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夜話》
1979年版
北京出版社出版
鄧拓
1961年3月19日,《燕山夜話》專欄發表了第一篇文章《生命的三分之一》。
讀初中那會兒,第一次接觸「馬南邨」(鄧拓的筆名)和《燕山夜話》,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當時並不是因為覺得教材裡選的那篇文章有多好,而是因為「邨」字不大常見,而《燕山夜話》又太像一本鬼故事書或是一檔夜間電視欄目的名稱。2010年,《燕山夜話》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重版,我出於懷舊當即買了一本,但直到去年下半年才趁著幾次出差的機會集中讀完。讀完全書,最大的感受,統而言之,一個字——「實」;析而言之,曰「切實、紮實、樸實」。
切實 超越時代切中需求
《燕山夜話》中的文章是應時而作的。1959年起,由於「大躍進」造成的嚴重後果,加之自然災害和中蘇關係破裂,我國進入了經濟困難的時期。1961年1月,黨中央決定著手糾正工作中的不良風氣,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毛澤東同志也在這一時期多次強調要恢復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提出要「搞一個實事求是年」。中央精神在北京迅速得到貫徹。據當時《北京晚報》的副主編顧行回憶,時任北京市委文教書記的鄧拓指出:現在工業下馬,農業歉收,物資供應緊張;群眾生活困難,情緒低落,許多事情不好報導。報紙應當提倡多讀書,幫助群眾開闊眼界,增加知識,振奮精神,在困難時期保持一個好的精神狀態。
《北京晚報》受到啟發,當即決定開闢一個知識性雜文專欄,並由顧行和《五色土》副刊編輯劉孟洪去向鄧拓約稿。鄧拓起初並不想答應,但禁不住「軟磨硬泡」,於是就有了《燕山夜話》這一專欄,從1961年3月19日寫到1962年9月2日,每周二、周四發表,後來陸續結集出版。這便是《燕山夜話》一書的由來。
鄧拓從寫作這一專欄伊始,就抱定了「在某些方面滿足具有相當文化水平的工農兵群眾的需要」(《兩點說明》,見《燕山夜話·一集》卷首)的打算。他在該專欄寫的第一篇文章便是《生命的三分之一》,引用《漢書·食貨志》的說法,將夜晚的時間折合為半日,視為「生命的三分之一」,又舉古人利用夜晚時間勤學苦讀的事例,鼓勵人們學習古人「對待自己生命的三分之一的嚴肅認真態度」,末了還藉機申明了開設專欄的目的:「我之所以想利用夜晚的時間,向讀者們做這樣的談話,目的也不過是要引起大家注意珍惜這三分之一的生命,使大家在整天的勞動、工作以後,以輕鬆的心情,領略一些古今有用的知識而已。」
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裡,鄧拓總能就讀者關心的話題介紹知識、發表看法,或針砭時弊(如《愛護勞動力的學說》《圍田的教訓》《說大話的故事》),或談文論藝(如《三分詩七分讀》《創作新詞牌》《藝術的魅力》),或講歷史掌故(如《北京勞動群眾最早的遊行》《誰最早發現美洲》《中國古代的婦女節》),或涉國計民生(《植物中的鋼鐵》《甘薯的來歷》《養牛好處多》),甚至有些題目就是讀者來信提供的。這樣的文章,自然能切中讀者精神生活的需求。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文章都過去半個多世紀了,切合當時的需求,今天讀起來難道不會覺得過時嗎?不得不承認,有些文章的確有比較鮮明的時代烙印,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文章,今天看來仍能給人以啟發和警醒,特別是那些談論讀書學習的文章。比如今天的語文教材依然選用的《不求甚解》。文章審慎地辨析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的完整含義,對「不求甚解」作了辯證分析,提倡理解精神實質、不死摳一字一句的讀書方法。今天有些教師講文言文,只是死摳字詞釋義和語法術語,結果把一篇篇精彩的文章弄得支離破碎瑣屑不堪,學生也學得興味索然。如果能抓住「不求甚解」的精髓,適當多一點「會意」「觀其大略」,是不是可以提高教學效率呢?
又如《不要空喊讀書》,批評了各種「空喊讀書」的人——坐不住的,怕變成「死讀書」的,懶得讀的,還有「成天在訂計劃,開書目,請人講讀書方法,在許多場合都很熱心地泛論讀書的重要性」的,今天這樣的人又何嘗少呢?
又如《不要秘訣的秘訣》,批評「所謂《讀書秘訣》《作文秘訣》之類的小冊子,內容毫無價值,目的只是騙人」,而這些小冊子如今已「進化」成大厚本,價格翻了數十倍,內容依然毫無價值,目的仍舊只是騙人,還不是有好些人上當受騙?
其餘如《歡迎「雜家」》稱揚廣博知識的意義,《從三到萬》提倡謙虛謹慎的學風,《學問不可穿鑿》強調實事求是的態度,《事事關心》闡明既要努力讀書又要關心時政的道理,還有談寫作的《賈島的創作態度》《新的「三上文章」》《創作要不要靈感》等,談練字的《大膽練習寫字》《講點書法》《選帖和臨池》等,無不能給我們的讀書學習以啟發。它們的「切實」是超越時代的。
紮實 大手筆寫小文章
鄧拓出生在福建閩侯一個舊式知識分子家庭,自幼酷愛讀書,古典小說、歷史傳記、諸子百家、詩詞歌賦甚至當時的「新學」書刊,無所不讀。1934年,他進入河南大學經濟系,致力於中國經濟史的研究,三年內寫出了十幾萬字的學術論文和二十餘萬字的專著《中國救荒史》。早年讀書求學的經歷為他後來的文章寫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燕山夜話》的文章都不長,大抵千字左右,但都寫得扎紮實實,言必有據,不肯含糊。老舍先生還不知「馬南邨」就是鄧拓時,就曾稱讚《燕山夜話》是「大手筆寫小文章,別開生面,獨具一格」。鄧拓學識廣博,正如《歡迎「雜家」》中所說的,他自己就是個「雜家」。讀《燕山夜話》,很容易感覺到作者的博學,不僅話題涉獵廣,引證也極豐富,無論馬列著作還是歷史典故、詩文名句,總能夠信手拈來,恰當運用。據統計,在《燕山夜話》的150多篇文章中,古代典籍的引用多達470餘處(王必勝《鄧拓評傳》)。要知道,鄧拓當時身居要職,公務繁忙,而《燕山夜話》每周二、周四要準時出刊,那時又沒有電腦和網絡檢索,一切材料都等臨時去翻是不可能的,只能依靠早年和平素閱讀的積累。
顧行曾回憶過《一塊瓦片》一文的寫作經過。一天晚上,鄧拓和顧行等人聊天,說起自己的文章,他謙虛地表示,連「拋磚引玉」的「磚」都算不上,只能算「一塊瓦片」,說到這裡突然打住,提筆飛快地寫下自唐至明六首詠瓦的詩,又說其他史料還有不少,於是決定寫《一塊瓦片》。一篇千字文,引用了三國蜀譙周《古史考》、西晉張華《博物志》、梁元帝《九貞館碑》、宋王禹偁《黃岡竹樓記》、宋王子韶《雞蹠集》、《新唐書·蠻夷傳》、《新唐書·五行志》、明陳耀文《天中記》、《大明一統志》以及皮日休、元稹、王建、蔡珪、李夢陽、鍾惺的詩句,意在說明一塊小小的瓦片中「種種複雜的情形」。引用雖多,卻都恰如其分,有時只是隻言片語,點到為止,並不給人以「掉書袋」之感。此外,據顧行回憶,鄧拓的寫作態度十分嚴謹,每篇文稿都字跡清晰,提供的資料都翔實有據,連標點符號都決不馬虎。後來結集出版時,鄧拓仍要「在文字上略加修改,引文重新核校一過」。儘管難免有疏漏,但總體來看仍不失為一部非常紮實的作品。
樸實 循循善誘與讀者談心
鄧拓在擬定《燕山夜話》這個欄目名稱的時候就說:「燕山,是北京的一條主要山脈;夜話,是夜晚談心的意思。」讀《燕山夜話》,感覺像是與一位和藹可親、真摯熱情、學識淵博、循循善誘的長者聊天。它言辭樸實,樸實得幾乎說不上有什麼文採,讀來卻有一種難得的舒暢和愉悅。最淺近的字詞,最直白的話語,就把事情說得清楚明白,決不故作高深,故弄玄虛。
當然,樸實並不等於平淡乏味,有的時候,也會玩一點小俏皮。比如《三分詩七分讀》中,他批評當時寫作舊體詩詞不遵格律的現象(這種現象今天也還普遍存在),在文章結尾處半開玩笑地說:「我認為誰都可以自由地創造新的格律,但是,你最好不要採用舊的律詩、絕句和各種詞牌,例如,你用了《滿江紅》的詞牌,而又不是按照它的格律。那麼,最好就另外起一個詞牌的名字,如《滿江黑》或其他,以便與《滿江紅》相區別。」由《滿江紅》「仿擬」出一個「滿江黑」,讓人忍俊不禁。
又如《不要空喊讀書》中,他調侃不願花時間和精力讀書的懶人,開了這樣一個「腦洞」:「那麼,現在能不能請一位科學家,發明一種神奇的辦法,比如注射針之類,對人腦進行注射,來代替讀書呢?如果能發明這樣的方法就太好了。到那時候,打一針或吃一服藥,就能吸收多少部書;這麼一來,只消一個早上就能培養成千上萬的知識分子和專門人才,豈不妙哉!」看到這裡,我立即想起了小時候看的日本動漫《機器貓》中的「記憶麵包」,其諷刺意味是如出一轍的。坦率樸實而不失生動有趣,是不是有點像近期的「網紅大夫」張文宏?
《燕山夜話》樸實的文風,與鄧拓的讀者意識也有著直接的聯繫。鄧拓1937年到達晉察冀抗日民主根據地後,歷任《晉察冀日報》社長、新華通訊社晉察冀總分社社長等職,一手握槍,一手提筆,在極端殘酷的戰爭環境下堅持「馬背上辦報」(他的筆名「馬南邨」就是當時辦報所在的馬蘭村的諧音)。新中國成立後,他又先後擔任《人民日報》總編輯、社長等職務。超過二十年的報人生涯,使他深刻地認識到報紙與讀者的關係,也使他撰寫文章時總能處處為讀者著想。其實鄧拓並不是只會寫這樣平易淺白的文章,他的《中國救荒史》最初是用文言寫成的。他能寫舊體詩詞,也能寫深刻的史論和雄辯的政論,但他深知《燕山夜話》是寫給「具有相當文化水平的工農兵群眾」看的,因此談論的是他們最關切的話題,介紹的是他們最需要的知識,運用的也是他們最喜聞樂見的語言。引用史料時,凡是不那麼好懂的,必輔以淺白流暢的解說,決不給讀者製造閱讀障礙。
《燕山夜話》就是這樣一部洋溢著讀者意識的作品。它在《北京晚報》上連載時就引起了熱烈的反響,一年之內讀者來信多達400餘封;結集出版後更是一時間洛陽紙貴,「文革」前即印行30餘萬冊,「文革」後更是超過百萬冊。是啊,這樣功力深厚又願意為讀者考慮的作者,怎麼會不受歡迎呢?(作者單位:人民教育出版社課程教材研究所)
(原標題:《燕山夜話》為何廣受讀者歡迎?)
來源 北京晚報
作者 陳恆舒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