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二維碼關注公眾號,每期定時發到您手裡第十卷 跑山坡兒(1969——1971年) 第七十六章 你聽,山神爺在召喚我呢
張寶君作品
大山裡的秋天來了,似乎是燕子最先知道的,這些從南方飛來的小精靈,在此哺兒育女一個夏天后,此時都離開了屋簷下的巢穴,每天在晴空裡飛著、叫著,漸漸的,由小家小戶結成大的隊伍,密密麻麻,像一片烏雲似的在天空飛來旋去,留下了一片爆豆似的叫聲……隨著燕子旋來旋去,單調的大山,就像遇到了一位悠閒的大畫家,在大自然這塊畫布上,今天抹上一筆紅色,明天塗上一筆黃色,後天又勾上一筆橙色……最終,整個大山被畫得五彩斑斕,變成了一幅大製作。我喜歡五花山,喜歡秋高氣爽的秋天,但我畢竟不是畫家和詩人,我只是一個小盲流,我要活著,要養活妻女一起活著……我的眼睛,更多的是關注天陰天雨,關注著山裡木耳的長勢。但這供應了我一個夏天木耳的大山,到了秋天,卻將這些探聽人間消息的小耳朵收回去了。我的採摘直線下降,有時跑遍幾座山坡,也只能採到十幾斤,或者更少……如此,我不能不為我的行當憂慮了。儘管漫山遍野山核桃、山葡萄、松籽、五味子等等也都成熟了,在向我搖搖招手,可價格低廉,一背筐也賣不了幾元錢,我委實不願意去搭理它們。半截溝子離家有十五華裡,如果每天翻山躍嶺的採個七、八十斤的再從山間背回來,不累趴下也得脫層皮,很難養活這一家人。我突然有了去嶺東尋找鄭大爺的想法,那毛茸茸的麝香對我始終是個誘惑,但時隔四、五年了,老人還在麼?賈芳會同意麼?我舉棋不定。最後,我還是決定和賈芳、大姐商量一下再說。 我婉轉的把這一想法告訴了賈芳,她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變顏變色地說:「守義,咱不去。高山密林的,萬一出點事兒,我們這一大家子怎麼辦?我現在又懷孕了,你不在,我怎麼辦?」她邊說還流下了眼淚。 面對賈芳的眼淚,我只能相勸:「我只是想多掙點錢,又不是不回來了?」 「我知道你的心情,可嶺東一定不能去,大雪封山後,說不定幾個月回來呢?多掙多花,少掙少花,大不了節儉一點兒,我連飯都要過,還怕和你過窮日子。」我確實不是五年前的我了,萬一發生點不測,如何對得起她們母女呢?看來我只有上山背核桃了,累就累點,少掙也總比不掙強。 上山撿了兩趟核桃,我還是忍不住把去嶺東的想法告訴了大姐,她想了想說:「撿核桃養活一家人確實不容易,但嶺東就別去了。鄭大爺那年偷著走了,就再沒在六道衝出現過。那麼大歲數的人了,現在活沒活著都說不準了,萬一他死了,你不白去了。你要真想上山,現在到是有個機會。昨天西院汪大爺來理髮,他說準備去電臺山下河套,他嫌一個人孤單,想讓你和他同去,我正琢磨讓不讓你去呢?」 「你是說你們西院的汪大爺?就是那個一步挪不了四指的老頭兒,讓我和他一起上山?」 「你小子看走眼了吧,」姐夫插話道:「老汪頭可是六道衝有名的老把頭,跑了一輩子山坡,別看他走路跩哈跩哈的,一鑽進山林,你兩個也攆不上。就說穿滑雪板吧,我厲不厲害,但在他屁股後頭兒,連個影兒都別想抓住。他在山上滑雪,遇到懸崖能緊急停住,有多少人因為停不住摔下懸崖喪了命……有這樣的老把頭要帶你,你就偷著樂吧。」 「這我倒是沒看出來。既然他是跑山坡的老把頭,我就和他去。下河套是怎麼一回事兒?」 「你小子還想跑山坡呢,連河套是什麼都不知道。告訴你吧,那是跑山坡最掙錢的了,是專門下套紫貂的套子。當然了,黃皮子、松鼠鑽進去也逃不掉,連個耗子也不放過……只要進套的東西,一個也別想逃掉。跑山坡的叫它絕戶套,就是斷子絕孫的絕戶套……一般跑山坡的輕易不下這種套子。」 一聽說下河套是套紫貂的,我來了精神。關東山三種寶,人參貂皮鹿茸角。所謂貂皮就是紫貂皮,皮草中的珍品,滿清時,只有王公貴族才有權來穿,就是到了現在,價格也一樣不菲……人在窮困時,沒有啥不敢幹的。
看我同意了,大姐道:「那我們就去和他定下,免得他再去找別人。」 汪大爺六十多歲,長得矮墩墩黑乎乎的,一張臉方方正正,刻著幾縷滄桑的皺褶,整個人,透著一種渾厚與善良的勁頭兒。汪大娘比汪大爺小十幾歲的樣子,長得瘦小枯乾,顯得勤勞、純樸又帶點兒山裡人的精明。他們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兒子叫小元,是個調皮、好動的小夥子。汪大爺拿個小菸袋,汪大娘捧著個大菸袋,老兩口子正笑眯眯地相對噴雲吐霧,看上去愜意極了。 「她大姐,你們姐倆咋來了?」汪大娘滿面含笑,放下三尺長大菸袋,一抬腿就跳到了地上,拿一塊抹布擦了擦炕沿,說道:「快坐,難得你們姐倆過來。」 「快別忙了。」大姐笑著把她推到炕上,才在炕沿上坐下來。 汪大爺對我們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看樣子,守義同意和我上山下河套了,這就對了,能發財為什麼不發呢?」汪大爺對下河套充滿了信心,他吸了一口小菸袋又道:「明天在家做做準備工作,後天就動身,帶上行李和斧子鋸,帶個半月二十天吃的就行了。這次上山主要是做蓋房子、搭河橋等準備工作,用不了半個月就能完成。回來待兩天,霜降前再上去,就等拿皮子吧。」 「你這老東西,就好像那紫貂是你家養的似的?你這回要整不著貂皮?我不扒你的皮才怪呢。」汪大娘連說帶笑和老伴打著哈哈。 汪大爺沒說下河套的奧妙,也沒提套貂皮的把握性,他不說,我也不便於問,又嘮了一會兒閒磕,和大姐就向這一家人告辭了。 賈芳雖然不願意我上山,但考慮有汪大爺這個老把頭帶著,也只好答應了。躺在被窩裡,她仍免不了千叮嚀萬囑咐,不願意我離開。我心裡也很悵然,又怎忍心離開嬌妻弱女呢?貧賤夫妻百事哀,相擁相抱是無法取代生活的,人活著,就要負起責任,就要掙扎,也許,這就是人的宿命吧。 和汪大爺上山那天,我們走得很早。我們一人背著一個大背筐,筐裡裝著行李卷、糧食、油鹽、斧子、鋸、鐵鍬、鍋碗瓢盆……我們就像兩個拾荒者,在黎明的微光中,不無留戀地走出了沉寂的小鎮。 一開始,汪大爺跩哈跩哈走得很慢,我心裡琢磨,這百裡之遙的電臺山,沒有兩天恐怕是走不到了。然而,離開鎮子沒走多遠,他突然就像上足了勁兒的發條,矯健得如同一隻老山貓,兩條粗短的小腿也不跩哈了,簡直就是健步如飛。我驚詫得不知所以,腳步放到最大,才勉強跟得上,這才從心裡服氣了。 我們用了一個小時左右,走到了石人溝溝口。汪大爺站下喘口氣說:「從溝口到電臺山下約有百裡,現在這段路還有條荒道,過了石簸箕,連荒道也沒了。我們必須加緊速度,爭取太陽落山前趕到地方。」 我笑著點點頭兒,緊跟其後。石人溝我四年前來過,記得離溝口二十裡處有個養蜂場,當時我和小眼睛李勤為趙四虎子隊長取過蜂蜜。這是很寬闊的一條溝,直達電臺山,兩面青山俯瞰著溝底,一條三四米寬的小河在樹木荒草間潺潺流淌著。 汪大爺始終沒有放緩腳步,路過我記憶中的蜂場,他都沒有停下來,好像不願讓蜂場裡的人發現我們似的。但是,不發現也被發現了,一條大黑狗汪汪叫著送了我們好遠,老人回頭看了一眼,自言自語地道:「這條狗該吃肉了,活那麼大歲數幹啥?」時近中午,我感到累了,真希望汪大爺說歇一會兒,但汪大爺一直沒開口,我也只能咬牙堅持著。恰在這時,耳朵裡傳來流水的喧囂聲,聲音很大,把兩面山谷震得一片轟鳴。循聲望去,一道奇異的景觀把我驚住了。不遠處,一塊簸箕型碩大的石板,憑空把小河抬高了四五米,清澈的流水從上直瀉而下,噴起一片碎沫,如同掛著一道白練。瀑布不算大,但在這荒蕪的大山裡出現,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了。汪大爺看我痴痴地望著瀑布,說道:「我們歇一會吧。」他放下背筐,告訴我說:「這就是石簸箕,再有兩個小時就到電臺山了。」汪大爺說完,拿出小菸袋把煙鍋裝滿,吧嗒吧嗒地吸了起來。我從背筐裡拿出大煎餅,和一飯盒尖椒炒雞蛋擺在他面前,說道:「大爺,先吃點現成的吧。」汪大爺放下菸袋,用煎餅卷上尖椒炒雞蛋,看著瀑布,香甜地吃了起來。 我邊吃大煎餅邊對汪大爺說:「大爺,你的腿腳真厲害。再不休息,我就被你落下了。」 「厲害什麼?你沒看出我連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都誇你小子聰明勤奮,不怕累能吃苦,我這是特意試試你,是真行還是假行?」老人對我笑笑:「這回行了,我心裡有底了。」吃完大煎餅,汪大爺又裝上小菸袋,吸了兩口說:「守義,從石簸箕到電臺山腳下,還有二十多裡,這裡已經進入了老爺嶺山脈。這裡紫貂不少。我們的河套,就下在石簸箕到電臺山腳下這段河流,大約可下一百多個套子。結冰後,不能下河套了,我們就用夾子,弄它幾十張貂皮是不成問題的。」 汪大爺很高興,語重心長地說:「守義,不要說感謝不感謝的話,跑山坡主要靠同心合力,不能說誰靠誰。我老了,財運和你沒法比了,說不定要靠你的財運發財呢。」汪大爺說到這兒停下了,仔細端詳起我,似乎我真成了渾身掛滿了金銀珠寶的財神爺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大爺,我們走吧。我相信我們爺倆會發財的。」 這回他走得很慢,邊走邊給我講解下河套的要領,並不時指著小河告訴我,什麼地方適宜搭河橋,河橋與河橋的間距多遠才合適。他講得頭頭是道兒,我半明白半不明白地問:「大爺,四面群山,紫貂哪不可以活動?它非來河邊麼?即使來了,它輕便靈活,這麼窄的小河,它一縱即可越過。何必走我們為他搭的河橋,鑽進套子呢?」 「這是個秘密,以後有時間再告訴你。」他神秘地笑著說道:「我們快走吧。到地方還得安排咱爺倆的住處呢。」 我沒再追問,緊緊跟著他向前走去。又走了一會兒,我愕然停下了。一座雄偉的高山橫在了面前,山腳下是縱向東西兩條大溝,兩條溪水匯聚一起流進我們來時的小河。 汪大爺放下背筐道:「到了,放下背筐吧。」他用手指著前面的大山說:「這就是電臺山,是老爺嶺的最高峰。日本人在上面修築過觀測臺,老百姓叫它電臺山。西面這條大溝叫西南岔,東面大溝叫東大堵,我們就在這裡蓋房子。」我四處看了看,感到汪大爺選的地址很好。我們後面靠著一座凹陷的小山包,前面有兩塊突起的臥牛石,臥牛石前就是流淌的溪水。這是一處擋風朝陽而又隱蔽的地方,幾乎和嶺東鄭大爺的房子有異曲同工之妙。此時,太陽正徘徊在西山頂,山谷中一片澄明。我對汪大爺說:「大爺,你抽袋煙,休息一會兒,我先清理一下房場。」說完,我從背筐裡拿出斧子、鋸就幹上了。 汪大爺一袋煙沒抽完,就站了起來,面帶喜悅地說:「了不起,是塊跑山坡的料,竟然一眼就看出了我選定的地方。」他笑著指出了房子的邊框四至和該清理的範圍,就和我一起幹了起來。 我們幹得很快,一會兒就把房場平了出來。太陽落山時,我們的木核楞小屋的四面牆已經達到了高度。汪大爺滿意地說:「明天鋪上蓋,搭上炕與鍋臺,安上門窗,我們的房子就成功了。」 夜幕籠罩下來,山谷中變得漆黑而陰冷,秋風呼嘯中,夾雜著幾聲野鳥、野獸的哀啼,使深山裡的夜晚變得陰森而可怖。我們燃起一堆篝火,在火光映照下,吃了點大煎餅,喝了點山溪水,又割了幾抱蒿草,在上面鋪上塑料布,鋪開行李捲兒,天當房地做床,開始了我們電臺山的第一夜。 儘管渾身酸懶,我倆誰也沒有睡意。我往篝火上加了些木頭,想起還沒有解開的秘密,笑著問:「大爺,反正也睡不著,你能給我講講紫貂為什麼要上河橋、鑽套子吧?」 汪大爺吧嗒吧嗒小菸袋講道:「霜降時,正是紫貂交配的季節。它們為了尋找配偶,在幾面山上來回亂竄,它們一夜就能跑幾十裡、上百裡。紫貂對配偶喜歡新鮮,剛和這隻交配完,馬上又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了。這些,也就註定了它們鑽套子的命運。至於它們為什麼不一縱跳過小河?如果眼前有橋,你願費那個事兒呀。」汪大爺說完就躺下了,一會兒,發出了鼾聲。我思索著汪大爺的話,感覺有一定道理,人和動物有啥區別呢?沒有欲望,不能繁延下一代,但欲望多了,往往又會送了命。所謂房子,只是個習慣性叫法,其實叫它窩棚還比較貼切。房子緊靠山坡,後面往山裡挖進去一些,左右兩側架上木頭,再用土填得嚴嚴的,房蓋留出個煙筒,鋪上樺樹皮也用土填平,只有前面的木刻愣牆安上門與窗,其他部位用泥抹好。如果不走到它跟前,是很難發現這個隱蔽的小窩棚的。屋子裡,鍋臺連著炕,做飯滿屋香,同時,灶下的火也把炕燒熱了。炕是一鋪能睡兩三個人的小炕,地下站四個人就會碰屁股,是個名副其實的小窩棚。汪大爺看房子做成了,又去砍了一塊木板,讓我用木炭寫上山神爺和老把頭的牌位。汪大爺說:「人在山中,不能不信神。我們能不能發財,全靠山神爺、老把頭保佑呢。」汪大爺忙著修飾神牌時,我也忙著做飯。下午時,我去前面翻了一會兒小河,翻出不少蛤蟆。這裡的蛤蟆多得出奇,也大得出奇,肥墩墩的,一個個足有小碟子那麼大,似乎從來沒有人捉過。當鍋裡冒出蛤蟆與大餅子的混合香味時,汪大爺也把神牌修理好了,又在背筐裡找出一個小包,從小包裡拿出一個小香爐、一把香和一沓燒紙,叫我帶上點大餅子和蛤蟆,我們走出小屋,來到屋後一顆老紅松前。汪大爺說:「就把神位供奉在這顆老紅松下面吧。」汪大爺說完,把牌位擺好,點上三支香插在香爐裡,我把裝有大餅子、蛤蟆的兩個小碗擺在排位下面,他點燃幾張燒紙說道:「守義,讓我們祭拜一下山神爺老把頭吧。」汪大爺說完,虔誠地跪了下去,我也學著他的樣子跪下了。我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就結束了這簡單的祭拜儀式。縷縷香菸中,我似乎看到了山神爺和老把頭,正從茂密的林中走出來,對我們微笑呢。 回到小屋裡,我們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渾身輕鬆,大餅子和蛤蟆也吃得分外香甜。所謂河橋子,就是過河的橋,是為紫貂、黃鼠狼、松鼠等搭造的橋。我們選了西南岔與東大堵兩條小溪與石人溝河交匯處,作為我們鋪設河橋子的範圍。搭河橋子說白了很簡單,有橫在河面上的倒木就利用倒木,沒有倒木的地方就在河邊選一棵斜向河中的大樹放倒,讓樹倒在河面上,就成了河橋。河橋與河橋的距離約在一百米左右。用了兩天時間,我們的河橋子就搭到了石簸箕,總共搭了一百左右個河橋子。搭造完石簸箕上面最後一個河橋子,我望一眼白水垂簾的瀑㳍布,看一眼橫在上面的河橋子,心潮湧動,感慨萬端。前人修橋鋪路,濟世利民,是在行善事兒,而我們搭造河橋子,卻是為了劫財害命。搭造完河橋子,我們返回頭來開始第二步的釘樁工作。首先選一些暴榪子樹鋸成段加以備用。暴榪子樹被稱作軟中硬的木賊,幾乎可以當釘子使用。把它砍成道釘型長短不一的小木樁,在河橋子中間並排釘上,留出門樁,一道屏障就出來了。門樁是用來掛套馬杆子的,套馬杆子也就是栓套子的小木桿,中間拴上套子,兩邊再用細繩拴兩塊石頭,把套馬杆子直立卡在門樁上,套子正立在門樁上。再用一些樹枝在套馬杆子旁做些遮掩,不願意縱躍過河的紫貂、黃鼠狼、松鼠,只要走上橋來,就只有鑽套子了這條路了。套子一動,即脫離了門樁,套馬杆子底下栓的石頭,頃刻間便把動物連同套馬杆子一同墜下河中,小動物沒被套死,也只有淹死了。這回我才明白,所謂「絕戶套」,就是所有鑽進套中的小動物,一隻也別想活著出去。我和汪大爺用了十二天的時間,就把河橋子上作為屏障的小木樁全部釘完了。在完成石簸箕上面最後一個河橋子時,王大爺吧嗒著小菸袋對我說:「守義,我們的準備工作完成了,再過十天就是霜降,皮子成熟了,我們開始挑弦,就等拿皮子吧。」 「為什麼要等到霜降呢,現在不行麼?皮子也有生熟麼?挑什麼弦?我們不是下套子麼?」我糊裡糊塗地問,如同一個不明事理的好奇男孩兒。 「看樣子你小子還真不懂。我和你說過,到了霜降,紫貂才進入發情期,才會跑來跑去尋找配偶。到了這段日子,天也冷了,動物細密的絨毛才能長出來,皮子才算成熟了。成熟的皮子毛色又絨又亮,皮板是純白色的,不成熟的皮子毛色枯焦,皮板是黑的,叫生皮子。這就是節氣的奧妙了。至於挑弦兒,就是掛套子,這回明白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明白是明白了,可這些天我們做什麼呢?」 「好飯不怕晚,該發財自會發財的。明天上午抓點蛤蟆,下午就下山,在家休息幾天,準備準備套子夾子,霜降前兩天我們再返回來。」老人做出了決定。 第二天吃完飯,我們爺倆就興匆匆開始抓蛤蟆。由於上山這段日子經常抓蛤蟆,哪段河裡多,哪段河裡少,了如指掌,不到十點鐘,我們的布袋就鼓起來了。汪大爺拎拎布袋說:「守義,不要抓了,足有三十多斤了,別把手腳冰壞了。」 我也感到手腳被溪水冰得一片麻木,貓咬一樣難受,就停了下來。 回到房子後,汪大爺又找了個布袋把蛤蟆倒出一半兒,分裝進兩個背筐裡。我換上鞋,吸了一隻煙,把房子關好,我倆背起背筐,說笑著奔山下走去。 回到家裡,我心裡一下被溫暖包圍了。賈芳激動得眼淚盈盈,噓寒問暖,女兒紅紅在身前轉來轉去,拿煙點火,還不會說話的二女兒明明,睜著雙黑黑的小眼睛,發出清脆而甜甜的笑聲,使我充分體驗了家庭的溫暖與甜蜜。 在家裡待了六天,汪大爺準備好了十六盤踩盤夾子,並和汪大娘一起,做成了一百多個用馬尾合成的的套子。我們商定第二天返回山上,不能再耽擱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著糧食、鹹菜油鹽到汪大爺家時,他把背筐也已經裝好了,見到我說道:「守義,別忙,抽袋煙再走。」 我笑著撂下背筐,他吧嗒完一袋煙,才勉強背起背筐,回頭看了看老伴與寶貝兒子,又把背筐放下了,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守義,今天別走了,就讓我在家裡多待一天吧?」我不無驚詫地望著他,心裡暗想:這老頭兒怎麼了,婆婆媽媽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到汪大爺家時,汪大爺提出讓兒子送他一段路。小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說道:「你看你,背這麼點東西,又是和守義哥兩個人,非讓我送你幹啥,又不是不回來了?」 「唉,不送就不送吧。」汪大爺遲疑著背起背筐,眼裡好像有淚在轉。 我們走得很慢,離開汪大爺家好遠了,他又駐足回頭向家裡望了一會兒,看上去很留戀。當看到我用不解的目光注視他時,汪大爺莫明其妙地說道:「我們走吧,這就是我的命了。」 一路上,汪大爺很少說話,默默地邁動著腳步,不時發出嘆息聲。 到了石簸箕,我們坐下休息時,我終於忍不住了,問道:「大爺,家裡發生了不愉快麼,我看你心情不好?」 「哪有什麼不愉快?」他看了看我,憨厚地笑了笑,接著說:「人啊,這一輩子就是這麼回事吧。小元雖然不是我親生的,畢竟在我跟前長這麼大了。這小子,連送送我都不願意,太不懂事了。」 「大爺,小元弟弟送不送又能咋的,我們還是兩個人。」 「說得對,他送不送又能咋的。」汪大爺笑著扭轉了話題,說道:「守義,後天就霜降了,明天做一些套馬杆子,後天就開始挑弦兒。你放心吧。這是我多年選擇的好地方,我們爺倆肯定會發財的。」 看汪大爺精神好轉,我放心了,也沒問小元不是他親生的話題,唯恐再觸及他的痛處。我們休息了一會兒,踩著離離亂草,頂著飄飄黃葉,向房子走去。 房子靜靜地趴伏在凹陷的山包下,空了七八天,沒有任何生靈光顧過,但灶坑卻犯了邪,我填進去的燒材,點著火,剛看著燃燒起來,就好像有人趴在炕洞裡往出扇風一樣,一股濃煙,反著從灶坑裡鑽了出來,霎時間小屋裡就待不住人了。 我倆咳嗽著走到外面,汪大爺看了看煙筒,又看了看房後的小山包說道:「煙筒太矮了,現在氣壓低,風又大,小山包過來的風,正好撲進煙筒裡,怎麼會好燒呢?」他看看懸掛在西山上的太陽,說道:「時間來得及,我們上山找一段空筒子木,把煙筒接起來就好了。」 汪大爺說完,拿上小鋸,我拿著斧子,就向東山走去。我們剛爬到半山坡,就發現一棵多年的風倒老椴木,根朝上頭朝下,順山坡躺在那裡。汪大爺一眼就發現了樹頭上邊一段一尺多粗的空筒子,他用斧子敲了敲說:「就是它吧。」 我留出兩米多長一段空筒,鋸掉上面多餘的部分,汪大爺從我手裡拿過小鋸說:「我來鋸吧。你抱住空筒,別讓它摔碎了。」 我邊用一隻胳膊抱住空筒,邊看著汪大爺吃力地鋸著。他剛把空筒木鋸斷,我似乎發現整個老椴木在動,喊了聲:「不好。」一隻胳膊夾著空筒木,一手拽著汪大爺向後跌坐出一米多遠……剎那間,整個老椴木動了起來,像離弦的箭般衝到山下,緊接著就傳來了咔吧咔吧的碰撞與破碎聲。 我倆被驚得魂飛魄散,冷汗直流。汪大爺臉色蒼白,望一眼山腳下被撞得七零八碎的老椴木說:「守義,虧你機靈,咱爺倆要被老椴木裹到山下,那就完了。」他邊說邊心有餘悸地擦著冷汗。 「吉人自有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爺倆還等著發財呢。」我說著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的話,可心裡依然撲通撲通狂跳不止。我們吸了兩支煙,情緒才穩定下來,我扛起那段要命的空筒木,與他慢慢走回房子。 汪大爺說得很對,確實是因為煙筒太矮而不好燒,當把那段空筒木接在煙筒上,灶坑與小炕就暢通了,縷縷炊煙在新接的煙筒裡冒了出來。 坐在熱乎乎的小炕上,汪大爺還心有餘悸,對著那盞昏黃的小油燈,他像尊彌勒佛一動不動地思索著,不斷地吧嗒著小菸袋,有頃才說:「守義,你說那棵老椴木為啥會無緣無故竄到山下,是山神爺、老把頭在攆我們下山吧?」 「那純屬巧合,鋸那段空筒時畢竟碰動過它。我們又沒得罪過山神爺、老把頭,還給他們立了牌位,祭祀過他們,他們怎麼會無緣無故攆我們下山呢?快躺下睡覺吧。」說完我就鑽進了被窩。 「可也是,咱們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套點皮子那也是為了活命啊。不過,那棵老椴木能竄下山也太離奇了,八個人也未必能推動它,怎麼輕輕一碰它就動了呢?」老人依然陷在困惑中。 我感到有點累,也不願去想那碰撞得七零八碎的老椴木了,就閉上眼睛假裝睡去。汪大爺卻沒有躺下,也不再和我說話,依然端坐在那裡,小菸袋一鍋接一鍋地吧嗒著,一會兒嘿嘿傻笑,一會兒又喃喃說些什麼,折騰到大約十點多鐘,才嘆息一聲躺下了。 我暗念聲阿彌陀佛,緊緊閉上苦澀的眼睛,可時間不大,我似睡不睡,就被汪大爺推醒了,他驚恐地說:「守義,你聽,有人在叫我呢。」 我翻身坐起,豎起耳朵仔細諦聽,除了一陣陣呼嘯的樹濤聲,與幾聲野鳥的悲悽聲,或者幾隻小狍子的狗叫聲,根本就沒有聽到叫他的聲音。我無奈地說:「大爺,你神經太緊張了,哪有什麼聲音?快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不對。」汪大爺驚慌地說:「你聽,他們好像正朝房子走來呢。」 我知道他是被那老椴木嚇壞了,精神極度緊張,為了安慰他,我披上衣服,拎起大斧就走了出去。黑乎乎的夜幕籠罩著群山,秋風呼嘯,飄飛的枯葉譁譁作響,間或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啼叫,使深山裡的夜晚變得陰森而恐怖,再加上汪大爺的神經兮兮,真讓我有點鬼影森森的感覺了。我在外看了一會兒,山中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我也有些害怕,這才回到了屋裡。
汪大爺已經安靜下來,對我歉然一笑說:「睡覺吧,大半夜的還折騰你。」 我們不再說話,都鑽進了被窩,感覺到他不斷地在翻身,但一會兒,我就呼呼地睡著了。 第二天,老人到還顯得平靜,我們去砍了三十多根拇指粗、二尺多長的套馬杆子。把馬尾套系在套馬杆子上,為明天霜降挑弦做著準備工作。 下午我抓了幾斤蛤蟆,做了清燉蛤蟆貼大餅子。做好後,汪大爺還歪在炕頭打盹兒,我沒驚動他,覺得應該去山神爺、老把頭牌位那為他祈禱一下。我拿了三支香,幾張燒紙,用兩個小碗分裝了蛤蟆與大餅子,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把祭品擺在山神爺、老把頭牌位前,點上三支香,燒了幾張紙,就虔誠地跪了下去,念叨著:求兩位神靈保佑,保佑汪大爺精神振作,保佑我們爺倆在你們地盤兒多套些皮子,家裡還有老婆孩子張嘴等著吃飯呢。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的禱告真的很靈驗,這一夜汪大爺睡得很安穩。
(待續)《皇天后土》又名《半世紀漂流記》簡介:
張守義,東北農村一個農民的兒子,生於1944年,聰明仗義、學習用功,對未來充滿希望……但在1959年,他為打成XX後來自殺的老師鳴冤,犯了天條,在鎮裡派人抓他時,被他逃脫了,自此,成了一名浪跡天涯的盲流,哪知這一漂,就半個多世紀,直至臨死前,他才有了自己的戶口。
半個多世紀的盲流生涯,張守義經歷了各種常人難以想像的生活,但是,東北遼闊的大自然、質樸善良的山民百姓,在他一路漂泊中,無不敞開懷抱接納了他,也讓他找到了自己的愛情,當然,還有路上的那些朋友,他們或共同或另類的命運,縈繞其間的人性悲憫,最是直抵心靈。
這是一部小人物的私史,也是一部家族史,是建國六十年的草根百姓史,是逝去的大東北人文歷史和風俗地理的文學集大成,大東北蘊育的歷史傳統、民風民俗、山川草甸風光,人與人之間和諧質樸的自然關係,無不往一塊兒匯聚,閃耀出人性的色彩和理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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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寶君(金格林),黑龍江人,客居廣州,獨立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紀實/傳記作品《海東青》《天地薩滿》《創維解碼》《健力寶風雲》《林青霞今昔》等。《皇天后土》是作家以一個盲流的真實經歷,歷時10年完成的一部以建國六十年為背景的史詩性作品。全書15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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