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名句「風雪夜歸人」出自劉長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劉長卿自稱「五言長城」,對五言詩作水平相當自負。他的五律、五絕造詣尤為高遠,是中唐重要的詩人之一,也代表了盛唐傳承的正統詩風,和韓愈雄奇、李賀鬼魅等比起來,儼然名門正派。
這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是他評價最高的一首五絕,即便和王之渙《登鸛雀樓》,柳宗元《江雪》擺在一起,也絲毫不落下風。
這首作品,歷來賞析文章巨多,而且我記得應該是入了教材的,所以多說無益,我們換個角度,借這首詩來說說一首好的五絕要如何打造。
在格律詩專欄中講過,分析平仄,練習格律,五絕是最合適的。因為字數少,平仄關係簡單,看得清楚,方便大家入門。但是也說過,五絕容易寫,卻是最難寫好的。
為什麼呢?字數太少。總共二十個字,要講清楚一個「起承轉合」已經非常不容易,根本就沒有多餘的空間給我們去鋪陳,裝飾,修辭。
寫五絕,必須乾淨利落,字字有力,絕不浪費任何機會展開詩意。
有朋友問從什麼格式開始學習近體詩,當然是從五絕開始,但是一旦學會了平仄替、對、粘,我就建議改寫律詩練習。因為這個時候就不是如何寫,而是如何寫好的問題了。
換句話說,沒有靈性和大量的詩歌寫作經驗,要想把五絕寫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律詩就是合格的水文,有大量的空間讓初學者折騰,有字詞可以浪費,有地方鋪陳修飾。而創作絕句,就好像是刺客,用字如出刀,招招要見血。這種格式能夠寫好,而且如果你真心喜歡五絕、七絕的表達方式,就會發現寫律詩太囉嗦了。如果不是有很充實的內容,根本就不敢動筆,一寫就全是水分。
那些看上去滿屏的靚麗、唯美、浮華、工巧,在五絕高手眼中,好比過眼雲煙,不值一哂。
寫詩不是為了湊字數,我們看先人的作品就知道。好的經典律詩,是有足夠的內容撐起篇幅的,而不是為了四平八穩的平仄對仗寫作品——當然應制詩除外。所以應制詩很少有好作品,大概只有王維、宋之問這些文採極高,又常年混跡宮廷的詩人才能寫出花來。
五絕的難度,並不止於完整詩意的表達。五絕的高妙之處在於用有限的字詞,為我們打造一個無限擴展的想像空間。光是表達完整了,卻缺少內涵,依然是一首垃圾。
好的五絕,必須留有大量的「言外之意」,言盡意不盡,餘味悠長。讀者在字面之餘,體味到更多的,甚至比原詩還要多的意思來。這才是好絕句的標準。
所以近體詩的創作難度天花板,實際上是平仄關係最簡單的五絕。
有人說五絕「短而味長,入妙尤難」,大概領略到了這個真諦。
我們要學好五絕,要多讀盛唐、初唐詩人的作品,特別是王勃、宋之問等都是五絕高手。王維、李白之後,五絕就逐漸凋零了。文藝手法日趨新穎,格式體量不斷擴大,詩人要表達的信息也越來越多,世人也更加喜歡精美浮華的藝術風格。
浮華文風中五絕難以寫出風骨,在讀者眼中又不如律詩、朦朧派有新意,文體逐漸不受重視,創作高手也就越來越少。
文化的發展永遠是跟隨欣賞者的眼光變化的——這叫做市場決定生產。
當然後來好的五絕還是有一些的,如張祜的「一聲何滿子」、李斷的「欲得周郎顧」、白居易的「能飲一杯無」都是名篇。自然也少不了劉長卿這首「風雪夜歸人」。
概敘說完,我們詳細來看這首詩的特點,對我們的五絕創作學習有什麼啟示。
既是五絕,當然先看平仄格律,因為專欄有詳細的格律知識介紹,這裡就只看它的高妙之處,平仄推導不再複述。
首句「日暮蒼山遠」平仄為「仄仄平平仄」,是仄起仄收的律句。我們標出全詩平仄: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白屋」二字都是入聲字,入仄聲。除了末句首字「風」字外(不論平仄),餘下十九字完全符合平仄。這就在發音上保證了詩句吟誦的高低起伏,通順清朗。
這是一首仄起不入韻,押平水韻「十一真」部的五絕。同時這首作品還有不同於普通平仄嚴合的地方,值得我們細緻講一下。
首句「日、暮」是入聲、去聲,而另一個仄聲字「遠」則是上聲,加上「蒼山」兩平聲,一句之中平、上、去、入四聲交錯,優美動聽。剩下幾句,平聲中有陰平、陽平的變化,如「天寒」、「歸人」二字;仄聲中有上聲、去聲的變化,如「犬吠」、「雪夜」;第一句和第三句的白腳用字「遠」與「吠」,也有上聲和去聲的區別。
這種安排,讓整首詩在自然吐納之中,充滿了高低錯落、抑揚頓挫之美。
不僅合格,更要高要求。這才是格律高手化規則為助力,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就好像是周邦彥的詞,別人填詞只管平仄,但是清真先生的詞是連「平上去入」都一一對應的精緻作品。
劉長卿在五絕中能夠自然地調整字詞發音變化,很難說是隨心而發,可以看出他對這首作品的認真之心——這一點並非簡單的平仄暗合格律說法可以帶過,因為我們會發現,他在文法、標題上處處可見他的用心。
自稱「五言長城」,還是很有一些資本可以自負的。
這些功力,不仔細分析,甚至感覺不出來,只是覺得這首詩很好聽啊,為什麼?別以為格律就是鐐銬,那是你不會用而已。
當然,一首好詩,光音律美是不夠的,他這首五絕音律這麼完美,是否像很多朋友說的,以辭害意 ,因律害意了呢?
完全沒用。用詞的流暢自然,根本感覺不到斧鑿人工。所謂格律限制了情感表達的說法,很大程度上可能就是我們詞彙量、寫作水平不夠罷了。
劉禹錫被貶睦州司馬,在赴任路上借宿時寫下了一首詩。這裡的芙蓉山大約是指湖南桂陽或寧鄉的芙蓉山。
人到中年,流貶半生,羈旅中忽遇風雪,於山間小屋借宿。
他的標題非常有意思,甚至引起很多後人歧義。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其實劉長卿說的這個事,用「逢雪宿芙蓉山」六個字就能交代明白,為何要在後面加上「主人」二字?歷來有多種說法,我們詳細看詩,自行領會。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字詞簡單明了,畫面疏朗蕭瑟。注意「貧」不是貧窮,應該是少、稀稀落落的意思。「白」也不一定就是白色,應該是指清白、少裝飾。
暮色降臨,遠山朦朦朧朧中帶著一絲蒼翠。終於見到了人家,一間小茅屋孤零零的,在寒風中畏畏縮縮。
簡簡單單十個字,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漫無邊際的靄暮籠罩著遠處的千嶂萬壑,曠野中的茅屋在寒氣浸透中顯得是無比孤零安謐,讓人不由得心緊。
這裡就是劉長卿當晚借宿的地方,詩人不寫事由(標題已經明示),直接進入開闊的景色描寫,起筆雄健,又做好了夜幕降臨和風雪欲來的氣氛渲染。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兩句轉換非常奇特,如果不細想,只會覺得好,但是總有些感覺不對在裡面。詩人在這裡進行了大幅跳躍,從前兩句遠景看到投宿房子直接完成了一個時空跨越——這也是歷來賞讀者的疑問所在,「歸人」到底指誰?如果是詩人自己,僅僅是投宿而已,用「歸人」相稱絕不合適。
這個「歸人」,很可能就是劉長卿安頓下來之後,在外勞作歸家的主人之一。而詩人作為過客,卻稱回來的人為「歸人」,只有一種可能——在風雪夜裡,耳畔柴門犬吠,他茫然四顧,恍惚自己就是這小破屋的主人,在寒冷天地中眷戀著這一絲家的溫暖。
他把自己當作主人了。
柴扉吱吱呀呀地響,老狗驚起,迎接風雪中的歸人。
這不正是疲憊奔波在流貶仕途中的劉長卿所嚮往的一種自然生活狀態嗎?
這兩句的轉換非常大,實現了身份、時間、空間的大跳躍,構思極其獨特而機巧,讓我們情不自禁地引發懷疑去揣摩他的真實情感表達。即便文字充滿生活氣息,也不能讓我們忽視詩人心中的真實想法。
風雪中夜歸的寒冷和艱辛,卻也包含著人間溫馨。詩人在創作中不提事由、不提心情,只做景色描敘,畫面描寫,但是我們卻明明可以體會到他內心的複雜思緒:仕途之悲涼辛酸,夾雜著一些感動和慰藉,為詩人,也為我們帶來生的希望。
到這裡,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什麼他的標題要加上「主人」二字。
這個「主人」,不是別人,正是在風雪夜裡聽柴門犬吠、神遊天外的劉長卿本人。
短短二十字,留白空間是巨大的,每一位讀者,都可以根據他的情境描寫聯想到不同的情感生發,即所謂餘意嫋嫋,生發不絕。
此之為五絕上品也。
經常有朋友留言說,以前的詩人不講格律,不也寫得挺好的?我寫詩就為抒發情感,興之所至,隨筆而來——這當然可以,不過李白也改文章啊。
看懂劉長卿這首五絕,你就會明白知格律、懂文法對詩歌靈感的正常表達多麼的重要。
只要情感就夠了?光有衝動有個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