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泊裡的守墓人

2021-01-08 騰訊網

在羅布泊沙漠深處死寂的荒蕪裡,幾萬平方公裡不見人煙。難以想像,除了搏命的盜墓者,還有人遵從內心的召喚,孤零零誓守在此處。羅布泊鎮是全世界最大的鎮,沒有常住人口,周邊地區均為高度鹽漠化的鹽殼,寸草不生,氣候變化無常。

2016年5月,我途經此處,準備騎摩託前往中東。躲避肆虐的沙塵暴時,我認識了老許。

他是東北人,46歲了,某個清晨從吉林白山出走,輾轉到了羅布泊。

出走前,他是白山一家兒童服裝店的老闆,卡裡有200萬,人們喊他「許總」。這一切在妻子離婚後都已成過往雲煙,加上當地同行結成聯盟打壓,生意落敗。

一夜風沙之後,羅布泊恢復平靜,我和老許下到路邊的鹽鹼地上,地面如石頭般堅硬,降水量幾乎為零,生命力再強的植物也無法生存。

「真是可惜了這麼一大片地,要是能在這裡種上樹,」老許撿起一塊結晶物,「如果每一個來羅布泊的人都帶一包土,死亡之海也是能見到綠色的。」

我沒當回事,猜想他很快就會離開羅布泊。結果第二天他說,在鎮子外面發現了一個地窩子,「比旅館便宜,才30塊一天。而且,那裡有一片地適合種菜。」他已經把地翻了一遍,大蒜和洋蔥也泡好了,土堆被風吹散就完了,讓我趕緊騎著摩託跟他一塊去。

「種菜?你這是走火入魔了吧,種出來又怎樣,有意思嗎?」

「怎麼沒意思,出門就可以看到一片綠,難道這不足以鼓舞人嗎?沒時間解釋了,快開車吧。」

地窩子也叫地窖,是戈壁和荒漠中最簡陋的居住方式,地面挖個坑,再弄泥巴蓋頂。住進地窩子的第二天,沙塵暴又開始了,這一次比幾天前更為猛烈。

老許拉著我出門。頂著風騎車,嗚咽著的沙塵暴吹起沙礫,打在臉上生疼。天地間一片昏黃,魔鬼似乎再次統治了黑沙漠。

老許全然不顧被風揚起的灰塵,抄起一個啤酒瓶,使勁把土刨進塑料桶。把土運到地窩子後,老許用鐵鍬翻土、灑水,將一把大蒜和幾個洋蔥埋了進去。整個過程相當熟練。

老許看著這不到一平方米的土地,下面埋著一個中年男人孩童般純真的夢想和倔強。「等著吧,七天後,這裡將誕生羅布泊的第一片綠,」老許說,「我要請全鎮的人來看,所謂的死亡之海,照樣可以綠起來。」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才知道,老許的47歲生日就要到了,而他的願望便是在生日時看到自己種出的綠色。

「人要是不想,活著就沒有意義。我要把羅布泊都種上樹、莊稼、蔬菜,後半輩子守護這些綠植,到時候這裡就不是死亡之海了,而是一大片的綠洲。」

在老許種下大蒜的第二天,羅布泊漫天的黃沙終於偃旗息鼓。我在一條指示「樓蘭村」的路牌下駐足。「樓蘭村」其實並不存在,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上100多公裡,穿過無人區的腹地,在雅丹風蝕巖的映襯下,有片殘破不堪的城闕,便是傳說中的樓蘭遺蹟。

和樓蘭保護站那兩個孤獨堅守的漢子比起來,老許不是最不可理解的人。

在羅布泊深處死寂的荒蕪裡,樓蘭古城以及神秘墓葬群的光芒,吸引著幽靈般穿梭其中的盜墓賊。由於缺乏保護,一時間,樓蘭的盜墓之風盛行。

2002年,央視攝製組進入樓蘭古墓群拍攝,居然「偶遇」七個盜墓賊。他們正躺在一個被掏空的貴族墓裡睡覺,墓室裡到處是散架的乾屍、棺材板,陪葬品已被同夥運走。

2003年,一個探險隊發現一輛逃竄的無牌白色汽車。它留下幾座被盜的古墓,彩棺被劈開,乾屍及綢緞碎片散落地面,精美絕倫的壁畫慘遭損壞。

這兩起轟動一時的盜墓大案發生後,為了反擊日益猖獗的盜墓賊,失落的樓蘭古國在千年之後,迎來了第一座人類建築——樓蘭保護站。

保護區內,幾萬平方公裡都是蒼茫的無人區,誰會願意駐守這裡,忍受難以想像的寂寞呢?

一間老舊平房上掛著「樓蘭工作站」的牌子,保護站裡那兩個漢子是方圓數百平方公裡僅有的居民。

楊俊和崔有生要在保護站整整蹲兩個月,才能返回若羌縣城,過上一個月的現代人生活,然後又返回樓蘭,如此反覆。

漫長的值守歲月裡,狗成了保護站工作人員最親的「家人」,最老的那條已經陪伴他們八年了。

到了晚飯時間,崔有生給我端來一碗泡麵,裡面加了兩塊饢餅。「一碗泡麵兩個饢,兩個饢一碗泡麵……」崔有生念叨著,多年以來,泡麵和饢是他固定的無人區套餐。所有的補給都是換班時一次性從380公裡外的若羌縣拉過來的,一路顛簸,到站裡時已經壞掉一小半。羅布泊夏季地表溫度高達六七十攝氏度,即使是凍了一夜的羊腿,立刻用車送往保護站,也會在路上腐爛。所以夏季的保護站裡沒有肉,食物是蔬菜、米飯、泡麵以及饢餅。

崔有生和楊俊還要在這裡待上四十多天,才能調班回若羌縣。而都市的繁華,由於離開太久,更像是一片虛妄的海市蜃樓。

當晚我住在保護站裡,夜間風聲大作,嗚咽之聲不絕於耳。在只適合死亡生存的地方,你不敢去想明天,更不敢回憶過去,最孤獨的守候莫過於此。

修路隊一個月前駐紮進來,要修一條從保護站直通若羌的公路。習慣了寂寞的崔有生和楊俊,並沒有因為人多而變得興奮。

「這方圓幾百裡,平時連個鬼都沒有」,最長的一次,由於沒人換班,崔有生在無人區待了八個月,出去後蓬頭垢面的他三天沒說過一句話。而楊俊則連續堅守過整整半年。

白2003年設站以來,很多看護人員都被艱苦的環境嚇跑。有人第一天來了,第二天跟著補給車回去了,有的人連工資都不要就辭職了。

眼前的老男人已經在這片無人區孤獨守護了13年,沒有人知道這13年裡,面對茫茫荒原以及兩千年前的樓蘭遺蹟,他會生出怎樣的情緒。

四十三歲的崔有生直到最近才結婚,幾年前,每次從無人區回到縣裡,親朋們都會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可是等到他再次返回,女孩已經選擇了別人。

年復一年面對荒蕪,時間已經死去,而他依然在這裡堅守。

近年來,隨著百米高的瞭望塔建成,加上工作人員巡邏設備加強,盜墓現象越來越少。但在此之前,楊俊和崔有生面對的可不只是進來採石頭的人。

2009年12月13日晚,崔有生夜間瞭望時發現墓葬群方向有車燈。次日一早,他便開始尋找盜墓賊,終於在下午兩點多找到了兩輛摩託車。四個盜墓賊棄車步行至五六公裡外盜墓,三人挖墓,一人用望遠鏡望風。

「這夥人鬼得很,摩託車放在遠處,這樣我們即便發現摩託,卻找不到人。」崔有生把盜墓賊摩託車的氣、汽油全部放掉,行李也燒掉,回到保護站打衛星電話向文物局匯報。由於路太爛,接到報警後,汽車開了8個小時,警察深夜才到保護站。

當他們第二天趕到盜墓賊停放摩託車處,卻發現車不見了。經驗豐富的盜墓賊在來的路上,每隔幾十公裡都藏有汽油和食物。

沿著摩託車的車痕繼續追趕,盜墓賊卻故意在小型雅丹間穿行,甚至來回行駛,製造混亂的車痕。這場生死追捕持續了四天,終於,蒼茫的戈壁灘上出現了兩個黑點,正是那兩輛摩託車。警察鳴槍示警,終於將二人抓獲。當時他們已經吃完了食物。幾天後,另外兩個逃脫的盜墓賊也被抓獲。

自建站以來,他們一共抓獲盜墓團夥五個,繳獲盜墓所用車輛三輛,驅趕盜墓團夥四個。若不是他們,整個樓蘭早已被盜掘一空。

第二天一早,崔有生和楊俊便起床了,檢查越野車,準備出發巡邏墓葬群。

我打算和他們一起去,但崔有生拿著一部衛星電話走過來:「剛接到電話,部隊和文物局今天下午要來視察,你趕緊走,被他們逮到,車子都給你沒收了。」

我沒有辦法,畢竟這裡名義上仍屬於軍事禁區,我也沒有任何申請單,只好匆匆離去。離開之前,我問了楊俊最後一個問題:「你後悔來這裡嗎?」

「有啥可後悔的?這地方總得有人保護。」楊俊淡淡地答道。隨後老崔發動了越野車。

在兩個平凡、孤寂靈魂的守護下,樓蘭古國又迎來了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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