說,會給人造成意想不到的壓力。而這時候,一點點的幫助就會讓人覺得溫暖。
@大鯢初中時一個禮拜的生活費是15-20元,包含住校期間的三餐和五塊錢的車費。一包衛生巾可以用掉三分之一的生活費。@小魚上學時最常發生的情況是,毫無準備去上廁所突然發現月經來了,而一周的生活費只剩下幾塊或者十幾塊。她要算一下今天周幾,還有幾天回家,怎麼用一包衛生巾度過整個經期,而且一定要搭配捲紙使用。如果再單獨買一包夜用衛生巾,又要花幾塊錢,「絕對不行的,會不夠錢吃飯的」。
@吳小姐經歷過用散裝衛生巾,在學校上廁所衛生巾掉水池子裡,撿起繼續用,因為那天只有一片衛生巾。每個周期一包十片,省著用,沒有多餘的帶去學校。
@潘曉思第一次來月經時是讀初三,因為是留守兒童所以住校,只有在周末才會回家。來月經的那天,同時來的好幾個同學一起去兩公裡以外的小賣部購買衛生巾。她記得當時同學們拿的都是七度空間等這些品牌,當時的她每個月生活費用只有5塊,看著標價10塊的衛生巾侷促地在那站著。同學們都買好了她還在原地沒動,她謊稱還要買其他東西讓她們先走,等同學走後,才拿起了旁邊的廉價衛生巾。
@肖女士父母是普通工人。她月經初潮在12歲,自己不會買衛生巾,都是媽媽用什麼她用什麼。她媽媽買衛生巾也比較節約。有一次她看到用雙面膠貼的衛生巾,裡面的棉花是一塊塊的。「當時我真的嚇壞了,很怕自己會得婦科病。」
在問卷裡有人用不起衛生巾,嘗試用其他方法替代。
鄉村的小賣部沒有那麼齊全,又加了運輸成本,衛生巾會比市場價更高。@莎莎小時候會用衛生紙墊著應急,是矩形的一摞一摞賣的衛生紙,在太陽下撕扯會有肉眼能見的灰塵。
@蘇盈小時候用卡格雷布縫月經帶,把草紙紮在月經帶上,特別害怕上體育課漏出來弄髒褲子。大學期間,有一次她從家裡坐綠皮車返校,當天穿的是連衣裙,到達成都,下車往出站口走,被一個30多歲說粵語的女子叫住,遞過來一張衛生護墊,「她告訴我我的腿上有血」。多年過去,她一直對這個陌生人心存感激。
@西子家是在農村,初中剛來月經的時候都是用一卷5分錢的粗糙衛生紙疊成長條,家裡有不能穿的舊衣服,就裁成條裹在衛生紙裡用,這樣能省一些衛生紙。她是去縣城上高中的時候才用上衛生巾,整個例假期間一個月就用一片,不換,上面還是用疊的衛生紙,直到高三時才完全用衛生巾。在大學的時候才知道護墊。
@慧慧的父母從小就不給零花錢,來月經後,也是媽媽給的衛生紙,青春期的女孩血氣很旺,經常衛生紙不夠用,也不敢向媽媽要多的,「她覺得我浪費紙,還教我把沒染上經血的衛生紙撕下來墊在新的衛生紙裡用。」現在想想覺得特別心酸。她媽媽買衛生紙都買最粗糙的,便宜。
女性長輩對衛生巾的態度,讓@阿英感受到女性的忍耐與犧牲。剛有七度空間時,感覺比較貴,媽媽買了一箱給她用,自己還用柔柔。很多人以為兩三塊錢的價差無關緊要,但這就是女人精打細算的生活的真實寫照。
她家現在經營著一家超市,有一天在超市收銀,一個阿姨讓她媽幫她一起算哪個牌子的衛生巾最合適,讓幫著多進點。那個阿姨是小學英語老師,家裡兩個孩子,從她給孩子的消費來看,絕不是拮据的家庭。阿英也有點不理解,她的收入水平算這麼清楚真的有必要嗎,幾塊錢的事。現在她明白了,考慮這件事時,要尊重所有的經濟背景和消費習慣,而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
在這個問題上,有時只有女人能憐惜女人。@靜觀小學時和父母出去看電影,上天橋時看見有一位女乞丐側躺在地上,背對行人,她的臀部有一圈血跡。她當時懵懂不知,但她媽媽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好可憐,然後讓她去放了張錢。那時候是冬天,女人穿得也不多,這讓她印象深刻。
▲ 某購物平臺出售的散裝衛生巾
坦然
在問卷裡我們可以看出,家人和朋友的正面積極回應往往會決定一個女孩一生對待月經的態度。
@菲菲第一次來月經只有爸爸在家,衛生巾是他給遞過來的,雖然講不明白怎麼用,但因為這個,這麼多年她從來沒覺得月經是什麼羞恥的事情。
@小麗初潮是初一寒假,她發現內褲上有暗紅色,嚇到哭。她很幸運,第一次來月經,爸媽買了一大盒巧克力,說恭喜她是大姑娘了。
@米大小姐第一次談月經就是和媽媽。媽媽的表情是「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欣喜,而且早就準備了藥,第一次來月經時吃就不會痛經。由於家庭的影響,後來在學校裡遇到一些男生針對月經的幼稚行為,她有底氣直接懟回去。「他們真的只是缺少了解才會這樣,如果明白這是不正確的事情,沒人會再做。」
@裴珂月經的啟蒙,源於一次烏龍事件。小學三年級時放學回家,她特別大驚小怪地跟媽媽說,班裡個子最高那個女生大腿流血了。媽媽驚訝地說現在孩子怎麼這麼早熟,然後開始給她講月經的常識。結果那次是個誤會,女孩真的只是大腿流血了。但對她而言,十歲時就接受了一次教育:有一天,她會每個月幾天裡都流血,不要因此害怕。
在月經的問題上,@佳藝至今還非常感謝媽媽。媽媽是一名中學生物老師,對發育、生殖方面的問題很淡定。在她還沒有初潮時,跟她說了關於月經的問題,並帶她去商店挑了一包衛生巾放在房間裡。半年後她有初潮,「當時一點也不驚訝更不害怕,甚至有點小興奮因為終於可以用衛生巾了。」之後不管是痛經、月經紊亂還是身體上的其他毛病,她都能很坦然地跟父母說。她想如果以後有女兒,也一定會在她初潮前告訴她這是正常的女性生理現象,並為她準備好屬於她的第一包衛生巾。
女生之間的互助,會讓人接受月經更坦然。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張圖圖還沒有來月經,幾個女同學對月經很好奇,玩過家家演戲,會設置「哎呀,你來月經了」的橋段,很有趣,「現在想想,我們已經提前開始克服月經羞恥了。」
@趙美麗的好朋友比自己先來初潮2個月,好友第一次來的時候是哭的。跟趙美麗說過之後,她來的時候就很鎮定,當時她在洗澡,喊了媽媽給她拿了新內褲和衛生巾就結束了,「其實沒有恥感。」
高三時,@大瑤有一天看到同桌桌子上放了一枚衛生巾,坦然地在旁邊做題。她當時受到了非常大的衝擊。「其實我並不是那種很內向很保守的女生,但依然覺得月經是個不那麼可以見人的東西,震驚之餘就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走進了刻板印象的誤區,月經其實沒什麼見不得人的,那是我第一次對月經的思考。」
醫生和書籍,有時是認識月經重要的一步。@小彩虹克服月經帶來的恥感,源於媽媽帶她去看痛經,遇見一個醫生阿姨給她講了好多知識,看到好多同齡人去治療痛經,她瞬間釋然了,覺得這是生命的一部分。@笑笑回想起來,要感謝楊紅櫻《女生日記》這本書,書裡,媽媽為來初潮的女孩準備大蛋糕,這個細節讓她記憶至今。
敢於去談論後,有人不再偷偷摸摸,一些女性會試圖改變身邊人的認識。@陽陽去學校超市買衛生巾時,沒有任何的顧慮,結帳把衛生巾放在收銀臺上時,後面的男生抬起頭看了一眼。陽陽狠狠瞪回去,回給他一副「怎麼沒有見過人來月經嗎」的表情。
@凌凌的表妹十三歲,已經有了初潮,由於她挑食,月經總是量少。凌凌告訴她,如果不好好吃飯,不僅沒辦法擁有傲人的胸部,也沒辦法擁有健康的月經。她希望把這些事拿到檯面上來講,讓她知道,胸部、月經都不可恥,可以作為大家交流溝通的話題,作為女孩,這都是身體的組成部分,它們如同腳趾、膝蓋、頭髮一樣稀鬆平常。
@咪咪很喜歡幫男生認識月經。她表哥二十多歲完全不知道月經是什麼,把衛生巾粘在自己屁股上。她也發現很多媽媽會故意不讓兒子知道關於月經的一切,把衛生巾藏很深。她的男友從小到大從來沒見到過衛生巾,甚至也不清楚月經到底能不能自己憋住。她給男朋友從月經的成因到衛生巾的種類詳細科普過一遍,並讓他幫忙去買。「我現在也不知道割包皮的步驟、前列腺健康的標準,覺得這畢竟與我無關,關心也就少一些。性別互換也是一樣,所以覺得,男性要避免自以為是的指指點點,女性也要多一點科普的耐心。」
@王悠悠有一次上班,旁邊有別的男孩,她若無其事拿了一片衛生巾準備去換,旁邊的女同事很詫異,怎麼好意思拿出這個東西。她就叫了下旁邊的小哥,「我說我在你面前拿出了衛生巾沒有避諱你覺得彆扭麼」,小哥說沒有,她就回女同事說:你看,這就是個生理需求,別人都會理解的。
▲ 圖 / 視覺中國
(問卷回答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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