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繡春刀》裡，沈煉和周妙彤心心念念著想要去蘇州，仿佛到了蘇州就能開啟一段嶄新的生活。結果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蘇州沒去成，只剩無限唏噓。在《羅曼蒂克消亡史》裡，陸先生念叨著：「我看你上了車，你應該到蘇州，再坐火車一直往北走。」可是小六終究還是沒能去到蘇州，蘇州所代表著嶄新的生活大幕，終究沒對這朵亂世浮萍徐徐拉開。而再一次收容所的見面，已恍如隔世。
看《羅曼蒂克消亡史》仿佛懸著一口氣，這口氣吊著你不斷撥開導演設置的重重迷霧，在一段時空的長河裡探求。看完影片，這口氣卻如巨石橫亙胸口，或許看一遍沒看懂，但是那細膩的氣韻卻極易將你擊中，像喝一口老酒，醉倒在光影綽約的銀幕中。
影片前半段，一隻斷手，如同利劍出鞘；一隻黑貓，仿佛曖昧迷香。眾人陷在這腥風血雨的戰時上海，周遭風雨欲來。陸先生運籌帷幄，在黑幫外灘上遊刃有餘，仿佛一條線，牽連出了一眾人物的面龐。林林總總的面龐裡，有叱吒風雲的幫派大佬，有耐不住寂寞的交際花，有說著地道上海話的日本妹夫，有被冷落卻忠誠的姨太太，有外表光鮮的電影皇后，有隨波逐流的明星丈夫，有深宅大院裡深不可測的管家，有隻收交通費的殺手，有荷爾蒙滿腦的幫派小弟，有一心想要破處的處男，有日理萬機卻抽空戀愛的戴先生……
每個人，都是一段故事。而在短短的電影篇幅裡收納了如此之多形色各異的人物，便是呈現了眾生之相。
《一代宗師》裡講到，練武之人有三層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在程耳宏大的野心之下，他想讓你看到的，是30年代風雨欲來戰亂頻仍的上海灘，一個時代的眾生相貌。但是導演設置了頗為精巧的觀影障礙，將一個完整的時間敘事線索整塊切割，並相互對稱地重新分布整合。所以你會先看到鮮血淋漓的日本餐館，一個大宅子裡眾人的結局，卻在陸先生片葉不沾身地離去時發出疑問——為什麼這麼多人會死？所以你會看到小六在晦暗不明的月光下驅車前往蘇州，卻在一聲「停車」的命令後戛然而止——她到底有沒有到達蘇州？而這些就好像導演扔給你的謎面，聯繫諸多隱藏在片子裡的細節，會紛紛在後半部分得到答案。
淺野忠信飾演的渡部在前半部分是一個好男人的存在。他融入異國，說著地道的上海話，開了家餐館養了只黑貓。寵溺地叫黑貓不要吃自己的飯，黑貓卻並不睬他。養貓之人會有感受：貓需要相處很久、彼此熟稔才會如老友一般放下戒備，與主人這般無所顧忌地親暱。足見這個日本人頗具愛心，同時對妻兒也是百般疼愛。但是隱隱的，你總覺得哪裡不對，片子裡圍繞他的衣著和飲食大做文章，大拍特寫，其中透露的信息不言自明。更在袁泉演的吳小姐與葛優演的陸先生那段關於上海與重慶菜的閒聊中，叫有心人拍案驚奇——原來一切早有暗示。
在一部充滿了血漿和暴力美學的片子裡，每個雄性面龐都會感覺很硬，唯獨有兩個女人的面容非常柔軟，軟到一個令人心傷，一個令人心悸。
袁泉飾演的吳小姐，愛丈夫。哪怕那個男人沒有她風光，唯唯諾諾蠅營狗苟，可是她就是吃錯了藥發了瘋一樣地愛他，以致於陸先生替人帶著誘人的鑽戒來妄圖打動她，都被她一句「我已經有了丈夫」而回絕。她愛得坦坦蕩蕩，不畏不懼，在欲望爭奪戰裡旗開得勝，卻抵不過枕邊人早早地敗下陣來。她聽著丈夫俗不可耐地說著想要輕鬆薪水多的工作、可悲可笑地說著你永遠住在我心裡時，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你的演技真的很差。所謂萬千心緒皆成空，仿佛有人用刻刀，一筆一划地將「哀莫大於心死」印刻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章子怡飾演的小六更是令人絕望，她曾在萬千華燈下，應著吳儂軟語，對陸先生說，自己儼然一具行屍走肉，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試戲時候的風姿、被扯掉耳環時的驚懼，到最後的面無顏色，一個鮮活的生命被生生蹂躪成了一個玩偶。她在被囚禁時的夜夜高潮時刻，看不到絲毫歡愉，滿臉慘烈到令人戰慄的冰冷。那寫滿了屈辱麻木的面龐，更是存於腦海揮之不去。
亂世裡的眾生相，浮生中的千面人。大時代下，人們總是被一股洪流裹挾而行，但人性裡令人絕望的惡和表面的偽善，卻比刺刀還要鋒利，比烈酒還要穿腸。日本妹夫潛伏在深宅裡，與仇恨朝夕相處甚至已有子嗣，仍不忘罪惡的使命，這樣可怕的千面人簡直不寒而慄。當那層層疊疊的門打開，穿梭在角落、屋簷的黑貓，如一縷幽魂縈繞在這百鬼夜行的世間。在菲律賓的營地，美國大兵對即將投降的日軍，表示了對方人多勢眾卻乖乖就降的奚落，某種程度上與外敵襲城，國人曾繳械投降達成某種暗合，或許也是導演對戰爭做出的某種觀點解讀和表達。
殺不盡的人——老陸如魚得水，渡部善惡莫辨；做不完的愛——吳小姐年華付水，小六儼如走肉。導演用相互對稱的時間敘事、任意妄為的黑場剪輯、規整考究的攝影服化、令人心碎的精緻配樂，重現了一場囂張而極致的情仇紛爭，橫跨了時光的渡河。不愛一座城就不愛那裡的菜，不愛一個人就將恩義斬盡殺絕。一部影片看得開懷大笑，也看得黯然神傷，更看到撕心裂肺的絕望。看著無辜生命沾滿鮮血，看到背負上一代仇恨的孩子直勾勾倒下，這個世界還會變好嗎？那種巨大的空虛感仿佛一場鵝毛大雪，在炮火轟炸後七零八落的慘白上海紛飛，也飄落在每個觀者的心中。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你看，眾生面相如此可愛可憐可恨可憎，而命運這場盛宴竟如此杯盤狼藉，不如來一杯鴆酒，飲盡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