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360路公交快車是在著名的香山和著名的北京動物園之間來回跑的一趟車。也許有人會想當然地覺得,這趟聯繫著名且幽雅的香山與儘管不太優雅但還算著名的北京動物園之間的公交車的乘客應該以高雅的先生們和女士們為主。錯了!錯了!360快車車實質上等於外來務工者的班車,除了開車的和售票的,少見北京戶口的乘客——北京戶口在臉上寫著嗎?寫著呢!只在早上,可以看到有不少北京戶口的老年乘客乘車到香山健身,至於日間,只是偶爾見到脖子上掛著「北京老年」牌位的北京戶口老年人免費乘車轉悠。其實,何止360快,幾乎所有的北京公交汽車、電車、地鐵都是外來務工者和少數北京戶口老年人的專車,一般北京人兒要麼有公車,要麼有私車,要麼單位有班車,是不會乘坐公共運輸工具的。
北京公交車票很便宜,簡直等於讓你免費乘坐。好像以3開頭的車尤為便宜,比如345路從德勝門到昌平的朝鳳庵,全程足有百十裡地,票價卻只有四毛,一天到晚不停地發車,這輛剛走那輛就跟上來,而且冬暖夏涼。360快沒有345路程遠,但也足有二十多公裡,也是全程一票制,刷卡四毛。這是北京城市管理者賜予北京市民的一種福利而不小心成為外來務工人員淘得的便利,抑或分流交通壓力的一種措施?不管怎樣,乘坐這樣的公交車,相信每位乘客總會油然而生對黨和政府的感激。
不過,說實話,乘坐360真TMD累呀!你到360這樣的公交車上看看就知道了,那些以前只在西洋中世紀油畫上看到的被極度勞累折磨著的萎靡場景,就會活生生地展現在你眼前,乘坐這樣的公交車,分明在免費欣賞西洋古典油畫,比如《三等車廂》。大清早,不知道滿車的小青年兒為什麼就這麼累,也許是小青年瞌睡多吧?好不容易擠上車,立馬兒就拽著把手,把腦袋耷在抓著把手的手臂上,繼續尚未完全清醒過來的昨夜的夢。一些年青的美女也顧不得淑女的優雅了,擠上車,如果能找到一個座位,謝天謝地之後,很快就歪在了靠背上,酣然入夢,睡得像個死屍。更神奇的,是那些站著不抓把手也能睡著的高手們,他們在人縫中左依右靠,竟然也能鼾聲如雷。這些正在青春期的打工仔打工妹們來到大都市,盡情地工作,盡情地享受,享受著食物,享受著彼此提供的青年人的專享安慰。夜晚,他們盡情地在愛情的海洋裡暢遊;早晨,揉著惺忪的睡眼,機械地擠車,機械地操作,機械地吸氣、咽氣……
早高峰總是十分擁擠的,沒有一天不擁擠,沒有一班不擁擠。嗨!哪來那麼多的人呢?「好好呆在你們農村老家的廣闊天地裡,空氣多清新,地方多寬敞,能活一百歲!真不知道你們幹嘛非要擠到北京這地兒來。」在香山晨練出一身老年汗的北京戶口老年乘客每天總要這樣抱怨。偶爾有外來打工者接話茬:「誰像你們這些退了休的老北京啊,吃飽喝足了,總尋思著怎樣才能活到一百歲。我們不想活那麼大歲數。活那麼大歲數,家庭和社會的累贅,自家也受罪。再說了,活那麼大歲數,不成了烏龜王八了?」
哈哈!嘴上挺過癮吧?不過,嘴上這麼快活快活過過癮是可以的,但不當飯吃,你外來者該擠車照樣擠車,該起的像雞早照樣要起得像雞早。話又說回來,也是啊,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一齊擠到人家北京這個北京人的天堂幹嗎呢?咱們幹嗎不待在自己家裡呢?幹嗎不把自己家裡拾掇拾掇從而也像北京一樣呢?咱們來到北京,影響了北京的市容,弄髒了北京的花壇和綠地,增加了北京的公共負擔,還礙手礙腳的,像在這360上,不是妨礙了老北京的晨練嗎?難怪人家北京人不待見,咱跑到了人家這裡,而不是人家跑到了咱那裡。
從香山公交站開始,360快車上就擠滿了人;到了第三站南河灘,基本上就連立足之地都找不見了,但公交重新開動後,真不知道剛才下邊那一群人是怎樣擠上來的。男女老少乘客們緊緊貼在一起,或面對面,或臀對臀,或面對臀;不但男與男、女與女面對面、臀對臀、男小腹對女臀部、女小腹對男臀部,而且男與女、女與人面對面、臀對臀、女小腹對男臀部、男小腹對女臀部。但一點性感也沒有,一個性騷擾的也看不到——你去試試,在那樣的地兒你還能色眯眯,你就真的不是一般的飲食男女了。年輕人腸胃有活力,加上吃了路邊攤店裡的地溝油炸出來的油條、韭菜盒子,於是,不消多時,車廂裡便充滿了濃鬱的體內排出的發酵氣體氣味,每天早上都是那麼濃鬱。打開車窗吧,經常會有另外的人抱怨。
公交售票員在南河灘以後的各站充分發揮了他們的專業技能。剛才一直在用流利的京腔本職地或熱情地報站、疏導的售票員突然加大了嗓門:「往裡走走!往裡走走!關不上門,誰也走不了,耽誤的可都是大伙兒的時間!」應該說,大多數男女售票員的工作態度、職業道德還是稱職的、讓人滿意的,他們會耐著性子,使用熟練的職業語言,報站、疏導和提醒乘客。尤其有幾位比較瘦弱的女售票員,她們的工作態度幾乎可以讓人感到溫暖。她們不但稱職地、熱情地工作,而且還努力和乘客建立熟人般的關係。本來嘛,我們大伙兒都是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彼此之間多些相互的寬容、溫暖,該多好啊!
但是,人的本性、各人的天性、各人在360這樣的擁擠空間被擠壓出來的各種不那麼健康、不那麼讓人舒服的脾氣,讓這個本來就充滿焦躁的空間更加焦躁。乘客焦躁,售票員更焦躁。360快車過了南河灘,兩名乘客從後門上了車。偏巧,這種車型的公交車後門沒有刷卡器,於是,一名富態得有點肥胖的男售票員衝兩乘客吼道:「你們倆,擠到前門,刷卡!」
「擠不過去啊,這麼多人!」
「擠不過去也得擠!快擠過去,我看著你們倆刷卡,我眼睜睜看著!」
「下車的時候刷可以嗎?」
「不行!現在擠過去,我看著你們倆刷,我親眼看著你們倆刷!」
其中一名乘客高聲說:「我們這麼大的人了,能貪這四毛錢的便宜嗎?這麼大的兩個人,能不刷卡嗎?!」
「嗬!你還跟我較上勁了!你吼什麼吼啊?」男售票員瞪著厚厚的雙眼皮衝兩乘客吼。
另一名乘客用力地擠過去,但不是擠過去刷卡,而是擠到了售票員面前:「小子,老子們出來混,跑你們家裡來了,你耍地頭蛇?」
另一名乘客也擠過來了,兩人緊緊地擠在一起,直勾勾地看著售票員:「老子們要活剝了你,正好趁現在豬肉價錢高賣個好價。」
兩人同時齜出白森森的緊咬著的牙齒,同時在男售票員眼前舞動著砂缽大的拳頭——那可是兩雙四隻拳頭啊,而且是外地來的拳頭,極有可能揍過北京戶口以後就一轉身消失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或者消失在外地的青紗帳裡。男售票員張了張口,只露出兩排大黃牙;然後,粗粗的脖子扭了扭,沒有做聲。
兩名顯然是外來務工人員的乘客一齊瞪著售票員。
「歧視外地人的北京人都是北京胡同裡的二小兒。」
「歧視外地人的上海人都是上海弄堂裡的癟三兒。」
「對北京戶口二小兒,就活該活剝了他們,扔到西山山澗溝裡餵狼餵烏鴉!」
「對上海戶口癟三兒,就活該剁碎了他們,扔到黃浦江裡餵魚餵王八!」
男售票員搭上話茬:「嗯,哥們兒,就該活剝了北京二小兒,就該剁碎了他上海癟三兒」
兩名外來務工乘客看看北京戶口的360快車男售票員,北京戶口男售票員看看兩名外來務工乘客,一分鐘後,仨人兒相視一笑,在彼此語言和動作的威懾作用下達成了默契與和諧。
車到南塢,三位同車社會成員握手言歡。兩位外來務工乘客主動擠到前門刷卡,並主動向北京戶口售票員舉卡示意;北京戶口售票員向兩位乘客揮揮手;「沒事兒,沒事兒。兩位乘客請走好!歡迎下次乘車。」
「謝謝您!」
「不客氣!」
「拜拜,明兒見!」
「明兒見,拜拜!」
……
其實,早上的360還不是最讓人受不了的,畢竟早上起來,大傢伙兒的精氣神兒還比較充足。當然了,精氣神兒充足的時辰,也是容易碰撞出脾氣火花的時辰。但不管是健康的精氣神兒,還是煩躁的精氣神兒,總還算是有生機的精氣神兒。到了晚高峰,你去看吧,360公交快車上依舊像早起一樣人山人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面對面、臀對臀地、男小腹對女臀部、女小腹對男臀部地緊緊貼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粘成一塊。不過,傍晚的車廂裡充滿的不是早起的緊張,而是一種讓人喘不過來氣的沉悶。這時,早起年輕的發酵氣體氣味沒有那麼濃鬱了,充滿車廂的是一股股餿了的氣味。那一顆顆在上司、客戶和同事面前職業性地點了又點從而點得腦缺血的腦袋——長頭髮的腦袋、短頭髮的腦袋,黑頭髮的腦袋,花白頭髮的腦袋,那一張張在上司、客戶和同事面前職業性地笑了又笑從而笑得臉肌僵硬的臉——男人的臉,女人的臉,年青的臉,中年的臉,耷拉在靠背上、自己的手臂上,或夥伴的胸前、肩膀上。看上去正值青春的女子的臉,此刻無法激起男性絲毫的欲望——欣賞的欲望和其它欲望;看著那一張張臉肌僵硬的年青女子的臉,只會讓男性產生某種心理障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乘客們,大傢伙兒是那樣地面對面、臀對臀、男小腹對女臀部、女小腹對男臀部地緊緊粘成一塊,大伙兒心中卻難以產生交流的欲望,更別說更深的欲望。每天擠車的女子,她們身上已經沾滿了形形色色的他人體臭,在同車男性眼中,她們已經算不得女性了,她們只是擠壓自己的障礙物。
擁擠的空間消蝕了人們心中僅存的一點交流的欲望,冷漠和麻木因此深深長進了人們心裡……
不過,總會有一些男男女女例外。一對小情侶從一開始上車,那女子便不停地騷擾她的男友或性夥伴,她一會兒用手掌搧摑他那張怪難看的臉,一會兒在人縫裡努力騰出腳來踹他的大腿;一會兒,她嗲聲嗲氣地用薄薄的舌頭舔一舔他薄薄的嘴唇,一會兒,她雞爪子一樣的手掌緊緊地摟著他麻杆樣的腰。她那張塗了一層脂粉的蒼白的臉上那雙粘著長長假睫毛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瞅瞅左邊的乘客,瞄瞄右邊的乘客,嘴裡不時地發出只在夜間適合她倆相互欣賞的喘息聲。這種本來有些刺激效果的聲響,此刻激起的,只是周圍乘客的不安和煩躁。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倆就像兩條擠進一群缺氧的魚群裡的鱔魚,倒是給整個死寂的車廂增添了一點躁動的活力。
車過南塢,又旋上來不知道多少乘客。顯然因為疲憊而煩躁的壯實的女售票員用有點誇張的京腔聲嘶力竭地吼:「門口的往裡走!快點往裡走!不會走不是?!我教你們,先邁左腳,再邁右腳,一腳一腳,往裡走,往裡走!先邁左腳,再邁右腳,一腳一腳,往裡走,往裡走!」一名怯生生的老年農民工坐在兩節車廂聯接處轉盤上的一個車軲轆上,堵住了過道。女售票員衝他吼:「沒說你呀?沒長耳朵啊?還堵在走道上,像一根爛樹樁!」
老年農民工聽到她的吼聲,驚嚇了一大跳,竟然本能地跳將起來,拉著他的破舊帆布包,拼命向車廂後邊擠去,一邊擠,嘴裡一邊木然地念叨著:「先邁左腳,再邁右腳,一腳一腳,兩腳三腳……先邁左腳,再邁右腳,一腳一腳,兩腳三腳……」
……
北京打工者中間傳言:有一名未婚處女在公交車上擠了一個月的車,竟然莫名其妙地懷孕了。這倒有點象聖母聖處女的不婚而孕啊!這麼說來,北京公交車是一個誕生上帝、誕生聖跡的神聖地界兒啊!
還有人說,最近一些年,北京公交車上倒是遭遇不了小偷了。但讓人驚喜之後更感後怕的事情發生了。一名小夥子在公交上擠車,下車後,竟然發現自己的口袋裡多出了一百塊錢!恰好,那段時間小夥子正沉溺於鬼故事,看著那張辨不清真幣還是冥幣的鈔票,小夥子竟然有點精神恍惚了。
另有一種資深乘客的奇談怪論:擠車不累,因為越擠越能睡得香。也是的,人靠人人挨人,滴水不進水洩不通,別說擔心睡著摔倒,想躺倒在地上?美得你!
……
我可不是在著意醜化哪個人哪個階層哪個職業群體,因為我也是360快車上的一名老乘客,我也經常在車上生氣,偶爾也會死人一樣地睡過去。我想,我在公交車和地鐵上歪著腦袋張大嘴巴或趴在靠背上睡著以後,我那張肥胖的中老年系列的臉一定更難看,肯定也像太平間的死屍一樣蒼白、麻木、猙獰,肯定吸引不了任何女性。好在,360快車上的女性大多為年青的打工妹,很少有中年女士,中年北京女士開著私家車生活在單位和美容院的點線空間裡,她們是不會出現在公交和地鐵裡的;中年外來務工女性,大多聚精會神於山東大煎餅、陝西肉夾饃、河間驢肉火燒、湖南臭乾子、東北烤毛蛋等的製作、叫賣中,她們一般也不會出現在公交和地鐵裡。因此,我不必擔心,我在公交、地鐵上睡著後死屍一樣的臉會導致我的同齡異性的心理障礙;因此,我在公交、地鐵上總是放心大膽地呼呼大睡。我睡得總是那樣痴迷那樣投入,以至於每次醒來,我都會恍惚看到,一縷香甜的口水已經淌下來,另一縷將要淌下的口水被我香甜地吸溜回去……
我也不是在含沙射影,更不是在自我作踐;俺不是施虐狂,也不是受虐狂,俺只是一名為了肚皮而奔命的外來務工人員,俗稱打工仔,而且還是一名老打工仔。我和360快車上所有的乘客、所有的售票員一樣,每天每夜都夢想自己能夠過上不但顧得了肚皮而且也多少能夠顧得上麵皮的生活。遺憾的是,掙扎在360快車的環境裡,我們那美麗的夢想總是那麼遙遠,而肉體的本能欲望卻越來越膨脹。
誰都不要在我們面前裝這個耍那個,誰都不要在這裡逞英雄,換了你不得不在360快的環境裡折騰,你也逃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