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旅居日本的華僑,在日本教了三十幾年的大學,才退職離休不久。人老心閒,總喜歡回憶過去。前幾天,忽然想起了我小學一位姓段的老師,竟然弄得自己輾轉反側。
我的祖籍地,是現在的天津市寶坻區,那時還是郊縣,而我從小在天津市內生活。1942年,我的生母病逝,我曾扶柩還鄉安葬,在寶坻住了短短的一段時間。1945年中國抗戰剛勝利,天津市內仍然一片混亂,我的父親又一度命我姐弟數人避居寶坻。
1947年內戰全面爆發,國共兩軍在寶坻反覆拉鋸,在當時兵荒馬亂的情況下,學校雖然照常開課,但怎麼教、怎麼學,誰也說不上來。一天,不知學校的老師們參加什麼勞動,掙了幾個小錢,買了幾個西瓜,在教務處切片分嘗。
我恰巧去取作業本。我們班的段老師正在執刀剖瓜,一見到我,立刻說:「有福的來了。」說著,捧起最後一個西瓜,橫七刀、豎八刀地切分開來。選出瓜心遞給我,嘴裡還說:「學校裡就你這麼一個沒娘的孩兒,老師們也沒力量幫你點什麼。剛才還說,給孩子吃口西瓜也算份心意呀!正說著,你就來了。」我聽了,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良言一句三冬暖哪!有老師的這句話,我就滿足到極點了,還能真的吃掉老師們的勞動果實嗎?我推辭了,要走。段老師一把拉住我,繃起臉來說:「長者賜,不敢辭。你還敢卷老師的臉面嗎?簡直是目無師長!來,吃了!」我傻了,這件事有那麼嚴重嗎?吃吧。三吞兩咽,一股清清涼涼的甜水,從口中直透五臟六腑,以至全身,那個甜啊!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了。
那是我小學畢業之前的事。段老師是當時寶坻縣立完全小學的國文老師,瘦瘦的身材,留著一頭中分的髮式。我1948年離開寶坻後,再也沒見到過他,也沒聽說過他的情況。我到日本之後,雖然也趁回國之機去過幾次寶坻,但來去匆匆,一直無緣再見。
如今我在日本東京定居已經30多年了,自己也都75歲了,段老師如果仍然健在,起碼八十幾歲了。段老師,我在異國他鄉,向您致敬,向您問安了。您給我吃過一口西瓜,這件事,您可能不會記得了,可對我,一口西瓜,卻使我終身難忘。(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