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詞大家們太能寫愁了。
把愁寫出長度: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把愁寫出重量: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把愁寫出形態: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把愁寫出個性:「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把愁寫出數量: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宋詞三百篇,篇篇為「情愁」,據不完全統計,《全宋詞》中的愁字共有3845個,李清照現存四十五首詞中,直接以「愁」字入詞的有十四首之多,更有整篇不見一愁字,卻字裡行間都浸透著愁的那篇《聲聲慢》。
而我們只能吼一句:老子不爽,吼完還得繼續幹,愁也不能當飯吃不是,所以歷來的實幹家們,都把詩詞中的愁稱為閒愁,更揚言,一忙起來,啥愁都莫得了,忙治百病,窮抵千愁。
究竟是詩詞騷人們矯情,還是我們不懂欣賞、不會共情?
這世間的愁到底有多少種,是不是都在為賦新詞強說愁呢?
1、情愛、心境中的愁:試問閒愁都幾許
宋朝詞人賀鑄在其《青玉案》中為傷春悲秋、男歡女愛之類的情感詠嘆下了很好的定義:「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雨時。」
人生世間,除了生死與家國離殤,其餘的都只能算閒愁,雖然一個閒字表達了這種愁情非必要性,奈何生活中能觸發這閒愁的誘因太多了,春風秋雨,寒潭凝碧,北雁南飛,寒來暑去等無一不可。
儘管如此,以善寫愁著稱的李煜還有「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李清照也還有「倚梅回首,卻把青梅嗅。」等輕快活潑的詩詞存世。
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留下的《斷腸詩集》《斷腸詞》裡,卻是首首不離愁字。
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才華橫溢的朱淑真,由父母做主,嫁給了一個小官吏為妻,那人對她的才華絲毫不懂得欣賞,一心鑽營仕途,且貪婪好色,朱淑真咽淚裝歡,形影相弔,苦守幾年後,毅然決定跟渣男分手,她渴望獨立,曾以一首「斷腸迷」詞,一句一謎一數字,表達了與丈夫分離的決絕之情。
但南宋在程朱理學興起後,對女性貞潔及道德要求走向了極端,女子寫詩填詞,甚至超過當時一些文人士大夫,那些掌握著話語權的男人們早就想收拾她了。
正好尋了她主動要和離的把柄,各種對她的口誅筆伐頓時從四面八方傳來,甚至上升到對她本人名聲詆毀、人格攻擊,以至於朱淑真死後,她那封建至極的父母,竟把她多年心血凝集而成的詩稿付之一炬,現存詩稿僅是她生前流傳出來的一少部分,被後人整理成《斷腸詩集》與《斷腸詞》。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幹。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昨宵結得夢夤緣。水雲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朱淑真短短的一生,並未遇到心愛之人,詞中所言,天易見,見伊難,應是對自由的期盼,對平等的渴望,當然也有對真愛的嚮往,可惜這樣一個才貌俱佳的女子,就如同詞中悄無聲息來去的春夢一樣,黯然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
李清照再苦,畢竟還有過與趙明誠的恩愛溫暖餘生,李煜再悲,總還有做皇帝時的歡愉回憶,朱淑真的回憶裡除了愁還是愁。
如果說底層婦人朱淑真的愁,是日漸衰微的南宋理學壓制下的女性悲歌,那麼我們回頭去看群星閃耀的北宋初年,詞壇代表人物晏殊,就會發現這位14歲獲進士,後來官至宰相,把聚會飲酒當做日常的社交達人,其詞作中最多出現的竟然也是愁。
晏殊一生寫了上萬首詩詞,入選《宋詞三百首》十三首之多。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故地重臨,懷舊傷情,人間生死,同花開花落一樣不由自主,當下的一切似曾相識又今是昨非,唯餘自己孤影在小園裡獨自徘徊,全篇沒有一個愁字,卻處處凝愁。
晏殊生在盛世,得皇帝信任,性剛簡,自清儉,善於薦拔人才,範仲淹、歐陽修均出其門下,看這履歷不說志得意滿,也該歲月靜好了吧,可他卻篇篇含愁弄恨,叫人讀來好不鬱悶。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仔細觀看唐詩與宋詞會發現,唐詩多豪氣幹雲,宋代儘是愁情別緒,但北宋晏殊的愁又與南宋朱淑真的愁大相逕庭,一個是為人生恆久疑問而愁,一個是為難得自由身而愁。
唐代是個四處徵討的霸道總裁,不服就幹,所以萬國來朝,文藝風象一向是社會風氣的最好反應,所以唐詩也豪邁霸氣,而到了北宋時期,國策變成重文輕武,固守城池,所以人們向外發展的野心均都收了回來,開始內省自觀。
人生中的某些問題,古今同在,傷春悲秋,傷的是自身生命的短暫,離情別緒,愁的是人生無常,這些閒愁其實都是人類發展中長存常新的問題。
就跟我們走著走著就散了,一天刷機啥也沒幹了,深夜失眠慨嘆:明天老子要洗心革面啦一樣,內省自觀對於人的成長至關重要,但內省完要總結,總結了要有對策,有了對策就要嚴格執行,不然呢,你只能在看到晏殊的詞時狂喊:臥槽牛X,然後就沒了然後。
2、家國離亂中的愁: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古詩詞的海洋裡,即有「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的情愁,也有「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的歲月愁,更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以及「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亡國愁。
但有一首詞,沒有愁的對象,全篇也只在末尾輟了個愁字,卻首創下給愁定義重量的先河。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物還是原來的物,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人,當時發生的所有事情也已經結束,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只有眼淚止不住的流,整天這麼愁也不是個辦法啊,出去划船散散心吧,算了,多大的船也載不動我心裡這多的愁啊。
李清照與朱淑真都是南宋時期人,真可謂生不逢時,假如生在北宋初年抑或大唐時代,那該是多麼燦爛肆意的人生圖景呢,就兩人遭遇比起來,似乎李清照比朱淑真還幸運些,畢竟她有過趙明誠。
但經歷過的人都會懂得,美好的事物與人,從沒體驗過跟得到後又被強行奪走,那心情是截然不同的,李清照後來的遭遇越坎坷,她便越會懷念與趙明誠相守一起時的恩愛日常。
與朱淑真比起來,李清照不僅有情愛的愁,還有家國離散奔波的愁,多到幾乎把她壓垮,所以才會有「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這樣令人心酸的詞句湧現。
李清照的愁,重到載不動,李煜的愁,數也數不清,相隔近二百年的他們,先後給愁這一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情緒,下了現實意義上的準確定義。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歷來是個很難讓人定義的人,作為詞壇先驅,是他首次把民俗俚語引入詞的創作中,淺顯易懂又飽含深情,不對,深情是他被俘虜以後的事,之前他寫的竟是些跟後宮們鬼混的豔詞。
從一國之主的作為來看,他是個荒淫無恥,把百姓當豬狗,把家國當玩具的千古昏君,他的愁情別緒很是打動人,但這一切都跟我們常感慨的那樣: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有歲月可以回首,我一定......
可惜時光不會倒流,歲月也難以回首,李煜想來也是深知的,所以在去世前一晚,恍然從半夜醒來時,含淚寫下了那首每讀來都令人肝腸寸斷的絕命詞《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此外還有大名鼎鼎的歐陽修:「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眾名姬春風吊柳七之柳永的:「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一個北宋著名政治、文學大家,一個混跡青樓的白衣卿相,他們的愁,某種程度上也是共通的,既有源於內省自觀的虛無,又有時光匆匆,難以挽留的無望,這些恆久難解的人生命題,外求是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的。
說了這麼多宋及南唐詞的愁,讓人頗感壓抑,那麼讓我們把目光轉向豪邁霸氣的大唐詩壇,去看看他們有沒有愁,如何表達愁的吧。
3、為賦新詞強說愁/生離死別戰亂愁
唐初中期的詩歌主流是豪邁開闊,積極向上的,如李白、高適、岑參等。
送別,歷來是詩詞達人們倍加傷情的時刻,在高適寫來卻是:「千裡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全然不見離別的悽楚哀婉,千裡黃雲,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本是一派蕭索冷寂的景像,但在高適筆下卻陡然變得令人心曠神怡,信心百倍起來。
即便是農家小日常,詩人王之渙竟也能寫出千古難覓的哲學意味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那麼這個時期的唐代,是不是就沒有各種愁情詩詞出現了呢?
有,而且還不少。
中唐詩人孟郊有:「一生空吟詩,不覺成白頭」,賈島:「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相傳他:「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宋代歐陽修謂:「孟郊、賈島之徒,又得其悲愁鬱堙之氣」,蘇軾也說:「郊寒島瘦,二家詩清奇、悲愁。」,為賦詩愁白了頭,三年覓得兩佳句,興奮的哭成狗,這種愁,你讓後世李清照、朱淑真怎麼看,讓李煜如何自處。
更有甚者,就連豪氣雲天的大詩人李白也跟著愁情萬分起來了。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秋天的風如此悽清,秋天的月如此的明亮,落葉飄飄,聚了還離散,連棲息在樹上的鴉雀都心驚,想當日彼此親愛相聚,現在分開後何日再相聚,在這秋風秋月的夜裡,思想起來,真是叫人情何以堪呀。
有沒有被李白這嗲嗲的情愁笑到?
然而,詩人們的好景不長,安史之亂來了。
這場長達九年的動亂在唐代詩壇是個經緯鮮明的分界點,烽火蔓延整個中原地區,對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產生巨大的影響。
無論詩歌創作中心的轉移,還是詩人信仰的轉變,以及詩歌風格的改變,都由唐詩由盛唐時期的豪邁開闊氣勢、才子佳人題材、甚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轉向了戰亂流離中的切膚之痛,離散之愁。
這一時期的愁情詩佳作頻出,如柳宗元的:「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裡,萬死投荒十二年。」讀來愁有萬千,倍覺傷感。
李白:「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詩人之前的俠肝義膽,豪氣幹雲的被無邊無盡的空曠與孤獨所取代,雖未言愁,卻處處是愁。
這其中最令人動容的,非杜甫的「三吏」與「三別」莫屬。
「暮投石壕村, 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 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 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 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 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 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 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 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 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 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 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 獨與老翁別。」
人間至痛,莫過生離死別,一場戰爭奪走了兩個兒子性命,年邁的老婆婆被迫去應徵,剩下孤兒寡母與一衰老嗡相依為命,不知能堅持幾時。
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在詩中沒有一句抒情及煽情,即便人物遭遇如此,他仍一句句平靜的交代著事情發生始末,然每次讀到此詩,都讓人心痛的無以復加,戰亂流離中的人,哪裡還顧得上愁,光活下去就要耗費掉全部心神氣力了。
情愛閒愁,家國離殤愁,為賦新詞強說愁,戰亂流離愁.....古往今來愁有千種,有為賦新詞強說愁,有欲說還休,未語淚先流,我們可以從中發覺,其實這所有的愁都跟時代背景、家國昌盛有著最根本的淵源與關係。
假如朱淑真生在盛唐,她就不會因為和離,因為吟詩作詞太出挑而被人嫉恨,被流言蜚語害死,假如南宋沒發生金兵入侵,朝廷遷都,李清照依舊還跟丈夫恩愛廝守,假如李煜能在花天酒地時略理一下國政,也不會導致被囚的非人生活,落得最終被毒死的下場,假如沒有安史之亂,令人腸斷的三吏三別也不會頻繁發生......
其餘不再累述,總而言之,所有個體之愁都維繫在時代、社會與家國身上,個人與國家真的是同體一命,休戚相關,愛我們的國家,建設我們的國家,就等於是在營造屬於我們每個人自己的小幸福。
至於那些無傷大雅的強說愁,就當做是一種生活調劑好了,只要不沉迷其中就好,某種程度上來說,能強說愁也是一種基於生活安定的小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