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黃耀明這場精彩的聽證會提供了一個高標準,提出了質詢:這種介入到底是否稱得上藝術的介入,還是僅僅流於政治的介入?是否可以因為介入的迫切性,而降低藝術的標準?
作者:張曉舟(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樂評人,音樂策劃人和唱片監製)
黃耀明這場演唱會,我最熟悉最感親切的,是《大地恩情》主題曲(準確地說是70集連續劇《大地恩情》三部曲之一《家在珠江》的主題曲)——「河水彎又彎,冷然說憂患……」這是我人生會唱的第一首粵語歌。這部大陸引進的香港連續劇,和《加裡森敢死隊》、《姿三四郎》以及世界盃足球賽一起,通過那時剛剛開始在中國城市普及的黑白電視機,構成了八十年代大陸最初的感性啟蒙。
四月一二三連續三晚,黃耀明在旺角麥花臣場館(一千多個座位)舉辦「美麗的呼聲聽證會」。這場別具匠心的「聽證會」另有一個主題:一場事先張揚的命案——亞視的倒閉。四月一日正好是亞視熄機的日子,黃耀明也為其舉辦了一個隆重的葬禮。他將音樂會和論壇相結合,音樂會間中的「龍門陣」論壇每晚有不同的主題,不同的葬禮:香港音樂之死,香港電影之死,香港電視之死。林夕、黃偉文、黃秋生、杜汶澤等暢所欲言。我看的是四月三日的最後一場,當晚恰逢本城另一樁文化盛事:金像獎頒獎。黃耀明巧妙地利用時事契機,以音樂對時事做出評論,又通過時事重新挖掘了音樂的經典價值。
龍門陣第二晚論「香港電影之死」(周軼君攝影)
紅白喜喪,悲欣交集,感時傷懷,天花亂墜。黃耀明和他的團隊成功地「白事紅做」,將亞視的白事一舉轉化為重燃「香港精神」的火紅儀式——同時又與「中國紅」交相輝映,紅色資本的介入沒能挽救亞視。這場聽證會的紀念T恤背後銘記著:Red Diffusion Crew。通過各種聲東擊西的跨媒介命名和符號遊戲,黃耀明構建了一個藝術與政治之間的豐富場域,在愉悅與見證之間,在美學與介入之間,充滿充沛的張力。
演唱會海報
達明一派,以及黃耀明的個人廠牌「人山人海」,始終擅長跨界聯合香港各個藝術領域的人才:從詞人文人到進念二十面體,再到新世代多媒體視覺藝術工作者。因而其音樂會都非常「好看」——視覺形象和音樂製造出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這是舞臺和劇場之間神出鬼沒的符號遊擊戰,而這次將音樂會與電視節目和公眾論壇相結合的方式,更是擴展了戰線。
音樂自然是核心和基本。主題是向黎小田致敬。曲目如下:
1. 浮生六劫
2. 戲劇人生
3. 找不著藉口
4. 大地恩情
5. 換到千般恨
6. 變色龍
7. 殘夢
8. 人在旅途灑淚時
9. 驟雨中的陽光
10. IQ成熟時
11. 大丈夫
12. 鱷魚淚
13. 人在江湖
14. 星仔走天涯_袁麗嫦
15. 天蠶變-再與天比高
16. 浴血太平山
17. 大內群英
18. 追族
19. American Pie
20. 彩雲深處
21. 巨星
22. 問我
黃耀明與黎小田
這些歌大部分是亞視前身麗的電視的電視劇主題曲或插曲,而其中大部分又是黎小田作曲,最主要的詞作者則是盧國沾。1980年的《大地恩情》主題曲算是靠後的了,這些電視劇金曲大多來自七十年代,因此即便我這個小時候受過粵語文化影響的廣東人,對有的歌也聞所未聞,要不是有些葉振棠、關正杰的老歌后來不斷被翻唱,我對七十年代香港歌壇會更無知。這場七八十年代粵語老歌翻唱音樂會和別的層出不窮的懷舊金曲晚會又有何不同?在場觀眾或許只有李志和他的團隊朋友由於語言障礙而難以進入這一「懷舊」語境,李志說他此前從未聽過任何一首(可能除了《美國派》),對音樂會的主題他只能「猜」到一些。時代的落差和語言的障礙,確實構成了大陸受眾的隔膜,除了《大地恩情》,其他電視劇並沒有大規模傳播到大陸(有些甚至是「文革」期間的戲)。麗的電視的興起,乃是伴隨香港的經濟騰飛和中產階級社會的形成,以及大眾文化的崛起。香港電視和流行音樂文化的這一段發軔期很少進入大陸人的視野,而黃耀明重新激活了這一生生不息的歷史命脈。之所以有大陸評論家曾做出「香港沒有像上海一樣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的驚人論斷,正是因為歷史的錯位和認知的斷裂,以及大中國主義(大中原主義)文化根深蒂固的偏見。正是這種來自民間的文化人的無知偏見,而不僅僅是狹隘的國族主義和主流意識形態,構成了陸港隔閡與矛盾的深層文化基礎。當你動輒指責他人「沒有文化」,很可能「沒有文化」——沒有基本的文化視野和常識觀念——的恰恰是自己。
黃耀明開場變身「電視人」(廖偉棠攝影)
從2011年向顧嘉輝致敬的「明日之歌廳」,到2014年「太平山下」紅磡演唱會,再到此次向黎小田致敬兼為亞視祭奠的「美麗的呼聲」聽證會,黃耀明以這三部曲為香港招魂。正如他曾在「明日之歌廳」所言:想為香港人打氣,尋找香港人的身份。從顧嘉輝黃霑,到黎小田盧國沾,從翻唱《獅子山下》,到林夕為之新創作《太平山下》,再到此次翻唱葉振棠《浴血太平山》,其思路一以貫之:為香港加固文化坐標,延續精神血脈。這不僅僅是懷舊,而是借古寓今,比如為《鱷魚淚》配上政客落淚的照片,比如用《星仔走天涯》來對照周星馳的三十億《美人魚》——在香港人紛紛北望神州的時候,黃耀明重新給一首昔日人人識唱的兒歌注入了一種「亞細亞孤兒」式的大時代氛圍。
演唱會現場(廖偉棠攝影)
四月一日既是亞視死時,又是張國榮忌日,黃耀明在翻唱《美國派》(張國榮1977年歌唱比賽成名曲目)和《追族》以紀念張國榮的同時,也通過翻唱蔡楓華的《IQ成熟時》,巧妙地重提一樁娛樂典故:1988年十大勁歌金曲評選,張國榮三首入選,而蔡楓華屈居第十一,作為主持人的他一時妒火中燒,說出一句經典名言——「一剎那的光輝不代表永恆」。後來張國榮在電影《縱橫四海》中作為一個偷名畫的竊賊,也重複了這句名言來調侃。盧國沾也曾為蔡楓華寫過一首《突爆的光芒》,讓蔡楓華自我引用,唱出一句「剎那光輝永恆」。
而黃耀明要做的,是讓一剎那的光輝成為永恆。向經典致敬的行為本身,最終也要變成經典,這才是向經典致敬的意義所在,野心所在,為此,向經典致敬必須超越懷舊,必須絕對地當代——首先當然是在音樂的語言和形式上翻新突破。「美麗的呼聲」延續了「明日之歌廳」的成功,這中間還有2014年紅磡演唱會對陳秋霞《偶然》以及對粵語流行金曲奠基之作《勁草嬌花》的翻玩——從勁草嬌花到「勁草妖花」,黃耀明是電氣化和搖滾化的「勁草妖花」:騷勁,妖嬈。
演唱會現場(廖偉棠攝影)
首先黃耀明的嗓音和唱法與葉振棠關正杰的傳統決然有異,張學友傳承關正杰,而黃耀明則受啟於林子祥,而完全背離葉振棠、關正杰、許冠傑、盧冠廷等構成的強大傳統。更不用說,他的翻唱伴隨著煥然一新的編曲和配器。七八十年代粵語流行音樂有賴於黎小田這樣科班出身的作曲家將西洋古典音樂和民族音樂融匯,並藉助了當時方興未艾的合成器——但在後來這越來越固化為一種MIDI搞手的流水作業,通常這種MIDI搞手的編曲方式更重旋律和氛圍,而疏於節奏和音色——而這當然是劉以達、黃耀明、梁基爵、蔡德才們要迎刃而解的。從「美麗的呼聲」對亞視金曲的演繹,可以再次品味黃耀明一貫的音樂旨趣:從David Bowie到Japan樂隊,從Kraftwerk(如梁基爵的合成人聲)到Daft Punk,從Triphop到Minimal Techno。而這同樣也是其音樂總監梁基爵的旨趣:在黃耀明的作品中,他不但充分實現了自己作為一個前衛電音作曲家的鬼才(他甚至勇於在流行歌中注入細碎幽微的電音氛圍實驗),也顯示了橫跨學院與流行、電音與搖滾的高超編曲功夫。在「明日之歌廳」中,梁基爵組建過一個簡約靈動的七重奏器樂團,而這次他特別突出了管樂組,四個管樂在電氣和搖滾之間推波助瀾,《浴血太平山》和《大內群英》的編曲尤其令人血脈賁張,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搖滾豪俠。這是編曲家和作曲家的巔峰對話,不只是黃耀明向黎小田致敬,也是梁基爵向黎小田致敬,而最好的致敬當然是再創造。
即便像李志這樣的觀眾,第一次聽這些老歌並且對歌詞幾乎一無所知,也會被震撼,而這正說明了音樂本身的魅力。抗爭的呼聲固然重要,但須得是美麗的呼聲;證言固然重要,但前提首先是經得起傾聽。黃耀明這場精彩的聽證會提供了一個高標準,無形中也對社會介入式的藝術或藝術的社會介入方式,提出了質詢:這種介入到底是否稱得上藝術的介入,還是僅僅流於政治的介入?你究竟是作為藝術家,還是作為公民,抑或是作為政論家去介入?是否可以因為介入的迫切性,而降低藝術的標準?
群情激昂的時候,往往難得靜默,難得構思,難得慢工出細活,而黃耀明說,在憤怒之後,還要懂得如何去面對,而這需要的不僅僅是憤怒,而是智慧。
林夕論「香港音樂之死」(廖偉棠攝影)
黃耀明再次開放了一個大時代歌廳,將卿卿我我的懷舊情歌,融匯提升為香江之愛。或許有人會以泛政治化的視角,將之讀解為某種「去中國化」的本土情結,在他們的認知中,「中國」這一概念越來越在國家、民族、政權、人民之間,在政治與文化之間混淆不清。然而立足世界才能放眼香港(同樣,不妨把「亞視」理解為亞洲視野),黃耀明這次幹了一件「立足本土」的事,但這只是一位藝術家的諸多面向和計劃之一,焉知他就不會「北望神州」,不會展開更廣闊的藝術探尋?
龍門陣第三晚論「香港電視之死」(姜北生攝影)
《大地恩情》是香港人在香港拍攝的電視劇,但講的卻不是發生在香港的故事,三部曲分別是:《家在珠江》、《古都驚雷》、《金山夢》。黎小田、盧國佔幾乎包辦了所有詞曲(除了《金山夢》主題曲來自詹姆斯·拉斯特)。當陸港矛盾一再被點燃,黃耀明向黎小田致敬的這場音樂會,在重申香江之愛的同時,也多少讓人們重溫了聯結陸港、超越陸港的「大地恩情」。
演唱會現場(廖偉棠攝影)
看完演出,在場館門口看到詞人陳少琪送給黃耀明的慶賀花籃。想起1988年,陳少琪給達明一派寫的那首《沒有張揚的命案》:
法官,黨委,親友,老細
街坊,神父齊觀看
許多位醫生都診斷不出症狀
這個病人沒處方
天真的他愛說愛想愛尋覓方向
今天呼吸不到空氣 滿身冷汗
壓力異常 是每法抵抗
舊理想 跟他安葬
赤子心 跟他安葬
舊記憶 跟他安葬
莫再想 當初一切的情況
法官,黨委,親友,老細
街坊,神父回家去
TV中精彩的廣播已帶走眼淚
繼續繁榮 又碰杯
天真的他偶而也許還浮現心理
追憶當中偷偷不免有些眼淚
要是淡忘 亦沒有不對
舊理想 跟他安葬
赤子心 跟他安葬
舊記憶 跟他安葬
是與非 跟他安葬
淚已幹 周遭一切 又如常
為了不讓人看到他落淚,黃耀明轉過身去,留下一個背影。《大內群英》的狂歡嘉年華,最後被救護車的呼嘯聲終結。這是一場沒有張揚的命案,還是一場事先張揚的命案,抑或是一場事後張揚的命案?從達明一派到黃耀明,一以貫之的末世情懷,始終努力地,化為向死而生的,美麗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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