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7 06:5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如果你有體驗過第一次從地鐵口出來進入紐約曼哈頓中城，尤其是踏入時代廣場、第五大道等區域時的經歷，你一定不會忘記向你撲面而來的荒誕：巨大的電子廣告牌發射出五顏六色的光汙染，這還不包括地面上打扮成卡通人物的推銷員忙碌的身影；視線內，成千上萬的市民與遊客隨時向你的方向衝來，車流和人群處於24小時的對峙狀態，更別提繁複的交通噪音不斷衝擊你的耳膜……
看到這裡，或許你已能多多少少觸及到觀看薩弗迪兄弟的新作《原鑽》（Uncut Gems, 2019）會是什麼樣的體驗。這是兩兄弟和他們的長久搭檔羅納德·布隆斯坦一起創作的第五部劇情長片，也是他們運作了十年的夢想之作，從《被搶劫的樂趣》（The Pleasure of Being Robbed, 2008）到《好時光》（Good Time, 2017），每部新作的出世也是為了這一部而做的準備，而十年過去，這個組合已經成為了美國作者電影，尤其是紐約獨立電影人中當之無愧的新希望。
《原鑽》劇照《原鑽》的故事正是發生在紐約最繁華的區域之中——位於曼哈頓中城47街，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間的「鑽石區」，這個看上去並不那麼起眼的街區是全球最大的珠寶交易區，由二戰時從歐洲逃往美國的猶太人建立。電影中的這顆蛋白石——被源自非洲衣索比亞的猶太人挖出的「原鑽」，在其沙石的表層下隱隱露出內部鑽石五彩的真面目，而此時，鏡頭不禁好奇地往裡伸了進去：數字打造的「微觀影像」，呈現了其質地細膩的色彩變化，如某位角色所吹噓的一樣，像是一個完整的宇宙。但所以呢？《天知道》（Heaven Knows What, 2014）中如神來之筆的「手機煙花」一幕似乎早已給出了暗示，如果這些昂貴的合成影像有這麼意味的話，那或許便是其本質的無意義。如果要這麼說的話，紐約中城的繁華與混亂正像這顆「原鑽」，五彩繽紛，紙醉金迷，但最終都是虛無，而可怕的是，所有人都不想離開。
話說回來，這顆鑽石在2012年的一天因某些原因落入了亞當·桑德勒飾演的霍華德手中。和薩弗迪兄弟前幾作中描繪的為了生存而在這座城市中無盡地奔波的「第三世界」人物不同，霍華德是一個頗為成功的珠寶商人，在「鑽石區」擁有自己的店鋪，長島的一套別墅和市中心萊辛頓大道的一間公寓，和妻子兒女過著典型的中產階級生活。可惜，從電影的一開始，他便陷入了不安分的瘋狂賭局中，賭局的另一端，是前NBA巨星凱文·加內特飾演的自己，外加一位黑色電影式的蛇蠍女子和幾位典型黑手黨式的反角，後者時時刻刻都想要徹底毀滅這位欠債纍纍的搞笑瘋子。另一方面，霍華德跟家人的關係並不融洽，夫妻早已接近離婚邊緣，自己的債主之一竟還是位遠方親戚，而在自己沒日沒夜的瘋狂行動之間，霍華德還必須抽出時間觀看女兒在高中出演的話劇節目，還得為了防備兒子發現自己私人公寓裡的小秘密而拒絕他進屋上廁所。
《原鑽》劇照在《好時光》中，因為一場失敗的搶劫，羅伯特·帕丁森為了解救出被關在監獄裡的弟弟——那一萬美元的保釋金而使出了渾身解數，但每一次行動都讓他陷入更大的麻煩中，在《原鑽》中也是如此，似乎總有某種力場讓麻煩接踵而至，只不過對於霍華德而言，美元標誌後面的「零」則要多得多。薩弗迪是調教所謂「問題演員」的好手，帕丁森在前作的表演展現了強大的運動感，而桑德勒與生俱來的喜劇性在薩弗迪的鏡頭下體現出漫不經心的荒誕。霍華德每一次荒唐的舉動，在桑德勒的這張臉上永遠會被一笑而解——「我不同意」，他衝著由著名體育主播邁克·弗朗西薩飾演的賭本（或許還有觀眾）咧嘴一笑，好像任何事都沒有發生。於是，在每一次令人驚心動魄的事件結束後，這張臉似乎總有著神奇的能力來「恢復」成初始的樣子，以便重新開始自己的遊戲。毫無疑問，這種氣質惹惱了全片每位角色，卻也是他，也是桑德勒的獨特魅力。
《好時光》劇照但這畢竟已經不再是前作中，帕丁森從法拉盛到雷哥公園（皆為紐約皇后區的街區）的「第三世界」一夜遊。曼哈頓是更強大的吃人機器，完全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時間。霍華德對金錢與賭博的欲望幾乎是無法被正常思維理解的，正如我們被時代廣場「恢弘」的拜金主義畫卷震驚一樣，電影從一開始便把我們拋入到他與「原鑽」的這場遊戲中，至於規則，則是模糊的，甚至是難以理喻的。薩弗迪兄弟也不再耗費時間搞街道漫步，電影的大多數場景擠在各式各樣的樓房中——狹窄的珠寶店走道、酒店式的豪華公寓、刺耳的霓虹夜店、花花綠綠的賭場（或許應該補充一下，這個色系顯然也是「原鑽」的朋友）…… 桑德勒在某一時刻還離開紐約前往費城，但卻沒有任何交代空間變化的過場鏡頭。特寫鏡頭模糊了空間，一眾角色時時刻刻出於歇斯底裡的狀態，更給人身不由已的狂躁觀感。電影最精彩的一場對峙也完全利用了空間上密閉性而展開，是完美的隱喻，也直接製造了最大的懸念。
《原鑽》劇照如果說《好時光》中爵士一般緊張又帶點隨性的情緒還表現出了種錯落有致的優雅（Oneothrix Point Never的電子音樂時不時對帕丁森的行動作出預言和評論，也注入到節奏中），那麼《原鑽》則是對這種秩序的毀滅，甚至就連薩弗迪標誌性的開場字幕似乎也不再想要自成一體（不同於《天知道》的精神病院長鏡頭、《好時光》中極具樂感的雙線平行剪輯），都被熔為一爐到這種過山車般的焦慮體驗中。電影融合的不同聲音也堪稱精彩：影片中人物五花八門且響度和頻率各異的英語口音——桑德勒幾乎綿軟的美式英語，對上拍賣行一口「高貴」的英音（友情客串她的是蒂爾達·斯文頓！），幾乎每位角色的口音都獨一無二；霍華德珠寶店反覆不斷出現的電磁門鎖聲，配合《奇愛博士》式的按鈕特寫，讓被害妄想症布滿銀幕；而OPN這次的音樂，也完全變成了範吉利斯（Vangelis）式的更加抽象悲壯的曲調，同樣步履蹣跚地試圖詮釋銀幕上的瘋狂。
直到電影愈發走向不可收拾的局面，在某一時刻，桑德勒和加內特突然面對面坐下來，前者非常堅定地衝著他來了一句：「這就是我的勝券。（This is how I win.）」 頭一次在銀幕前演戲的加內特，臉上雖然還有些吃驚，但這位籃球冠軍似乎也理解了霍華德的意思——為了贏下自己的比賽，他們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薩弗迪兄弟絕妙地選擇了這些本色出演的有趣人物：在《天知道》中，阿莉爾·霍爾姆斯飾演自己並與導演重新演繹自己流浪紐約的故事；《好時光》中萊克島監獄的犯人們親自出鏡；The Weeknd；不計其數…… 而《原鑽》中扮演自己的加內特雖然稱不上絕對主角，但其作為虛構角色與真實人物的同時存在（過多的細節我們便不多透露，一切並沒有這麼簡單），剛好成為了整個「原鑽」瘋狂網絡中隱形的連結者。這一切的最終呈現不得不讓人讚嘆薩弗迪兄弟絕妙又現代的創意，透過玻璃門看到狹小的珠寶店中，衝著電視機蹦蹦跳跳的桑德勒，提供了又一個讓現實與虛構的荒誕絕妙地交纏在一起的全新讀解。觀眾是不是球迷並不重要，但我們隔著銀幕感受到這種幾乎野蠻的瘋狂：賭徒的孤注一擲、籃球場上的橫衝直撞、或許還有拍電影本身的激情——每當攝影機穿越進去，都有一個宇宙等著我們。
《天知道》劇照原標題：《動起來躁起來！讓這部電影掃除所有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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