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城中村,一群裝臺人,幾度喜樂哀愁。花插著幾場大戲,電視連續劇《裝臺》迎來了大結局。
三十多集看下來,似乎沒什麼生猛情節發生。但就是靠著對一群西北「裝臺人」粗糲生活的刻寫,靠著對刁順子、蔡素芬這對半路夫妻的情感細描,以及對西安城中村眾生相的拿捏點畫,《裝臺》點燃了觀眾的追劇熱情。
它讓不少人又找回了看都市劇時,那種油然而生的生活認同感,那種對世俗人生的片刻頓悟。
對很多劇迷來說,上一次獲得類似的觀劇體驗,還要追溯到本世紀初《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浪漫的事》等一批抖擻平民姿態、張揚日常美學的都市劇湧現之時。
在如今快速流變分化的都市生活中,普通人對自身生活的意義和世俗平等精神越來越需要確認,《裝臺》的出現恰逢其時。
平民登場:
邊緣「裝臺人」成了主角
對於一般百姓來說,「裝臺」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行當。
裝臺人架起的臺、裝上的燈光、搭出的景,我們看過不少。但每當臺上好戲登場時,裝臺人就已經功成身退,他們永遠不可能成為舞臺上的「角兒」。
不過,就像刁順子的口頭禪「人就是你給我裝臺,我給你裝臺」所言,為人裝臺,也是一種人生表演。
在人生的舞臺上,這群負重而行、活得敞亮的裝臺人,就成了主角。《裝臺》的故事,就圍繞著一群跟著秦腔團討生活的裝臺人展開。
西京城裡人刁順子是隊伍中的「主心骨」。人到中年的他裝臺多年,行事專業、通達人情,有著爽朗周正的脾性。他熱愛自己這份跟藝術有關的工作,也靠著為人包容、按勞分配的作風,聚攏了一幫農民工兄弟。這就有了大雀兒、猴子、墩墩、油餅、麻刀、轉轉、三皮……這一組裝臺人的群像。
這群平凡卻生命力旺盛的「打工人」,有著不少共性:他們都為了養家餬口來到城市,都有著揉不爛、壓不塌的耐造脾性,在面對尖利現實時,又都有著與之共處的民間智慧。
但這群人又各不相同,在具備典型性的同時又自成一體。
有家有口的油餅和麻刀,是吃苦耐勞的中生代農民工的代表。但他們不是呆板的木頭人,工友之間閒時相處,他們是逗趣起鬨的主力,偶爾懶勁上身,也有貪小躲滑的時候。
年紀稍輕的猴子和轉轉,是皮實中帶著精明的一類工友。他們對手中的活計頗為尊敬,但也嚮往著世故和老練。
大雀兒和墩墩則形成了有趣的對照關係。大雀兒是人群中最忠厚的一個,也是最執拗的一個。經過生活錘鍊,能吃能幹是他的標誌。墩墩則是個秉性還未磨定的急躁娃娃。他出來裝臺有著更明確的動機——娶媳婦。但是年年打工攢錢,年年彩禮漲價,幾番折騰下來,他的動作開始慢慢「變形」。
兀自出現的三皮,則跟順子的個人生活絞在了一起。這就不得不說說刁順子煩心也喜樂的家事。
人到中年的刁順子經歷過兩次婚姻。因為貧窮和疾病,兩段婚姻都沒能善終,倒是留下了兩個女兒囫圇塞進了他的人生。快到50歲的年紀,他屋裡又添了個自己用三輪車埻回來的新媳婦素芬。半路夫妻,難得合拍,但生活卻被脾氣乖張的女兒菊搞得雞飛狗跳。素芬的到來,還帶來了自己的「影子」——曾經暗戀她的學生三皮。而三皮則道出了素芬是殺人犯妻子的驚天秘聞。
講到這裡,我們可以說刁順子是個不幸的人,幾十年人生被無常和貧病被動重組著,幾無還手之力。但他又是一個真誠、有韌勁和耐力的人。他時刻遵循著自己的人生準則——做個好人、存點好心、行些好事。面對被命運帶到自己身邊的女性,他總是施於最大的溫情和愛意;在自己的夥計中間,他也總是擔著最大的責任和風險。
對於刁順子這個角色,原著作者陳彥曾寫道,他「不因自己生命渺小,而放棄對其他生命的溫暖、託舉與責任」。這就是刁順子的莊重和可愛之處。也是憑著這點,他站穩了《裝臺》的舞臺中央。
都市為景:
西京的腔調和滋味
我們常說,奔行在現代化軌道上的都市,味道都變得相似,模樣都變得一致了。但在看完《裝臺》後,我想很多人對這句話會多一層反思。
奔忙的都市中,相似的、一致的是那些被現代化改造得很徹底的部分,有區別、有歲月感的則是藏在城市褶皺裡的部分——是平民聚居的城中村,是味道不改的那碗面,是西北人烈烈耿直的性情密碼。
生活舒暢了叫「美」,沒有問題叫沒「麻達」,遇到耍心眼的小壞蛋會嗔怪一聲「哈慫」,日常說話總是下意識地加聲「呢」、多個「嘛」……《裝臺》作為一部落地西安的電視連續劇,首先做到了腔調上的地道。
褲帶面、臊子麵、肉丸糊辣湯、臘牛肉夾饃……就像小津安二郎的日本市民電影那樣,吃飯在《裝臺》中也成為了一件重要的事。這並不是對「舌尖文化」的妥協,而是因為「民以食為天」,在平民日常生活中,吃本就是頭等大事。
再細究起來,吃的食材不同、方法不同,也蘊含著不同的人生態度和理想。
比如,劇裡城中村的第一個萬元戶「黑總」,言談都是大領導口氣,但卻把自建房全租出去,自己住在車裡。他的出場戲就是煮麵,在車的引擎蓋下煮麵。對他來說,早晨吃個炸盒子,都要憶苦思甜。這是搏生活、逃苦難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再比如,順子和唱崑曲的竇老師的一場對手戲中,倆人坐在路邊吃粉湯羊血。順子談起自己最羨慕的人生——到點拿錢享清閒的退休幹部。竇老師卻寬慰他別看過去,別望將來,現在就最美,嘴裡吃著的「辣子蒜羊血泡饃就最美」。
這是「活在當下」的哲思翻譯成西安平民語言後的又一種說法。羊血泡饃這種平民食物,便也成了圓融自得的世俗理念的載體。
除了語言、美食,對城中村環境的真實復原,也是《裝臺》地域文化工夫的集中體現。
為了營造城中村雜亂、熱乎的煙火氛圍,劇組搭出了一整條街。這條街狹窄、擁擠,兩面支著各種攤位,頭上吊著密麻的電線,還有紅底黃白字的簡陋招牌,以及水泥磚頭裸露的樓面……
刁順子家的小院就擠在這條街上。這是一處空間設計極有意味的小院:女兒菊的屋子在二樓,順子和素芬住在一樓帶廚房的居室,院子對面就是三皮租下的能看清全院的單間。劇中,鏡頭在院子中遊走調度、攀高進深,經常幾乎不用一句臺詞,幾人一觸即發的緊張關係便不言而喻了。
秦腔為光:
臺上的哀愁喜樂
普通人的生活總是與行業、時代的律動節奏相關。作為一部在央視一套播出的大劇,《裝臺》妙就妙在,於地道的西北風味和細入微塵的平民書寫之餘,還勾連起了秦腔藝術的沉浮及西安城的經濟發展與變遷。
文娛浪潮代迭,秦腔乃至整個陝西的地方戲曲都遭遇了時代衝擊,成為了邊緣藝術。
雖然老一輩秦腔人有振興地方戲曲、挽救民族文化遺產的心願,但現實總不盡如人意。戲票難賣、工資難發、人才流失,乃至練功房的暖氣都裝不起,這就是秦腔團的生存困境。
困頓之中,秦腔團的「能人」們開始自尋出路。雖然人心難齊,但這些人身上都還保有著對舞臺和秦腔的眷戀。
劇中,搞燈光的丁大師雖然派頭大,但給團裡的新戲調起燈來並不含糊;戲曲演員「二代」和「丹麥人」別的理想沒有,就是想登臺唱回主角;拉業務的鐵扣主任雖然嘴裡說著這「爛爛地方戲」,但對妻子「丹麥人」進茶館唱秦腔的決定,還是滿懷幽怨……
更重要是,秦腔的藝術感染力並沒有過時。
當秦腔團新戲《人面桃花》上演時,本是被迫去「演」觀眾的城中村租客,卻意外被感動得淚光閃閃,更不用說死心塌地為秦腔「裝臺」的順子。有他們在,秦腔的復興便有火種也有燃料。
如果說秦腔團的興衰是處於背景中的金線,那麼西部經濟發展的浪潮則被《裝臺》用諸多閒筆點化了出來。從黑總口中說的網紅城市,到嬉皮餐館、豪華酒店的建成,再到刁大哥感慨的大雁塔周邊的變遷,當代西部的轉型發展既有平地起樓的「驚豔」,也影響著普通百姓的日常。
時代大潮滾滾向前,百姓的生活也不會原地踏步。能在螢屏上看到那些坦蕩善良的裝臺人踏浪而行,活成昂揚的平民英雄,美得很!(作者系山東師範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