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二代,和北京的胡同串子、大院子弟,或者上海的「310」等都不同。這是一個有標籤、但不清晰的群體。
20多歲財富自由退居日本的郭宇是深二代;
美女知乎大V王諾諾是深二代;
加入美軍的女生高天才是深二代;
在德國科隆街頭用三種語言進行政治辯論的班雅倫也是深二代;
還有綽號小七的101選秀愛豆賴美雲是深二代;
演新版《倚天屠龍記》男主角的曾舜晞也是深二代;
他們都是神秘的深二代,真要找一個共同點,那大概是他們父輩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讓他們不需流落在蛋殼公寓。
前段時間,我的一個打工人朋友豬仔說:「我老闆快破產了,能不能寫寫他。」
豬仔經常吐槽他的這位老闆,總結這些吐槽,這次創業可以歸納為:「海歸大廠精英+深二代+理想主義者」的落敗。
後來在深圳南山區留學生創業大廈,我們見到這位陷入泥潭的主人公樊超。
他身材高大,牙齒整潔,上身T恤文化衫有「元氣」二字,下身是Holister的沙灘褲……
這間200平的大開間辦公室,曾是一家寵物用品電商公司。核心產品——電動貓砂盆曾經是行業top3。工位一排排密密麻麻挨著,能夠想像著這裡曾經的熱鬧。
但現在,辦公室內已經擠滿了打包紙箱和若干個即將被遣散的員工。
聊天過程中,有鄰居公司前來收購待處理的辦公桌椅,最大的一張會議桌,600塊賤賣掉。
樊超的神色看不出異常,或許早已接受現實,坦然了。
由於資金鍊斷裂,3年創業無限接近失敗。
在大灣區的本地年輕人裡,聰明人都知道辛苦創業不如買房收租。就算是有顆創業心,大家也更接近於做做生意,包括但不限於經營茶葉、傳播國學、開共享辦公或長租公寓……
總的來說,結合家裡的資源。
硬體創業,真的要這麼硬核嗎?
當下創業九死一生,一次失敗實在不值得一提。但我感興趣的是,深圳這個創業城市的二代,還適合創業嗎?
不光是深圳,在北京、上海、廣州、杭州……這些一線城市的令人羨慕的二代們,早早可以擁有人家夢寐以求的房產、擁有小鎮做題家欠缺的視野、擁有備受羨慕的光鮮履歷背景……
但他們適合創業嗎?
一
和我們那代人喜歡選各種籃球足球明星做英文名不同,樊超的英文名叫做Byron,來源於他初中時,愛上這位英國詩人的作品。
他的父母是第一代深圳建設者,作為深二代,他享受到了深圳突飛猛進發展帶來的巨大紅利。從增值百倍的房產到優質的教育,到中西兼具的開闊視野。
而即使作為深二代,90後的樊超也有著驕人的履歷,是標準的、父母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樊超就讀的是深圳中學,簡稱「深中」。
深中與實驗、外國語等位列於深圳中學圈鄙視鏈的頂端,最近的新聞是新招募的教師均是北清碩士起步,年薪30萬。
在深中的官網上,樊超以大疆員工的身份位列知名校友。和他出現在一篇新聞稿件裡的還有光啟的創始人劉若鵬、大疆的合伙人宋珮。
光啟是一家以隱身衣、飛行器、超材料等黑科技文明的「神奇」企業。樊超在高中課堂上就觀摩過劉若鵬的隱身衣視頻。彼時,國內知道劉若鵬的人寥寥無幾。
2009年,他以684分考入香港科技大學,就讀最熱門也最難考進的專業——環球商業管理專業。作為香港幾所高校最「elite」的專業之一, 環球商業管理被看做未來的商業精英。
他還作為優秀學生去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哈斯商學院交換。
回國後,樊超進了香港的投行實習並就業。
如果說,北京精英圈的孩子熱衷去部委的話,深圳的精英圈孩子則扎堆投行,當然,地點都是香港。
樊超順風順水,第一次在香港試水創業即成功。他和朋友開發了一個給銀行等金融機構引流的信用卡申請平臺,每一個成功引流可以帶來300港幣的收入,帶來了人生第一桶金。
但真正讓樊超感到興奮的,重拾他在美國矽谷那種興奮的,是一次講座。
講臺上的發言者是大疆科技的創始人汪滔和科技創業者教父李澤湘教授。
於是,樊超去了大疆。
回深圳後,憑藉過往的投融經驗,當時24歲的樊超牽頭了轟動業界的融資。之後,大疆豐富的事業條線給予他機會從商務過渡到產品,參與到工業無人機從研發到銷售。
樊超實現了科技夢,和王思聰開會什麼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點逸話。大疆的3年產品研發經驗也是他創業最大的底氣。
2017年,洋芋寵物科技有限公司成立。註冊地選在深圳南山區粵海街道——南山區最有錢的街道辦也是中國最有名的街道辦之一,貢獻了南山區一半的GDP,還走出了中興、華為、大疆等企業。
他愛貓,於是作為一個科技愛好者+鏟屎官,選擇了智能寵物產品這個賽道。
巨大的寵物藍海市場,「萌寵經濟新風口」的大風颳得正緊,理論上巨大的市場容得下一款國產智能貓砂盆。
2015年中國寵物行業市場規模約達978億元人民幣,寵物數量達1.8億隻。據dog people.com數據顯示,2017年,單寵物人均消費達到4300元。
從大疆離職時,老東家喊話「你就花一年時間創業,失敗了趕緊回來」。樊超笑笑,誰的目標不是創業成功呢?
後來他和我說,應該不會回去了。
二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
團隊用了半年,打磨了一個貓砂盆demo產品,名為footloose,並在美國最大的眾籌網站Kickstarter上進行眾籌。
本來計劃的眾籌金額僅僅是5萬美金,沒想到產品設計理念和相關文案讓footloose成為Kickstarter上寵物用品類榜首項目,獲得全球3600+個消費者的支持,籌得1000萬人民幣。
看到這個數字的當天,團隊開了香檳慶祝。
現在火爆的雲鯨小白鯨拖地機器人,2019年在Kickstarter上也只有1905個支持者、籌得114萬美元。
說起來,雲鯨創始人張俊彬,也算是樊超半個香港大學的校友。
團隊立刻走上擴張之路。作為我們的那位打工人朋友,豬仔是樊超親自招來的市場總監,面試當天,她穿著體恤褲衩、帶著鴨舌帽,講述了一通做新媒體卻從不看同行內容的歪理。
面試結束後,樊超思忖到後半夜還是要了豬仔,「她挺奇怪的,但我想試試。」
豬仔用反傳統的裝束篩選出三觀合的老闆,樊超則憑直覺用了這個「奇才」。
公司的外企做派讓豬仔很受用,直呼老闆其名、當面抽菸都沒關係。豬仔能彌補樊超在執行層面的不足:扭轉公司不打卡風的佛性文化、辭退不合格的實習生……還有在知乎之類應對各種公關危機——也就是和人吵架。
三
從公司現金流緊張開始到瀕臨破產,這對戰友爆發過三次劇烈爭吵。
第一次是公司帳上的錢不夠支撐3個月。
藍海之所以是藍海,並不是沒人發現智能貓砂盆的商機,而是開模一次近百萬的成本和漫長研發時間成本擺在眼前。
硬體市場的競爭是空前殘酷的,原創不如抄襲能控制成本。眾籌的錢很快燒完,光研發就用去一半,換來2個專利、位於行業前3的地位,但在盜版低價競爭壓力下,淘寶的銷售業績並不如預期。
2599元petato洋芋貓砂盆遇上999元的仿品,消費者很難為情懷買單。天貓店鋪的數據顯示,後者的月銷售額是前者的2倍。
「我們是不敢做原創的,燒錢無底洞。」一家從手機硬體轉行做寵物電器的前輩說。
那段時間,豬仔一看到樊超在辦公室就狂躁,催促他出門找錢。
「作為CEO,你的首要任務難道不是出去賣嗎?」
豬仔和樊超第一次爭吵,圍繞著融資問題。
豬仔很難理解一個做過風投的人拉幾百萬拉不來?
眾籌的容易,麻痺了團隊對融資難度的預判。等他開始行動為時已晚。2018年起,融資環境雪崩式惡化,ofo等的失敗給創業者們上了沉重的一課。
在惡劣環境下又能「賣」給誰呢?
那段日子樊超失眠嚴重。
後續的折中方案是棄車保帥。樊超聽從豬仔建議,忍痛精簡研發部門,僅保留3個創業伊始就在的老員工。
作為一家初創公司,養著10來個研發,在業內來看是很浪費的行為,尤其是已經度過了從0-1的研發階段。
第二次爭吵是為了回擊「夾貓」的網絡批評。
樊超團隊認為這是來自競品黑稿,為了回擊,他們決定拍一條視頻。
豬仔提議去東莞的寵物臨終關懷所,借一隻即將被安樂死的貓做實驗。強調了「絕對安全」,但樊超死活不同意。
最後以拍一個實驗視頻+樊超選擇寫千字小作文進行回應,似乎並未挽回頹勢。
嚴重公關危機影響到銷售量,現金流雪上加霜。宣布公司即將破產的小團隊聚會上,豬仔喝高了,哭著罵樊超白左聖母。
第三次爭吵是要不要給海外用戶發眾籌貓砂盆。
這次樊超沒有強硬。
我見到樊超的當天,滿地的打包箱是即將發往海外的最後一批庫存,「能發一個是一個,剩下的對不起了。」
按照眾籌計劃書的承諾,需要於2019年6月將3600個貓砂盆送至支持者手中。
由於籤約的代工廠未如期交貨,錯過了公司有能力交付的時機。
這是深圳本土最知名的一家代工廠,幾大知名手機品牌均出自這裡。但小訂單在大代工廠面前沒有談判的餘地,毀約來得猝不及防。
想來有些諷刺,這家所謂最好的代工廠,還是樊超託關係找到,現在卻是公司破產助力的一分子。
迄今,仍有三分之二的眾籌用戶沒等到貓砂盆。
疫情過後,斷斷續續發出去1000多個貓砂盆。但由於包裝和運輸帶來的損壞以及二次補發,越發或越賠錢,本就緊張的現金流被榨乾到絕境。
豬仔建議宣告眾籌產品失敗,當時公司內部已經開始走破產流程,這樣合情合理。
Kickstarter是允許眾籌產品失敗的,海外眾籌網站的初衷是為了鼓勵發起用戶創造更好的產品,破產、失敗的風險早早告知過選擇支持產品的用戶。
但打開Kickstarter眾籌網站,貓砂盆下,一眾差評英文評論裡有一個扎眼的中文留言「我要退款」。
類似的公關危機在知乎上也有。
樊超的自尊心很受傷。創業失敗,可以接受;但帶著黑歷史創業失敗,他哭過。
這種背景的人,很難能接受「詐騙販」的罵名。
四
樊超的事業還在繼續,開了一大票人以後,一度資金狀況大為好轉,對於他來說,怎麼都不捨得捨棄。
他也考慮過抵押房產救公司、有機會再把剩餘的2000臺眾籌貓砂盆發出去。
南山區市中心近10萬一平的房子,銀行給出近千萬的抵押貸款。
知乎有一個十大敗家排行榜,榜首是賣房創業。
上市公司一年盈利不敵一套深圳房價的新聞每年像熱門段子一樣飄在微博首頁。
根據中指研究院百城價格指數,2020年10月份,深圳住宅均價為5.42萬元平方米,位列全國第一。
一千萬大概可以讓公司再燒1年,但之後呢?創業的賽道艱難萬分,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
樊超說,父母同意,妻子理解。但他做不出來。
「如果是我自己的房子,說不定真一狠心就賣了,哈哈哈。」樊超認真跟我探討過還好他名下無房產,不然真的會做出傻事。
幾輪房價暴漲下來,一套房抵得過一家上市公司年利潤的現象不足為奇。不賣房,大概是所有中國一線城市年輕人創業的底線。
深二代不想賣房,或許沒有例外。
五
總的來說,樊超這次創業給人虎頭蛇尾的感覺。
但他經歷了很多在他原本的職業和教育經歷中不可能接觸到的事。包括和實習生撕逼、親自做客服寫1000字小作文回應買家,發律師函給他認為的網絡黑子,甚至花錢擺平黑公關……
創業時代,呈現兩個極端,一頭是原本的天之驕子們搏殺於重資產高門檻賽道,如拼多多的黃崢畢業於浙大、張一鳴是南開高材生、ofo的戴威是官二代;另一頭是各種草莽崛起,如各路主播自媒體、快手辛巴淘寶薇婭。
北京、上海、深圳、廣州……雖然聚集了中國所有優質的企業,但這些城市長大的孩子們,再要白手起家,做出騰訊、華為、阿里等,難度遠超80、90年代。
大城市的孩子儘管有1000種讓人羨慕的地方,但在創業這件事上,他們不但可能沒有優勢,自己擁有的一切,也都可能成為阿基琉斯之踵。
曾經的樊超們,說著流利標準的英語,穿著定製西服,週遊世界各國;如今的樊超們,渾身優衣庫、談笑無鴻儒、身邊只有白丁,英文說多了被員工嘲笑吐槽。
創業將樊超們拉下體面之路,走上一條崎嶇泥濘小道。
在交流中,他承認,自己放棄了原本平坦的大道,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
他們擁有的知識,在草莽的創業環境中,不一定能夠發揮作用,構建他們人生的價值觀,可能只會制約他們野蠻生長。
但反過來,父輩們的種種草莽經歷,為的就是子女們再一次野蠻生長嗎?
這個問題,也許誰都回答不出來。
對於這些從小被人羨慕的大城市好孩子來說,想活的更有勇氣和有價值感一點,其實並不容易。
「如果我這樣的人都不選擇難走的路,誰來走呢?」樊超這樣回答。
這是一個體面的想法。
發稿前,他也告訴我,目前的處境已有改善,他對自己的業務基本面,對於帶領團隊重整旗鼓走出困境有信心。
祝他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