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九秧田傳》之三
文/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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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極了正在運行的列車,載著春夏,坐著秋冬,去了,又來了。從不晚點,也不停歇。匆匆的歲月,正如朱自清筆下說的,在吃飯的碗邊溜走,從你不知道的任何地方悄悄的溜走,一去不回。這來來去去裡,又發生了多少唏噓、驚喜?
我進了小學,入了少先隊。自我感覺這是大事,入隊儀式時,心情都是澎湃的,右手舉著拳頭,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看著鮮豔的紅領巾系在胸前,真就覺得我長大了。我是長大了,母親也常說「只愁養,不愁長。」
我並不明白意思,但我總愛記著過生日的次數,上次生日,父親祝我六歲快樂。我正期待新的生日,二嬌會送我一朵潔白的梔子花做禮物,母親也會做雞蛋麵條給我做早餐。我與二嬌從小就一起玩,是最好的朋友了。二嬌家裡種滿了花草,只往她家門口一站,便聞見各種花香。二嬌媽卻不允許我摘任何一朵,誰都不許。我總愛說她小氣鬼。但二嬌知道我喜愛梔子花,每次我生日都送梔子花給我做禮物。
每日上下學,我與二嬌一起走,田間阡陌,都有我們的腳印。二嬌原不叫二嬌的,老師總叫她李璐,有時我笑她有兩個名字,叫亂了不好聽。李嬌、二露、還叫個日本名李二嬌露。最後,被我傳呀傳,同學都叫她八路了。她並沒在意,我依然叫她二嬌。
深秋天氣不好,忽冷忽熱。放學時路邊的樹葉落了滿地,草也枯黃了一半。我們踩著落葉,聽著葉子破碎的聲音,一陣一陣,隨著步子的節奏。我們每天在這個三叉路口分手,再見。
西南方向,遠遠的就看到嫋嫋升起的炊煙,那是家的味道,於是加快回家的腳步,一路奔跑。往日父親總在路口張望,今天卻不見他高大的身影。只有四嬸拿著巨大的掃帚掃地。
「四嬸好。」四嬸停下手上的活,轉臉瞧著我。
「快家去,你奶奶死了。」
「沒有,你騙人的。」四嬸是笑著說的,一定是說謊。四嬸總是騙人。
「不信自己家去看。」
我唱著剛學的隊歌,蹦蹦跳跳的跑著,離家門越近,歌聲越小,哭聲越大,走的越來越慢。我小心翼翼的跨進家門,母親拉著我走近奶奶。
「弋珊,快叫奶奶,大聲叫喊她。」母親是哭了多久,聲音都啞了。我只小聲的呼喊著,心裡害怕極了。奶奶正打著呼嚕,每一聲都那麼長,像在唉聲嘆氣,又像咳不出痰,帶著呼嚕聲大聲呼氣。我看到父親紅著眼睛,叫著「媽,媽媽,媽媽呀……」斷續的聲音夾著顫抖。母親抹去眼角的淚,轉身拿了一身花棉襖來。
「弋珊爸,趁著身子還熱,給她穿了吧。」
呼嚕聲漸漸弱了,沒了。奶奶走了。我還撫摸了她心臟的地方,熱熱的,好像還跳著。母親父親手忙腳亂的穿好了奶奶的花棉襖,我問母親這樣穿奶奶會不會熱?夏天怎麼辦呢?母親只說奶奶去的地方格外寒冷。
弋鋒來了,叔叔嬸嬸也來了。嬸嬸哭了,趴在奶奶身上,搖著奶奶,說起來,快起來啊。我沒哭,弋鋒來了也沒哭,母親說我們心硬。父親卻說我們還是孩子,哪裡曉得這些,只管去看電視去吧。我跟弋鋒也就聽話去了另一個房裡。
奶奶的喪事是在臘月,沒幾天,就過年了。一家子沒多少快樂,除了我們這些孩子,該吃吃,該玩玩。父親直到過年都沒再出去做生意,辦完喪事家裡已經所剩不多了,父親整日都愁眉苦臉的。算起來,我又要開學了。
父親是在為我的學費發愁,我卻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起奶奶。玩耍的時候,揮舞的木棍是奶奶的拐杖,想起奶奶那雙看不見世界的雙眼,凹陷的像兩個深深的洞;吃飯的時候,端起的白瓷碗是奶奶的聚寶盆,想起奶奶摸索著從碗裡變出許多的玩意兒;看母親收拾衣服的時候,老舊的衣櫃是奶奶藏私房錢的地方,想起奶奶曾偷偷給過我兩元壓歲錢。想奶奶了,問父親奶奶還回不回來,他總別過頭不看我,喉結上下滑動著,像是咽口水,又像不是。年,就這樣帶著淡淡的哀傷過去了。
開學,母親穿的很體面,整整齊齊的帶我去報名,我們一直走到校長室,母親拿出村裡開的證明遞給了校長。那是王校長,個子不高,臉方方的寬寬的,皮膚黝黑,額頭上卻油亮亮的沒有多少頭髮,丹鳳眼眯成一條縫,看證明看的仔細。而後又看看我母親。
「家庭困難,申請學費減免……」王校長不再說話,右手摸著下巴來回蹭。
「請校長準許,家裡實在困難。麻煩了。」母親滿臉堆笑,還略帶點點頭哈腰,我翻著白眼站在身後。
「你家哪裡困難了,穿的還算體面啊。學校政策如今也嚴格了不少,再議,再議。」
校長將我家的申請壓在了右邊一摞書本中間,讓我們退出辦公室,剛出門口不遠,我聽見一個聲音。
「穿的這樣好,還困難個啥?要申請減免,也得打扮打扮再來嘛……」接著便是更多人的笑聲。
我開始恨母親,為什麼要減免學費,只有幾百元而已?回去的路上,總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迎面撞見二嬌跟我打招呼,我也不理,心裡很不是滋味。上課時,班主任叫起我,說我學費可以遲些再交來。我站在那裡,全班同學都向我看來,有些男同學還帶著笑聲。臉上早已滾燙滾燙,只想立即坐下來捂起自己的臉。
班主任說坐下吧,要大家不要吵,開始上課。一堂課本來只有四十分鐘,我上的好艱難,像過了一個世紀還多,終於下課了,我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二嬌走來,問我怎麼了。我只說不要抬頭,不要理我。二嬌便出去了,一會兒二嬌又來了,給我擦了擦眼淚。她說是不是奶奶死了傷心,我點頭又搖頭。她總愛問我們是不是最好的朋友,是的話所有秘密都要公開的。我只跟她說我不喜歡母親了,她不想讓我上學了。二嬌說不會的,說我學習多麼好,怎麼捨得你在家上班。
上班?是啊,父親每天出門做生意,走過一村又一村,生意好時肉所剩無幾,掙的多些。遇見雨雪天氣,路不好走不說,也賣不出多少肉。哪裡跟上班的人比呢?工廠裡多好,每個月都按時給錢。母親曾經做過手工絞線頭的活計,可以帶回家做,為的就是貼補家用,方便照顧我的生活。那段時候,我也拿起剪刀幫母親剪過,整日整日低著頭,母親總要抬起頭晃一圈,連說脖子酸。我是三心二意的幫忙,有時還剪掉人家的紐扣,母親再給補上去,最後母親偏不要我弄了,說我越幫越忙。任務完成後,母親拿著做好的衣物去廠裡交差,做的不好還得回家返工,慚愧的很,要返工的都是我做的活,廠裡少不了給母親一頓訓話,回來後,母親堅決不要我碰,還停了我的零花錢。做好再拿去檢查,這才給了八十幾元工錢。
好不容易賺來的錢,母親剛上手,就去打牌了。母親就愛打麻將,許是運氣好,贏了不少錢。一回來就「二五八萬,三四七餅」的聊開了。聊的眉飛色舞,唾液橫飛……
這是母親唯一的愛好,每天放學回家,總是聽她跟左鄰右舍聊。也就奶奶死後不久,母親身體開始不好了。父親帶著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她是「缺鐵性貧血」,不好治。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父親也查出患了膽囊炎。想來是因為這樣,我的學費才要減免。
每天清早,我會把母親喝完的中藥渣拿去三岔路口倒掉。母親說一定要倒在這裡,說是讓來往的人帶走病痛、晦氣。她這樣告訴我,我卻好害怕,跟往昔聽鬼神故事似的害怕,倒完就撒腿一口氣跑回家。父親堅持要繼續做生意,他總是不聽勸,母親要他多休息,他還兇了母親:「不出去吃什麼?吃藥都要大筆錢,還要吃飯呢!」父親從不發火,一發火嚇壞了母親,低頭嗚咽了起來。父親帶著一肚子火氣拉起三輪車出門去了……
這樣的日子才開始,什麼時候才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