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給自己的父親打電話,能興致勃勃說上好幾個小時。當時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我和父親打電話聊天只有幾秒,內容永遠複讀機似的:爸,媽在嗎,把電話給她吧。。。。。。
記得有一回和爸爸走十裡山路,我去上學,他去趕集,我們硬是一句話也沒說。雖然中途我是想過說點什麼比較好,但是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一句話來講,那條平時走習慣的路顯得格外漫長,直到走攏學校門口,我才說出「到了」兩個字,雙方都如釋重負,各奔東西。
其實,我記得小時候和父親是很親的。他抱著我去叔叔家斷奶,夜裡寒風呼嘯,但是父親的懷抱很溫暖,我一點也不害怕,就睡著了。直到醒來後發現在叔叔阿姨家裡,就扯起嗓子哭。因為直覺父親肯定沒有走,但是阿姨嚇唬說你再哭看把老虎招來。
我細聽像有老虎的咆哮,心裡害怕,又想爸爸還在外面呢,被老虎吃了怎麼辦?趕緊不哭了。後來聽母親說父親確實沒有走,一直在門外抽菸,聽到我哭了準備進來看看呢,不知怎麼又沒哭了,等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又有一回,我在學校和同學打架,對方給了我一拳,我抓破了他的臉,然後回家了。父親看我不是很高興,問怎麼了,我本來沒什麼,給他一問就哭出來,說被人打了。父親立馬站起來問是誰,我說了名字,他拔腿就走。
我怕怕地跟在後面,原本只是想撒個嬌,誰知竟是這樣局面,我腿短,趕到時只見男生在哭,父親指著他鼻子說:你要再敢打她,我見你一次打一次。我覺得這個場面比較難為情。所以以後有誰欺負我都直接立馬把他打倒,畢竟免得麻煩。
可是後來不知為什麼,父親很愛生氣了,而且變得嚴肅起來。每次我做錯什麼的時候他就拿眼睛瞪我,那時我很怕他,我也恨自己不再能令他開心,每每看他不高興,我也難過極了,覺得可能自己太笨了。
終於有一回,我忘記鎖門就出去玩了。父親回來見大門敞開著我又不在便疑心進了小偷,鄰居大伯見了我,說還不回家,你爸很生氣!我嚇壞了,趕緊跑回去,父親已經又出去了,我趕緊找些活計來做以贖罪。可是父親回來時,還是給了我一個耳光。
當時我難以置信,覺得天旋地轉,捧著臉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我甚至感覺他第二個巴掌也要落下來了,不知為什麼沒有落下來。可是我再也承受不住。那天我跑到草垛子旁祈禱:老天把我帶走吧,我不要在這裡了。
說完自己躺在那裡,等著老天來收走我。誰知醒來後還在草垛子裡,天卻黑了,根本不理我嘛,我在外面有點怕,只得回家。我媽見我回去,說爸爸很擔心我,然後順便給了我一巴掌,說我讓人操心。
那夜我躺在被子裡,賭氣沒吃晚飯。
父親脾氣越來越大,就病了很長的時間。我想肯定是我們不聽話的緣故,雖然有想討好他,但苦於沒有辦法,只有儘量避免不惹他了,可是後來還是惹到他了,他說你這樣沒出息的東西,有你不多,沒你不少。雖然他說的氣話,可是卻覺得父親有可能真的不再愛自己了。
再以後見他,總是怕怕的,有他在事情也幹不好,雖是儘量想討他歡心結果卻總是適得其反。最後就有什麼事也不直接找他,都是通過媽媽去轉達。
然後去外地上學,那時還沒有電話,只有寫信,不知道要怎麼寫,除了要生活費好像找不到話說,後來養了盆植物在家裡,終於找到寫的東西了,於是每次都問家裡的植物如何如何,一來二去,搞得那植物竟受不住,早早死掉了。
後來畢業以後自己找工作,因為有一段時間大約一兩個月沒給家裡電話,等我工作落實打電話回家時,父親在電話裡劈頭蓋臉一陣痛罵,我雲裡霧裡,不知所措。後來得知這段時間家裡擔心壞了,覺得外面那麼亂,一個女孩子獨自一人那麼久沒打電話回家,擔心出什麼事了。
據說父親因為我杳無音信,活也幹不下去了,在地頭唉聲嘆氣,覺得一切都放毫無意義,在電視裡看到女孩子被拐賣或被殺害都心驚肉跳。半夜裡風吹草動,父親恍惚中總以為我在敲門,趕緊起來開門,卻總是失望。所以突然得到我的消息,父親才有上述表現。
當時心裡覺得有些異樣,沒有想到父親會這樣關心自己,那時便時常打電話回家,可是仍然不知如何與父親講話,雖然有時硬著頭皮扯下去,局面卻僵硬不已,只得作罷。
後來自己生了一場病,聽母親講,手術期間,不信佛的父親卻早早上香禱告,那一刻我很感動,知道不能放棄自己。
隨著歲月流逝,父親漸老,我也經歷更多,特別是生病時煩燥的情緒,使我立刻感受到父親當年的痛苦和無奈,易地而處,我也不會做得更好。父親只是凡人,他有對人生的無奈和希冀,也有不可避免的失望和悲傷。
當理解這些,我就可以不再忐忑地面對他,打電話給他時,不再急急地轉接給母親,試著和父親溝通交流,隨著時間的延長,我們能說的內容也越來越多。
當他終於不再是心中那座神秘不可越過的高山,而我,終於以最平凡的女兒和最平凡的父親相見,便不再緊張,更多的是理解,體諒和心疼。我們終於能夠進行庸常的對話,就農曆二十四個節氣還能展開爭執和討論。
漸漸的,他開始尊重並尋求我的意見,我也試著去真正理解他。這對有些人來說司空見慣的事情,對我來說卻十分珍貴,這是愛與努力的結果。
有一段時間我身體不好,父親說認得一個很厲害的醫生,便帶我去,路上一個相熟的叔叔來找他有急事,而我也知道那個地址,便讓父親跟叔叔走。父親詳細地說了一遍所在位置,走出幾米遠又喊住我,他叮囑我有什麼不舒服一定全都告訴給醫生,說那個醫生很有辦法的。
剛轉身,他又突然回頭說:不要怕。不知道為什麼,也許那天下著細雨,使得這平常的話語像是傳說中武林高手的心法,就突然衝開了卡卡的心脈。它像童年時祈禱老天帶走自己的那一刻的丟失,到現在的回歸。我覺得有個東西重新回到了自己心中,那是來自父系的勇氣和力量,它的名字應該叫安全感。
從此以後,便覺得無法再委屈自己了。以往總想尋求外界的認可,把自己放一邊。而如今,對自己的認同已歸位,以此得到救贖,便不必再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