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樹上的貓頭鷹
作者：周宇
打開收音機，聖誕歡歌已經開始播放。在這個混亂鬱悶的年份，人們迫不及待需要一些明快的能量。紐約市的洛克菲勒大廈，也開始了在新英格蘭地區搜尋聖誕樹的使命。這一年，他們照例選擇了一棵挪威雲杉，高達二十五米，已生長了幾十年，砍伐之後裝載在專門的卡車上，星夜兼程地運進市中心。
這棵樹被從根部齊刷刷鋸斷，緊密密包紮，三天之後當它出現在目的地準備樹立起來的時候，人們發現裡面竟然有一個微小的乘客：棕櫚鬼鴞（Northern saw-whet owl）。它的樣子憨態可掬惹人憐愛，但它並不是一個雛鳥，這種貓頭鷹成年也就只有一個手掌的長度。在這三天裡它顯然水米未進，人們趕緊把它送到了野生動物救助中心，給它餵水餵老鼠，並為它取了一個名字，就叫「洛克菲勒」。在為它設置的捐款頁面上，愛心滿滿的人們捐助了六千多美元。
至於那棵樹，接下來將會被鋼筋固定在廣場上，身上纏繞總計長達八公裡的電線，掛滿彩燈和聖誕掛件，在平安夜的儀式裡，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點亮——對於樹來說則是捆綁自己的八公裡長的鎖鏈。新年過後，大樹會被破碎成木屑，撒在街邊那些樹木的腳下。年復一年，不論是這棵大樹還是家家戶戶房間裡的小樹，聖誕樹的遭遇都是如此，或者乾脆像垃圾一樣棄置，沒有人再投去一眼。當洛克菲勒在人們的「愛心」中放歸大自然之後，它原先的這個被「強拆」的家將不復存在，它必須得尋找另外一棵棲息的大樹重建一個小窩。
我的心為這棵挪威雲杉哀傷。它的樹齡可以高達幾百到幾千歲，雖然這種樹並不算珍稀，但是為了幾天的觀瞻而奪取一棵樹的生命，實在不符合二十一世紀的世界觀。洛克菲勒廣場的這個傳統已經延續了將近一百年，然而在關愛貓頭鷹的同時卻毀掉它的家園，顯示了人類的自欺欺人。放過一棵樹，用人造的聖誕樹來裝點廣場，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就像用六千美元去照顧這隻體重一百克的小鳥。
當你注視黑夜時，黑夜也在注視你。貓頭鷹圓睜的大眼睛，能夠在黑暗裡清晰地看見世界，它在古希臘羅馬是智慧與勝利女神雅典娜的伴侶，是智慧、博學的象徵。它也是夜的天使，讓人感到一些神秘、敬畏、死亡以及更生。黑格爾說，「貓頭鷹只有在夜幕降臨時才開始飛行」——只有在現實的成熟中，理想才會作為與現實的對立面出現。智慧的魔力在於，在現實的重重積累之後，一種變革性的啟迪為人類帶來思維的更生。樹被砍伐了，樹的靈魂幻化做貓頭鷹，在注目中向人們傳達一種關於思維的疑問。
聖誕樹一向是松樹、杉樹這樣的常青針葉樹，沒有人選擇落葉掉光以後光禿禿的楊樹或楓樹，無論在秋天的時候金黃的楊林、火紅的楓葉如何受寵。在聖誕被稱為聖誕之前，十二月底的這幾天其實原本是冬至的節氣，也就是一年當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長的時間，人類集體潛意識感到一種抑鬱情緒，自然而然地創造了關於太陽神死後重生的神話。
聖誕樹跟耶穌原本並沒有半點關係，但是它跟生命的長久、循環與再生卻有關，松樹作為常青樹代表著關於「生命之樹」的神秘主義理念——它是代表著整個世界的生命與存在之樹，生命能量的流轉和連結是自然的永恆之道。常青樹作為生命能量的符號，不論在東方西方都是生機不朽的化身。傳統上松針被認為對感冒和咳嗽有一定的治癒效果，芳香療法相信松針的精油可以安撫情緒、促進呼吸和心血管系統的健康，松脂也被用來防止感染和抵抗衰老，至於杉樹則是因為獨特的清香而用來舒緩整個屋子裡的氣氛和情緒。
我們自己的生命，也是整個世界的生命之樹的一枚松針；得名於常青樹的「長青哲學（ Perennial Philosophy）」認為，我們在生命裡跟一個超越小我的大我相連接、跟整個世界的生命能量流轉相連接，是人生得以探知自身本質的關鍵，也是改變思維的關鍵。當心念改變，現實也會改變。有許多熱愛生態保護的人被稱為「擁抱樹的人（Treehugger）」，其實這不只是一個生態問題，更是一個心態問題。
在最黑的夜裡，樹木與我們對視，讓我們感到安心和希望，讓我們感到歸屬和連結。哪怕在這最混亂無序的年的最混亂無序的月的最混亂無序的日，我們睜大眼睛，新的一個年度即將從冬至過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