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誰的生命中還沒一兩隻貓啊。當財富自由的標準,從「車釐子」上升到「有貓否」,我不由地就想起那些年遇見過的貓們。雖然,我現在沒養貓,但我曾經養過啊。
關於貓的最初記憶,是奶奶家養的那些中華田園貓,都不是什麼名貴品種。爺爺去世後,奶奶的生活一下閒了很多,送她一隻貓養就成了子女們安慰她的方式。
為什麼不養狗?因為狗吃的多。這是我幼時鄭重地問奶奶之後得到的答案。
幼時,有一個印象特別深,那就是奶奶養的貓會變幻顏色。忽而三花,忽而黑白,忽而又變成黃色的了……於是,對於貓的神秘性,在我世界觀形成的早期,就成了和鬼神歸於一類的具有特殊意義的存在。
即使,年歲稍長之後,我已經明白,那些並不是同一隻貓,只是奶奶養的貓換得比較頻繁而已。那時候,沒有什麼養寵物的概念,無非是只貓嘛,給口吃的就行,前提是這貓還得會捉老鼠,不然就會遭到嫌棄。
奶奶判斷貓有無價值的方法,非常地簡單粗暴,就是趁著貓兒不注意的時候,猛地拎起它的耳朵,然後看貓是傻不愣登地直著腿,還是順勢蜷起後腿,如果是後者,就是一隻好貓,值得重點培養。
所以,我一度懷疑,除了那些病了、死掉的貓兒,大多數跑掉的貓兒,一定是負氣而走的,在受到了身心創傷以及總是吃毫無營養的食物之後。因為,我看到的貓碗裡,總是有半碗冷粥,貓兒不應該吃魚嗎?否者如何解釋,別人家都養成了老貓,都是成了精一般,依偎在那些老頭老太身邊,而奶奶的貓從來沒有養滿過一年。
雖然,在80年代的家長眼中,自己忙時,把孩子丟在動物身邊玩,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我對貓就是親近不起來,小雞、小鴨、小魚、小蚯蚓……都很好,唯獨貓,仿佛是可以與人平起平坐的生靈。
在貓的身上,我總是聞到一股和奶奶一樣的味道,一種陳年的、暮氣沉沉的味道。讓人高興不起來,即使笑起來也很空洞的味道。那味道和奶奶的房間一樣,晦暗不明,即使格局和旁邊叔叔的房間一樣,但明顯就是兩個世界,一個狀若黑洞,一個充滿了五彩斑斕的生機。
時至今日,偶爾午夜夢回,還會邂逅那個幽幽的房間以及那種令人肅穆的氣味。
雖然,對於奶奶養的貓,本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我都是繞著走。但還是有一隻大黑貓,給我的童年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陰影。
這隻黑貓顯然很有智慧,也是獲得奶奶寵愛最久最盛的一隻,長得肚大腰圓、油光水滑,奶奶餵它的食物並沒有額外的恩賜,唯一的解釋就是「馬無夜草不肥」,我甚至看見過它嘴角殘留的鳥毛……
就是它,有一次,在我坐在小板凳上,抱著小碗專心地吃著春天的洋槐花做成的餅時,只覺得背上一重,不遠處窗臺上臥著曬太陽的黑貓不見了,它、它、它,居然跳到了我的背上——小小的我,默默地承受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忘記了喊叫、忘記了吃餅、忘記了抖動……仿佛被施了魔法,呆若木雞,直到被路過的嬸嬸看見,才大驚小怪地一巴掌打走了黑貓,緊接著整個院子裡都迴蕩著我驚天地泣鬼神的哭聲。
後來,似乎是突然之間,奶奶就不再養貓了。我覺得,也許,她從來都沒喜歡過這種生物。
我正式的養貓生涯,是發生在我高二時,但僅僅維持了一個月就匆匆收場。
那時候,當高中生遇上疑似更年期提前的老母親,家裡的氛圍讓人抓狂。那時候,我和母親的關係空前緊張,一下子從親密戰友變成了敵對雙方。而我那可憐的老父親,就成了和事佬,在我和母親之間,成了笑嘻嘻的夾心麵包。
我怎麼也想不到,曾經那麼溫柔可親的媽媽,怎麼會做出到學校的傳達室去偷拿我的信,在我飢腸轆轆地趕回來吃飯卻給我吃一盤子雜草這種事情,更不要說開我抽屜、偷看日記這些小兒科了。
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時候,我就已經學會在進家門前,先長長地嘆口氣了。
轉機的出現,是因為一隻貓。我的同桌,是個住校生。她遠在龍袍鎮的家中,據說老貓生了一窩小奶貓。我就嘗試著要了一隻。當時,根本沒想到,還有家中父母這一關。
於是,在五月某個周一的清晨,一個頭上冒著熱氣的女孩,敲開了我家的門,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之後,就塞給了我一團白白的、軟軟的、暖暖的東西後,就蹬蹬蹬地跑下樓了,我喊了一聲,吃了早飯再走,她卻擺擺手,說作業沒寫完,還要去學校抄作業……
這是我第一次抱貓,但貓兒並不享受我的懷抱,一下子跳了出去,一邊「喵喵」叫著,一邊開始巡視領地。母親上夜班還沒回,父親還在房間裡補眠。我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飯,心懷忐忑地上學去了。
到了學校,同桌果然在補作業,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貓的事。
我說,那貓看起來挺大的。她說,是啊,家裡小貓都送人了,這是去鄰居家抱來的,三個多月大了,很好看。
這倒是,這是一隻很漂亮的小白貓,一隻眼睛是藍色的,一隻眼睛是綠色的,我嚴重懷疑它是一隻傳說中的波斯貓。
無法想像,母親和這隻白貓首次相見的畫面。我只知道,回家後,白貓顯然已經屈服於母親的「淫威」之下,都是躲著她走的。
後來,我才從父親那兒知道,母親回來後就開始各種嫌棄,然後就動手給貓洗澡,結果這隻來自鄉下從來沒有洗過澡的貓,經歷了這輩子的第一個噩夢。但很快,她又被母親給它準備的魚湯泡飯所徵服。
有了貓之後,我身上的壓力驟減,因為母親每天都要花大把的時間教育白貓和打掃衛生。而白貓,在農村的自由天地裡野慣了,關於城市生活,它還有很多規矩需要學。
有了貓之後,我發現還有生物比我更可憐,但是它卻不知道,於是就變得心平氣和起來。看看貓,再看看自己,我覺得生活有時也挺有趣。
每天早晨,白貓都要在我房間和客廳之間跑三個大循環,然後才去吃母親給它準備的早餐,通常是湯泡飯。看貓吃東西的樣子,我也會覺得平常沒滋味的白粥和煎蛋也美味了幾分。
更多時候,我在寫作業,貓就趴在桌上,一臉深思地看著我。它對於是趴在書上還是木頭桌面上頗為挑剔,如果書鋪滿了鐲子,它是一定會折騰到我給它收拾出桌面才肯罷休的。看著看著,它就眯著眼睡著了,我若發出什麼動靜,它會就會呼嚕一聲仿佛在提醒小聲點。有時候,我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白貓就會伸出爪子碰碰我,好像在確認我是否還活著……
天氣漸熱,我會趴在床上看書,享受著微風吊扇帶來的風感,於是,這傢伙,居然不懷好意地跳到我背上,抖了兩下還不肯下來。後來,我看著書睡著了,它也舒服地睡著了。直到醒來,它居然還臥在我背上。
我「唉」了一聲,它慢慢騰騰地挪了下來,學著我的樣子趴在我旁邊,平時,我是不允許它上我的床的。想起童年時的陰影,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我狠狠地在它頭上爆了幾個慄子。意外的是,它眯著眼默默地承受了,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走。於是,我頓時心頭一軟。
儘管,在我有限的在家時光,頗有點歲月靜好的味道,但也不能掩蓋白貓喜歡在門口的鞋墊上拉屎的臭味。屢教不改,直至母親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母親無微不至地照顧它,給它吃給它喝給它洗澡,但是它和母親不親,平時連抱都不給抱。我和父親什麼也沒做,但是白貓就喜歡陪著我或父親。而這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結果,又觸動了母親的某些敏感的神經,大概覺得這個白貓和我一樣具有「白眼狼」的潛質。
總之,一月將滿,在我最終給白貓起好名字的時候,它被送走了。用了一月的時候,我才最終決定叫它「奇窮」,意思是:其樂無窮、上古兇獸、落魄的貓貴族。此後,再也沒見。
最近遇見的一隻貓,是我工作了一年之後,在路邊撿的。一隻非常普通的狸花貓,發現它的時候,在路邊的草叢裡叫地甚為可憐。我當即決定把它抱回了和同學合租的房子,本醒著試著養一養,誰知道當夜它對塑料包裝的零食發起了猛烈的進攻,被數次吵醒的同學勒令我立馬處理掉,否者就和我翻臉。
於是到了周末,一路車馬勞頓,我帶著它回到了父母那裡。那時候,母親生了重病,辦理了病退,開始了漫長而痛苦化療。我想,若有一隻貓陪著,也許能拿稍微治癒一點她的無聊和悲苦。
千想萬想,也沒有想到,這貨居然暈車。母親和它相遇時,一個是久病之人,一個奄奄一息。突然,我就覺得有點懊悔自己的衝動。母親在長久地和貓對視之後,喃喃地說:「我都這樣了,送來的一隻貓也這樣,你這丫頭,說你什麼好呢……」當即,我淚如雨下。
雖然這麼說著,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還是囑咐了父親去買魚燉了湯。這隻貓就這麼留了下來。
一個月後,我再回家,被嚇了一跳。這隻貓已經胖得我認不出,長大了三四倍,又調皮的很。聽著母親抱怨貓的種種,我不斷「嗯嗯」著,表示確實是我給她送來了一個大麻煩,但又為母親的生機感到暗喜,有力氣生氣,總歸是好事。
母親說,貓先是最喜歡吃魚湯飯,吃了一個星期之後就開始挑食,要吃有味的東西,不從桌上給它丟點什麼,它就不吃,但是嘗夠了肉的味道之後,它又開始挑食,給了它一點青菜豆腐反倒是吃的香。那時候,母親已經信佛好多年,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吃素。
母親說,每天她在陽臺上曬太陽,貓就躺在旁邊的紙盒裡,看她躺著,它也四岔八仰,還會打呼嚕,睡得像個人……我的眼前就浮現出這樣的畫面,一人一貓,在似乎無盡的日子裡,等待著什麼,突然就莫名地心酸……
再後來,母親經歷了兩次化療之後,終於耗盡了最後的生機。她開始為自己疊紙錢,在把家中的佛像、經書、開過光的手串都送到東嶽廟之後,把貓也送去了一戶有魚塘的鄉下人家。那時候,母親已經記不清我愛吃什麼了,最後的記憶裡,她指的一個哈密瓜,殷切地喊著我吃……
此後,我就再也沒有和貓的親密接觸了。現在住的樓下有一群野貓,到了飯店,就會有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夫妻給它們餵貓糧。有時候,我會站地遠遠地看一會兒。愛貓的老人,大抵都有一顆異常柔軟的心,和已經逝去多年母親一樣。
忘了說一句,我屬鼠,應該是天生怕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