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有一棵老番石榴樹,它見證了我家的酸甜苦辣,記錄了我家的喜怒哀樂。幾年前,老樹枯死了,但它在我鄉愁的記憶中依然四季長青。
老屋東邊曾有一院落,因年久失修,屋蓋己坍塌多年,留下一同字殼殘牆,在這堵老牆後面曾生長著一棵老番石榴樹,這果樹也說不上有多大年齡,父親曾說,那是奶奶種下的。我的爺爺奶奶是上世紀旅三十年代的旅菲華僑,後來爺爺英年早逝,遺下年輕的奶奶帶著三個年幼的子女相依為命,奶奶早年裹腳,難勝粗活,年僅12歲的父親便過早地擔起生活的重擔。說起這些,我的父母親總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想,這棵老番石榴樹肯定見過我家那段最艱辛的歲月。
後來,母親在圍牆裡栽了一些蔥菜,便成了一個有著高高磚石圍牆的菜園。菜園邊的那棵番石榴樹,平時也沒人去關注它,於是它便更為肆意地成長起來。到我懂事的時候樹幹已難於合抱,那伸出牆頭的枝葉籠罩著那段灰土脫落的老牆,那挺拔的枝幹支撐起一大片濃蔭,如一把巨傘遮掩著我家那幾間磚瓦老房。
很懷念那段四世同堂的日子,在那棵老去的番石榴樹下,曾經有著那麼多的歡聲笑語。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大哥剛結婚那幾年,也正是改革開放初期,生活突然生機無限。那時,家境雖不十分富裕,生活似乎並不缺少什麼,日子過得簡簡單單,卻也樂趣多多。侄兒頑皮的嘻笑啼哭聲常灑滿了整個園子,父親在樹蔭下泡著一壺粗茶消遣著他一天的勞累,而那茂密的石榴樹卻是我捕蟬的樂園,這一切總讓八十高齡的祖母又是嘴笑眼笑又是大呼小叫的。一有什麼小節日,全家人便在樹下圍坐一桌,雖都是尋常便飯,倒也吃得有滋有味,親情就如熟透的番石榴一樣香甜醇厚。
夏夜,在番石榴樹下搭一簡易床鋪,既能避暑納涼又能看護果樹。鄰居也常過來拉拉家常,於是幾家人搖著蒲扇,喝著涼茶,清涼的話題就此拉開。月光透過枝葉落下斑駁的影子,夜色變得有些零碎,就如那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我喜歡斜躺在那寬大的樹叉間,在搖曳的樹梢間分辨哪顆是牛郎星哪顆是織女星,看著看著,眼睛就迷離起來,有時甚至夢見月亮娘娘下來割小孩的月朵。有時,一陣夜風吹過,那熟透的番石榴果子會隨風落下把我砸醒。當然,風中常也會落下幾條毛毛蟲而引起一陣怪叫,我至今還不明白,為什麼生長在番石榴樹上的毛毛蟲色彩會那麼豔麗。
或許,海邊土壤鹽分含量高,不易生長什麼果樹,卻極適合石榴生長,所以小時候除了番石榴、酸葡萄、土梨子之外,幾乎再說不出世上還有其它什麼水果。於是,這棵番石榴樹既是全家的水果來源,又是我家的風景樹。開春時候,那星星點點的白色花蕾便綻滿了果樹,淡淡的花香瀰漫左鄰右舍;夏秋時節,那累累的果子掛滿樹枝,誘人的香氣引得路人翹首觀看。當然,看著石榴果子日漸豐滿,我的喜悅之情也是與日俱增。清晨的石榴最是香脆多汁,我常爬上樹梢摘上一籃還帶露水的石榴,然後悄悄地拿幾個塞入書包,拿到學校與同學分享。母親也常挑選一些熟透的石榴饋贈左鄰右舍,番石榴樹成了我最值得炫耀的一道風景。即使在秋冬季節,雖然那泛黃的樹葉已落滿園子,但是如果你留意還是常能在稀疏的枝葉間驚喜地發現有幾個熟透的秋石榴昂立枝頭。
後來,我到異鄉復讀,在那段緊張而單調的日子裡,除了那份難以割捨的愁緒外,便是老家的那棵番石榴樹時常在我夢中花開花落。那年,當我高考失意回到久別的家園時,看到園子裡只立著一截光禿禿的樹樁,我已找不到那棵曾讓我魂牽夢繞的番石榴樹。父親看出了我的困惑,語氣沉緩地說:七月的那場颱風把石榴樹攔腰折斷了,倒下的果樹覆蓋著整個園子,你大哥就把那些枝幹劈作柴火。那曾經花繁葉茂碩果纍纍的果樹,如今成了牆角的一堆柴火,我忍不住潸然淚下,似乎覺得兒時的那些快樂往事都隨那個颱風而消逝了。
第二年春天,那半截光禿的番石榴樹樁又綻出了幾片綠葉,讓我錯誤地以為它仍會長成參天大樹,然而春去秋來又是幾年,那枝葉依是稀稀落落的,沒了先前茂盛的生機。不久,兄長遷了新居,姐也遠嫁他鄉,而我也離鄉另求出路,大家都在為生計奔波忙碌著,至於番石榴樹的那道曾經的風景,大家也都記憶模糊。園子因為沒有果樹的陪襯而顯得有些清涼,老牆因為沒有果樹的遮掩也顯得有些孤單。每次回到老家,看到這略顯蒼涼的園子,心頭總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傷,為那遠去的歲月和疏淡的親情……
那一年父親中風去世,番石榴樹也終於耗盡了生機,徹底枯乾而死了,那片曾經充滿童年樂趣的老屋及園子就愈顯寂寞了,年過古稀的母親堅持守著那幾間磚瓦老屋,沒事的時候她常對著那截枯乾的石榴樹樁略有所思,看著時光的影子慢慢地從那棵枯死的番石榴樹樁移過那堵爬滿青苔的老牆。母親就這樣平靜地一個人過著日子,我因在異鄉工作而不能常服侍母親左右,為此我總感內疚。每次,我們攜家帶口回到老家度假,這也是母親最快樂的時候。她總是忙出忙入地操辦著她自以為拿手的好菜,然後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們吃飯,而她卻常一口也不吃,因為她的牙齒早掉光了。其實,我也想多找些時間回家陪陪母親,也許女兒天真爽朗的笑聲能讓老人重溫失落多時的天倫之樂。或者,就陪母親聊聊往事,而最能勾起母親美好回憶的莫過於番石榴樹下的那些歡聲笑語,閒聊之中,我總能發現在母親布滿皺紋的臉上綻放出些許燦爛的笑意。
兩年前,母親去世了。我的那幾間百年老屋也相繼漏雨坍塌,而那截枯死的番石榴樹幹仍斜倚著老檣,如故人般地與我靜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