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李敖的兒子李戡到北京大學讀書,帶來了他的著作《李戡戡亂記》,李敖為大陸版的此書寫了一篇長序。在序言裡,李敖回憶了自己初來臺灣時的貧困歲月:因為沒錢買門票,所以「全班在日月潭日月潭,我在家裡日月潭」,因為窮得照不起相、填不了應徵表,於是「別人在菲律賓菲律賓,我在家裡菲律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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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和兒子李戡
幾十年過去了,小說的對白,出現在我七十五歲的真實生活裡,看到念高中的李戡,在制式教育下的力爭上遊與自由,我充滿了同情,我太有資格設身處地了,太有資格感同身受了。《窗外》小說的對白,浮起在我的記憶裡,「別以為我沒有過十七歲!」十七歲的我,不也正是制式教育下的被害人嗎?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每當我給李戡打氣,勸他忍耐的時候,李戡總對我會心的一笑:「爸爸,你可是沒念完高中的,你當年受不了高中的教育,你有勇氣退學,你那年代,高二退學後可以以『同等學力』身分考大學,而我們卻非高中正式畢業不可了,我不完整念完這鬼高中,我就永遠沒機會念大學了。」
寫文章,古代名家講究「徜徉恣肆」、講究「行雲流水」,其實都是格局中人,放不開的。我一生作文,雖格局自定,但也講究章163法。今年我七十五歲了,要逾矩一下,寫這篇天南地北、有點亂七八糟的文章,給「徜徉恣肆」、「行雲流水」立一典範,當然也可能開一惡例,是典範、是惡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黃河天上,水花四濺,「一股腦兒」把要說的,不避拉雜,都給說出來,想到那裡,說到那裡;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比例欠當、輕重失衡,說溜了嘴、作走了題,均非所計,此所以恣肆雲流也。
聲明既竟,請看正文。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二日傍晚,我躺在難民船中興輪的甲板上,到了臺灣。爸爸的老友張松涵到基隆碼頭來接我們,當晚搭夜車赴臺中,半夜抵達,大雨中分坐人力車直赴西區模範西巷張家。天亮以後,和張松涵的兒子張仁龍、張仁園、張仁寧三兄弟試穿木屐走路,走得歪七扭八。那時候臺中是貧窮的、淳樸的,臺灣人窮得罕見誰有皮鞋穿,滿街都是日式木屐。臺灣脫離日本人五十年的統治才四年,殖民餘痕,處處可見;臺民遺風,典型猶存。我的英文老師楊錦鍾,因為丈夫是空軍高官,用得起傭人——下女。她說她家下女最怕買牛肉,每次到菜市場買牛肉回來,一定把手平伸,遠遠用拇指食指提著。那時臺灣人不流行吃牛肉,全臺中市只有一家牛肉店,下女有所懼,非「個人行為」也。誰想得到,土頭土腦的臺中人,不但多年以後嗜吃牛肉,並且「衛爾康牛排館」大火起來,還把人燒成「人排」呢!光在吃牛肉習慣上,就看出外省人帶給臺灣人的大影響了。
爸爸北京大學國文系的同班同學王墨林,當時是立法委員,在他的幫忙下,爸爸終於找到了一個職業——臺中一中國文教員。正巧我由上海緝規中學初一上的身分,跳班考取了臺中一中,也考取了臺中二中。臺中一中好,我就上了一中。搖身一變,進了初二上。那時初二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六班,我編在初二上甲。
在一中念書,每天與爸爸一同出發,由臺中西區走到北區,中午就在學校吃便當。由於我們從沒見過便當盒,所以買的是一組上下多層的圓送飯盒。第一天上課時,我背著書包,提著上下多層的怪物進教室,惹得全班大笑,說這個「阿山」(指外省人,有奚落之意)原來是飯桶,不然怎麼吃這麼多,當時我看到同學的便當原來只是長方形的一小盒,飯菜皆在其中,反觀我的上下多層怪物,卻像吃酒席、吃大餐一般,為之大窘。第二天連忙換了,吾從眾矣。
進一中以後,班上春假要遠足,我因早在大陸就耳聞日月潭之名,乃提議去日月潭,全班一致通過。回家向爸爸伸手,爸爸說:「我們家早起刷牙,買不起牙粉,更買不起牙膏,只能用鹽水刷牙,那有餘錢去日月潭呢?」於是,全班在日月潭日月潭,我在家裡日月潭。
初二時候,童軍老師王福霖選拔優秀學生參加菲律賓的童軍大會,找到我,要我繳頭戴童軍帽的照片應徵,那時我窮得沒錢照相,乃找出在大陸的一張舊照,用毛筆畫上一頂帽子交差。不料畫好了,橫看豎看都像戴著帽子照X光,帽裡的腦袋發生排斥作用,老朝外透,跟帽子打架。愈看愈不敢親自送,乃央求班長陳正澄(後任臺大經濟系主任,又講學於日本,是名經濟學家)代遞。害得正澄和我的現代畫,一律被老師斥回。老師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照片。於是,別人在菲律賓菲律賓,我在家裡菲律賓。
由於三姐、四姐也在中學念書,爸爸分別為她們買了草帽,四歲的弟弟吵著也要,爸爸加買一頂。大妹妹想要,不敢說,偷偷在屋角飲泣。
諸如此類的窮故事,顯示了我家來臺灣,雖然爸爸找到了職業,但入不敷出,生活仍舊窮困。窮困的原因之一是爸爸要醫治長年氣喘病、媽媽又開刀等等,從大陸帶來的一點黃金已變賣殆盡,唯一的模範西巷四兩黃金頂來的房子也不得不賣掉。臺中一中終於分配了我們半棟宿舍,那是新北裡存德巷十三號的日本木屋的一半,只有八個榻榻米大,外加前後二個小玄關,我們一家九口住進,其擁擠可想。後來因為長久付不出薪水,在我家幾十年的老媽子老吳轉到立委閻孟華家去幫傭了,我們又有幸轉到木屋的另一半,才稍覺寬鬆。另一半有十多個榻榻米大,並且廁所不在院子裡而在屋裡,比較象樣一點。我家在存德巷十三號一住十三年,這一老宅,橫亙了我的中學時代,並且充滿了窮困與灰暗。但我個人比全家人都幸運,我分到兩個榻榻米的空間,隔了起來,算是我自己的獨立天地,在這小天地裡,我一桌一椅四壁書,快速的成長、辛勤的寫作,奠定了我在知識思想上的過人基礎。
從初二到高一,十四歲到十六歲,我因為國語好、國文好,參加過多起演講、辯論、論文比賽。初二時得過全臺中市第四屆全市國語演說競賽,得初中組第二名(第一名是我四姐,她代表省立臺中女中;第三名是張立綱,他代表臺中二中。張立綱的哥哥張立豫後來成了我四姐夫,張立綱也變成院士級的學者。廣義的說,臺中市演講比賽被我們全家包了)。高一時參加臺中市論文賽、本校論文賽,皆獲第一名。高二時在「合作經濟」第二卷第十二期發表「合作制度與節制資本」,這是參加慶祝第三十屆國際合作節徵文而作,得了全臺灣第一名,並拿到有生以來最大一筆數目的獎金。我用那筆錢買了中華書局版四十冊的「飲冰室合集」。
在參加各種比賽以外,我在高一也寫過《李敖札記》四卷;並在《學生》雜誌第四十六期發表《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在《新生報》發表《「英倫歸來」的啟示》、《生也有涯知無涯》;另外還寫了《學習英語的目的》、《諸葛亮的軍政》、《虛字的對聯》、《字形的對聯》、《毋忘在莒的出處》、《行李考》等稿子。那時我十七歲。
一九五三年我念高三,只念了十幾天,就自願休學在家。我那北京大學畢業的老子他隨我的便,輕鬆的說:「好!你小子要休學,就休罷!」他當時正是臺中一中國文科主任,他跑到學校,向教務主任說:「我那寶貝兒子不要念書啦!你們給他辦休學手續吧!」於是,我蹲在家裡,在我那四面是書的兩個榻榻米大的書房兼臥室裡,痛痛快快的養了一年浩然之氣。也寫了不少文章,其中有《李敖詩集》和《從讀『胡適文存說起》等。過了兩年,我進了大學,陸嘯釗辦《大學雜誌》,拿去刊登。刊登後近一年,有一天我的女朋友羅君若忽然提議,說:「何不寄給《自由中國》?他們一定登!」於是我刪了一部分,她代為抄好,遂改登《自由中國》。這是我在《自由中國》上發表的第一篇也是最後一篇文字。這篇老練的文字,大家都不清楚是十七歲時寫的。我有這麼好的寫作能力,和我從小就養成了重視課外書的習慣,也養成了買書藏書的癖好有關。到臺灣時,我的全部財產是五百多本藏書,進臺中一中後,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這個中學的圖書館裡。這個圖書館的藏書相當豐富,我以義務服務生的資格在書庫中泡了四年之久,使我對一般書籍有了不少的常識。最使管理員們驚訝的是,我甚至可以閉起眼睛,單用鼻子就能鑑定一本書是上海那個大書店印的,這是我在teenage中,最得意的一門絕技。
在制式教育中,我慢慢長大,也慢慢對中學教育不能容忍。就客觀環境來說,我總覺得我所經驗的中學教育趕不上我在北京時的殘餘記憶。在殘餘記憶裡,我認為北京的中學生不像臺灣這樣呆板、膚淺、缺乏常識與性靈;就主觀感受來說,我讀的課外書愈多,我愈覺得中學教育不適合一般少年的個性發展,更不要提IQ較高的學生了。中學的教育制度、教授法、師資、課程分配等等,都有著極嚴重的缺陷與流弊,我高一時候那篇四千字的文章——《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就可看出我曾對杜威那種《進步教育》(progressive education)有著極強烈的憧憬,這種憧憬使我在有著強烈對比的中學裡面非常痛苦,到了高三,我已完全不能忍耐,我決心不想拿這張中學文憑。所以我就自動休學了。
我在臺中一中可謂無書不讀,但在思想定型上,卻是讀了許多書、困學求變以後的事。思想定型的範圍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左右問題、中西問題、新舊問題。……這些多方面的問題,是每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大困惑,由於水平不好、政治幹擾,絕大多數的中國知識分子都失敗了,他們困惑終身,無法在思想定型上有又早又正確的判斷。在這方面,我是非常鮮明的一個例外,但在這些問題上,我也有過一段時間的困學求變的過程。這段時間最明顯的是在初中,到高中後期,我就逐漸定了型。那時候,我正十七歲,我的最大順境是我孤獨中的進步;我的最大困境是我陷身在孤獨裡,沒有什麼朋友可以商量討論,只有自己暗中摸索、探境尋幽。更大的困境是國丄民黨白色恐怖下的氛圍,由於國丄民黨統治思想、管制書刊,進步和左派的舊書都查禁了,新書一本也看不到,而我在北京時候讀過的大量左派書刊,又在我心裡發酵,我益發看不起國民黨,並且益陷困境,我的老師嚴僑的被捕,更帶來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