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昇老了,好久不見了-
陳昇這個名字,很早就進了「名單」,所以他的新專輯《歸鄉》一直到前幾天才能夠聽到。在這個信息化的時代裡去封鎖消息,就好像是在黑夜裡殺死報曉的公雞,阻止不了黎明地來臨。的確,我們有很多的渠道可以聽到陳昇的聲音,但當我們翻過一座又一座虛擬的牆,飽經周轉之後才發現,我們早就已經忘記了輕輕鬆鬆聽歌時的悠然心情。
真正意義上第一首讓我喜歡上陳昇的歌,不是《牡丹亭外》,也不是紅遍大江南北的《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而是喝的醉醺醺的陳昇,在錄音棚裡聲嘶力竭唱出來的那首《細漢仔》。
八十年代末期的臺灣,是一個泡沫不斷膨脹的時代。我們所謂的「解嚴」,不僅僅是在政治上解嚴,隨著這陣浪潮,經濟上的死板也突然之間得到了鬆綁。在那個年代裡,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一夜之間輸的傾家蕩產。這是一個投機的時代,而陳昇恰好經歷過那個時代,他所目睹的那些人,有的可以摘下星星,有的只能苟活在溝渠裡。這首歌中所寫的那個細漢仔,或許就是陳昇從小到大某個玩伴的縮影。這首歌的歌詞極度地克制,用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敘述細漢仔的一生,但是醉酒狀態下的陳昇用一種難以克制的憤怒嗓音來質問這種不公平的現象究竟為何會發生。說到底彼時的陳昇只是一個文藝青年,他不會在乎事情發生的原因,而是追問事情的對錯。
在新專輯中的《賣田》這首歌裡,歌詞以一塊天地的歸屬為引子,矛頭指向不顧未來地徵地造場的政府精英們。陳昇一直有一個這樣的問題:人真的一定要這麼不斷發展下去嗎?這是在他很多的作品裡面都走不出來的一種迷失,所以在這首歌的最後,陳昇不顧美感地撕扯開一句「不要回頭」,如同杜鵑啼血一般悲壯。
同樣是社會題材,但是在這首歌裡,已經聽不到電吉他尖利的嘶鳴聲,甚至連一個鼓點的蹤影都無從尋覓,更聽不到《細漢仔》裡,陳昇在結尾處用閩南語惡毒的咒罵。在《賣田》裡,你只能聽得到「真想喝杯酒啊/在從不下雨的南溪州/七叔你不要回頭啊/在從不懺悔的南溪州」如同烈酒咽下肚中,暫時哽咽的失言。
隨著《歸鄉》這首歌前面顫顫巍巍的吉他聲,還有那段怯生生的哼唱,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陳昇,的確是老了。我以為偶像們都是長生不死的,可肉體凡胎,有哪一個不是正在死去呢?
一如我昨天離開她,她沒有說話
一如我今天走向她,她沒有說話
我的故鄉她不美,要如何形容她?
我的母親她不美,要怎麼形容她。
這或許是我在2017年見到寫的最好也是最讓人心碎的一段歌詞了,除了感同身受之外,你還可以在這句歌詞裡面找到很多不同的解讀。
這些年陳昇陸陸續續送走了自己的父母,他說曾黯然地說道:「我已經沒有家可以回了。」他指給你看:小時候這裡是田,那裡是榮民村,拐過去是一間無人問津的成功旅社。年輕人有的去了臺北,有的去了美國,只剩下貧困和不甘,仍舊被困在故鄉動彈不得。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賈樟柯的《山河故人》裡,梁子闊別多年地故鄉之後重新回來早已是物是人非。遊子們怯生生地離開,又怯生生地回來,胸中勾起的回憶就如同一席看不到盡頭的黑色地毯,走在上面如此悲涼。
對於他自己的看法而言,這句歌詞只是在客官地陳述自己家鄉並不美的事實而已。可是誰會在乎自己的家鄉美不美呢?鄉愁並不是一塊冰涼的土地,更不是土地上一座座空蕩蕩的房子,而是行走在土地上,流淌著熱血的人。
這些年陳昇跟左小祖咒一起走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寫下了《北京一夜》、《延安的秋天》、《馬家溝戀曲》、《麗江的春天》、《家在北極村》等帶著祖國地名的歌。愛國,不會因為一句「大陸觀光客還是先學會上廁所關門再來臺灣吧」這樣一句話被否決。家與國,不是磚石土和政客黨派,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和沉甸甸的土地。但是陳昇終究還是被封殺了,解釋再多,讚美再多都已經毫無意義。聽到這句歌詞的時候我在想,這是不是陳昇自己的一種傾訴呢?儘管這片土地上有著百種千種的弊端,儘管對這片土地的感情矛盾糾結讓人無法形容,可我們還是懷著一種極為小心的珍視,捧在手中小心呵護著。因為那些無法言說的糾結變得格外在乎,也因為這種在乎而變得怯懦。
正如馬世芳老師所評價陳昇的那樣,陳昇是他見過華語樂壇裡最會用歌詞講故事的音樂人。的確,聽著他的歌,一幅幅畫面情節如畫卷一般展開,稍稍沒有防備,就跌入了自己的想像之中了。
歸鄉啊歸鄉,北方已經冷了很久了,那麼南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