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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禕
去年我生日那天,父親把爺爺生前的小說手稿贈予我作生日禮物。
我的父親今年已經六十八歲了,爺爺去世時六十二歲。可以想像,爺爺距離這個家有多麼遙遠。除了每年清明節的掃墓拜祭外,家裡人鮮有提及他的事情。
小時候,老房子的陽臺上擺著一個不太大的書櫥,裡面有各種泛黃的書籍,大多是一些古典小說或是詩詞。父親咬文嚼字,從我認字起就喜歡寫一些生僻字考我,或是背兩句唐詩宋詞,讓我接下句。此外,他總盯著我練毛筆字、背《古文觀止》。我從小還算喜歡讀書,但更喜歡西方文學,對中國古典有逆反心理,父親那時就很感慨:哎,爺爺詩詞學問很好的,毛筆字也是爺爺寫得最好。後來我開始學習英語,父親再做不了老師,他也感慨:爺爺懂得幾國文字的。碰到元宵節,如果看到什麼猜燈謎的活動,父親也忍不住說,小時候跟著爺爺去彩燈會,爺爺一猜一個準,以至於他兩個口袋都裝滿了獎勵的糖果。後來燈謎會的人「怕」了爺爺,就說:沈公,都被你猜完了,別人不能玩了。這樣,你猜出來也不要揭謎題,偷偷告訴我們答案就好……
生日那天,父親告訴我,這兩篇手稿是爺爺去世後,他在整理遺物時悄悄收起來的,一直沒有告訴其他人,包括奶奶。奶奶生前如果知道,肯定要勒令其扔掉的。解放後,爺爺生前的同僚,家族裡的親友大多去了臺灣。「家道中落」之後與這些人全部斷了書信聯繫,家裡從此變得沉默,甚至關於爺爺的個人歷史也絕口不提。父親說,奶奶那麼做是為了「保護」他們「平安」;他不提爺爺的事情,內心也是為了「保護」我。
也就這樣,直到我即將面臨三十而立,才又知道了一些爺爺的故事。前年,有一日父親拿著《東方早報》某期的藝術評論給我看,封面刊登的是書畫家白蕉的傳記,他鄭重地在白蕉的旁邊寫了幾個字——爺爺的好友。他說記得這個伯伯以前常來家裡和爺爺一起寫字作畫的。
生日那天父親又提及,爺爺曾是魯迅先生的學生,讀書時常去先生家吃飯,兒時常聽他和奶奶提起「許廣平做的獅子頭特別好吃」。「文革」後,爺爺被罷去公職,家裡沒有收入,只有靠變賣家俬維持開銷。家裡的紅木家具一件件被搬空,有一次奶奶從床底翻出一架紅木茶几準備變賣,順手也把床底一摞舊書舊紙一同賣了。爺爺知道後氣得雙腳跳,因為那摞書裡有他和魯迅先生的合影、書信。可等他再追出去時已經來不及了。父親說,他印象中爺爺一生只對奶奶生氣過兩回,這是一次。另一次是到「家徒四壁」時,剩下最後一件值錢家當是爺爺的書桌。爺爺捨不得,賣了三次又跑去贖回三次。最後無米開飯了,只得眼睜睜看人把書桌搬走,為此和奶奶生了幾天悶氣。
近日,我在父親年輕時的筆記裡讀到爺爺去世時他寫的悼詞,才了解到爺爺大學畢業後在《良友》做過文學編輯。至於什麼大學,父親也說不清楚了。其他還有什麼?父親說,勿要再提了……「家庭變故」時,他才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奶奶的「三緘其口」下確實對家事知之甚少;另一面,我感覺歷史的陰影至今仍印在他的心底。
這兩篇「劫後餘生」的小說,是爺爺留給家裡最珍貴的東西了。一篇《秋天裡的憂鬱》,一篇《孩子》。在我整理的時候,發現《孩子》疑似「未完成」,最後兩頁手稿可能是遺失了。在徵得父親同意後,將《秋天裡的憂鬱》交付東早刊登。
我也是在秋天裡出生的。這個故事像是爺爺贈我的「forget-me-not」。
(註:作者沈禕為沈逸民孫女。《秋天裡的憂鬱》手稿及相關照片由沈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