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4日。
是值得載入中國電影史的一天。
歡喜傳媒發布公告,宣布原本撤檔的《囧媽》將在大年初一登陸抖音等網絡平臺,並免費播放。
這波操作妥妥地成了史上首次。
一時間,幾家歡喜幾家愁——
網友,疫情宅家時終於有春節檔可看;
影院,怨聲載道,甚至憤怒。
浙江電影行業2萬餘名從業者,發布關於《囧媽》的聯合聲明。
稱在這部電影宣發前期,全國影院投入大筆費用,電影在網際網路首播的行為,給影院帶來重大損失。
風波之下,《囧媽》如期上線了。
而這部處於風波中心的「春節檔」,到底講了什麼?
今天,Sir想客觀聊聊這部電影。
01
第一觀感——
徐崢不好笑了。
都知道,囧系列最有「笑果」的,是囧人。
他們往往特別底層,因與主角形成鮮明反差,顯得格外逗趣。
《囧媽》裡也有囧人,可都是配角。
比如,不見其人,只聞其聲,就能成功戳人笑點的沈騰。
-大姐 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誰是大姐
比如,表面鐵憨憨,內心有個無辜寶寶的「神助攻」賈冰。
再比如,長著一張聰明臉,卻總把一切搞砸的「豬隊友」郭京飛。
以上人物,逗笑有餘,出彩不足,對於劇情發展所起作用不大。
關鍵還得看主角。
有徐朗+寶寶這種王牌囧搭檔在前,觀眾難免對徐伊萬+媽媽這一對搭檔寄予厚望。
然而,就喜劇效果來看,《囧媽》則差了點意思。
還記得《泰囧》那個經典的潑水節片段嗎?
徐朗苦於找不到大股東的位置,用電腦查詢,沒成想,被寶寶當頭一盆水潑滅了希望。
囧系列的關鍵在反差。
一個是端著的精英,一個是鬧騰的活寶。
後者靠傻裡傻氣,觸發前者的吐槽開關。
這樣一對搭檔放一塊,才有戲劇衝突。
反觀《囧媽》。
當那個搭檔變成了媽媽,就變了一回事兒。
有了親情的羈絆,徐崢再也無法把兩人的關係肆無忌憚地設置成兩個極端。
於是。
只能靠段子、靠流行語、靠誇張的表演強行塞笑點。
除了人物關係的枷鎖。
徐崢還為自己設置了一層限制。
——煽情。
在有限的戲劇空間,不僅要搞笑,還要騰出煽情的空間,這讓《囧媽》給人一種面面都有,但面面不俱到的感覺。
Sir舉個例子,你就明白。
《泰囧》裡徐朗和寶寶決裂,是電影一個高潮。
其帶來的喜劇效果,是讓觀眾親眼看到一個所謂成功人士,也會被一個普通小人物擺布,直至改變他原本的計劃。
徐崢此時沒有刻意煽情。
整個過程,幾乎沒有臺詞——
一條無人的公路;
一個扔東西的動作;
還有徐朗獨自在車上無盡的沉默。
喧鬧中的一瞬間留白,讓情緒恰到好處地釋放。
不用說什麼,大家都懂了——
原來,所謂精英,也同樣焦頭爛額;
所謂成功,不過是徐朗自己披上的遮羞布。
而《囧媽》呢?
徐崢變得刻意了。
當徐伊萬終於被媽媽連續的幹涉和懷疑壓垮,他對媽媽多年來積壓的不滿,徹底爆發。
同樣是電影中的一個高潮、轉折點。
聲嘶力竭的臺詞,說得很重——
我不是你養的寵物狗啊!
臉皮,撕破了。
情緒,渲染了。
但,Sir卻始終沒被打動。
為什麼?
這就是《囧媽》,甚至徐崢作為創作者,轉型時最失敗的一點——
電影希望為我們講述一個不那麼好笑的故事。
卻不敢撕開那個父母關係中,讓我們真正沉默不語的癥結。
02
不得不說。
《囧媽》是勇敢的。
徐崢選取的題材,是聰明且刁鑽的。
電影一上來,就擺出一副嚴肅的腔調。
主角徐伊萬,婚姻不順,與妻子漸行漸遠。
開場,妻子張璐上門,催促徐伊萬籤離婚協議。
一個站在門口,卻不走近;
一個坐室內,卻不相迎。
徐伊萬靠搞黃對方的事業,來博取存在感。
幼稚,是真幼稚。
傷心,也是真傷心。
母子之間也有本「難念的經」。
既然片名叫《囧媽》,我們都知道,媽媽和兒子的關係才是重頭戲。
簡單說,真正讓我們在父母關係上手足無措的是什麼?
——是我們不知道如何和解。
之於父母,他們總是顯得笨拙。
他們習慣了為集體獻身,為兒女犧牲,但從不知如何與自己和解。
之於我們,總是逃避。
我們習慣了敷衍,想表達自己想法又覺得歉疚,於是只能沉默。
我們不知道怎麼踏出溝通的第一步。
《囧媽》營造兩代人的矛盾,非常生活化,細節也很到位。
那些行為都在我們生活中出現過——
停不下來的小番茄。
把手機插進米裡的迷信。
糾結一塊紅燒肉的飲食控制。
還有兒女們偷偷崩潰,偷偷反抗的瞬間……
但。
遺憾的是,兩人的和解作為影片最重要一環,卻是擰巴的。
兩人如何和解的?
電影裡,有兩層。
第一層,是各種巧合和奇幻的情節。
比如黑熊、別人家的婚禮、甚至宋小寶的熱氣球……
你可以說這是電影的浪漫化處理。
但Sir更相信這是徐崢的失控。
通過不斷疊加「神奇」,去衝淡現實的苦衷,讓影院裡的母子相信這短暫的溫情。
但我們真正能達到和解,或者真正能喚醒和解的決心嗎?
顯然不能。
第一層的失控,是由影片第二層的錯位造成的。
影片讓母子和解的真正理由,是兩人的身世。
兩個重要信息:
母親被家暴;
伊萬從小缺失父愛。
都指向兩人關係中的第三者——父親。
伊萬在成年後,終於獲知這一誤會的真相, 對母親懷有一份遲來的虧欠。
而母親,也終於能感同身受地了解伊萬婚姻中的失敗,和自己對兒子婚姻過分期待的自卑。
伊萬對母親態度的好轉,是發生在他明白當年真實的家庭情況後,他全然的軟化,則是在兩人在森林中互相傾吐心聲後,在他們遭到黑熊襲擊後。
那麼問題來了。
母子關係的問題,到底是母子自身的問題,還是孩子他爸的問題?
《囧媽》迴避了前者,更把後者一筆帶過。
這就是為什麼電影給人一種隔靴搔癢的感覺——
它只給出我們雙方都有苦衷的共鳴;
卻不敢揭開我們雙方都有錯的殘酷。
03
《囧媽》中有一句點題的臺詞。
共出現兩次。
一次,是張璐對徐伊萬說的:
你心裏面長了一個幻想的老婆你難道還沒有意識到我不是你想的那個人嗎?
第二次,是伊萬學著妻子的語氣,對母親說的:
你心裡住了一個幻想的孩子……在你的心裏面住著一個幻想出來的兒子我並不是那個你想像中的兒子
它道出了我們在親密關係中的控制欲,與自我投射。
但它同樣可以套用在《囧媽》的創作思路中——
電影裡住著一個創作者幻想出來的親子關係。
誠然,電影許多細節的刻畫是感人的。
比如母親的那個探頭。
僅用一個鏡頭,就拍出了親情的複雜性:
母親和兒子置氣,讓他回包廂睡覺,第一眼怒目圓瞪,第二眼則多了幾許擔憂。
比如,孩子的那一個注視。
兒子前一秒恨不得和媽媽劃清界限。
一轉身,為了不打擾媽媽睡覺,堅持不進包廂。
於是,明明能睡下一個人的臥鋪,楞是變成了兩個人都坐著的局面。
但徐伊萬是懂母親的,他不進門媽媽又怎麼睡得著?
所以他心軟地靠近,做無聲的依靠。
徐崢選擇在春節檔,去探討這樣一個問題,去敲打一塊在許多人心中埋藏多年的堅冰。
這一點上的突破,是值得肯定的。
但其實更難的,是拍出堅冰下的暖流。
Sir只說一個細節:
當徐伊萬在第一站下車欲離開,他一掏口袋,掏出來幾塊媽媽塞給他的大白兔奶糖。
一個三四十歲的大男人,婚姻出現危機,處理母子關係失敗,事業也被至親之人裹挾,面臨挑戰。
可無論他在外面混成什麼樣,在媽媽心裡,他仍是個孩子。
幾塊糖,無法成為他重返火車的動因,因此徐伊萬第一反應是,決定出站。
可他最終還是回來了。
為什麼?
不知道。
這就是Sir說的,《囧媽》對母子關係的想當然。
它給你撒下一層感動溫暖的糖衣,卻把真正的矛盾蜻蜓點水似略過。
網絡時代,父母一代是絕對的弱者。
掌握話語權的我們,可以輕易用一套偏見去概括這一整代老年人。
他們愛養生;
他們信「專家」;
他們容易受騙;
他們心裡偏執……
但我們始終沒有花心思去了解,他們為什麼這樣。
《囧媽》同樣。
原本是打開矛盾的鑰匙,卻只在結尾處一筆帶過。
取而代之的,是突然的良心發現,一時的衝動上頭,還有各種想不通的天馬行空……
這不僅是導演的失控。
更是迎合這個父母就是弱者的時代的一點徒勞的找補。
綜上。
《囧媽》作為囧系列的收官之作,6分不冤。
它並非一無是處。
卻也難當這「最強春節檔」中的獨苗。
唯一的欣慰,是Sir再次看到了徐崢改變的勇氣。
他是在一次次改變中升級的。
《豬八戒》讓他成為紅遍全國的喜劇演員;
「囧系列」讓他成為百億導演。
如今,他再次放下一切。
但Sir更希望看到——
這次改變,不只停留在勇於改變而已。
Sir會繼續期待,徐崢升級完成的作品。
哪怕它要買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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