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03年春天,非典突然襲來。白衣使者以無畏的職業精神挽救著患者的生命。在英雄的白衣戰士身後,緊跟而上的是勇敢的新聞記者,在與SARS鬥爭的非常時期,他們也是這場非常戰役中的非常戰士。
央視「新聞調查」記者柴靜,以其特有的新聞敏感與職業精神,強烈申請非典前線採訪。她說:「我不知道節目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麼多,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真相。」
人民網為推出「非典十人談」系列報導中,專訪了人民日報記者白劍峰,完成《一篇內參催生一座「非典』醫院》報導。又徵得柴靜同意,節選了她新作《看見》第二章《那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以饗讀者。在此,對柴靜女士表示敬意和感謝。
那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作者:柴靜
二〇〇三年四月十七日,到「新聞調查」的第一天,晚上大概九點,我給製片人張潔打了一個電話:「我來報到。」
張潔說:「我們正在開關於非典的會。」
我說:「我想做。」
我已經憋了很長時間。之前幾個月,「非典型肺炎」已被頻繁討論。最初,媒體都勸大家別慌,但到了四月,我家樓下賣煎餅的胖大姐都沉不住氣,車把上掛著一塑膠袋板藍根,見了我從自行車上一腳踩住,問:「你不是在電視臺工作嗎,這事到底怎麼著啊?」我啞口無言。干著急參與不進去,悶悶地想,將來我要有個孩子,他問我:「媽,非典的時候你幹嘛呢?」我說:「你媽看電視呢。」這話實在說不出口。
掛了張潔電話,手機扔在沙發上,我又拽過來給他發了條簡訊:「我現在就去好嗎?」沒等他回,我電話打過去:「十分鐘後到。」
一推開門,一屋子人,熱氣騰騰,跟新同事也來不及寒暄,直接問:
「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不知道。」
「那怎麼做?」
「去現場。」
這個欄目的口號是「探尋事實真相」。
當天晚上開會還在說要採訪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長孟學農,但誰也聯繫不上。大家說,那就去醫院吧。那時候都沒防護意識,也沒有防護服,辦公室姚大姐心疼我們,一人給買了一件夾克,滑溜溜的,大概覺得這樣病毒沾不上。我分到一件淡黃的。
臺裡的辦公區也發現了疑似病例,為防止蔓延,製作和播出區的人員已儘可能減少,寧可重播節目以保安全。正式的選題程序暫時中止,這時候進不進去現場,請示也只能讓上司為難,我們幾個自己商量著來。去跟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人纏:「讓我們進去吧。」
負責人看看錄音杆:「這個毛茸茸的東西不能進。」
「那好,錄音師不進。」
他再看攝像機:「這個沒辦法消毒,也不行。」
「那……攝像也不進。」
所有機器都不能帶。
「那讓我進去,我可以消毒。」我說,「給我別一個麥克,別在衣服裡面。」
「有意義嗎?」
「有。」
我們跟著一位流行病學調查員到了首都醫科大學附屬胸科醫院,穿了他們的防護服。病區不在樓裡,是一排平房。玻璃門緊閉,沒人來開。調查員走在我前面,手按在門上,用了下勁,很慢地推開,留了一個側身進去的縫。後來主編草姐姐說,進門之前,我回頭向同事招招手,笑了一下,她在編輯臺上一遍遍放慢看過,但我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門推開的那一刻,我只記得眼前一黑。背陽的過道很長,像學校的教室長廊,那一涼,像是身子忽然浸在水裡。過道裡有很多扇窗子,全開著,沒有消毒燈,聞不到過氧乙酸的味道,甚至聞不到來蘇水的味兒——看上去開窗通風是唯一的消毒手段。
病房的木門原是深綠色,褪色很厲害,推開時「吱呀」一聲響。一進門就是病床的床尾,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看上去發著高燒,臉上燒得發亮,脖子腫得很粗,臉上的肉都堆了起來,眼睛下面有深紫色的半月形,呼吸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水聲。
「哪兒人?」調查員問。
「哈爾濱。」很重的東北口音。
「家裡人?」
「老伴。」
「電話?」
「她也得了,昨天去世的。」說到這兒老人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上半身聳動著,痰卡在喉嚨深處呼嚕作響。
我離他一米多遠,想屏住,卻在面罩後面急促地呼吸起來。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貼在我的鼻子上,快吸不上氣來。背後就是門,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身體不受控制,腳往後縮,想掉頭就走。
那個三十多歲的調查員,站在床頭一動不動。他個子不高,離老人的臉只有幾十公分,為不妨礙在紙上記錄,他的眼罩是摘掉的,只戴著眼鏡。等老人咳嗽完,他繼續詢問,聲音一點兒波動都沒有。
整整十分鐘,我死死盯著他,才有勇氣在那兒站下去。
這時,我才發現直覺裡的詭異之感來自何處——整個病區裡只有三個病人,沒有醫生,沒有護士,沒有鞋底在水泥地上的摩擦聲,沒有儀器轉動的聲音,沒有金屬託盤在什麼地方叮噹作響,這個病區沒有任何聲音。
胸科醫院當時沒有清潔區和汙染區。出來後,我們站在門外邊的空地上脫隔離服,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只能站著脫。我單腳跳著往下扒拉鞋套,踩在褲子上差點摔倒。抬頭,才發現攝像陳威正拿機器對著我,紅燈亮著,我才想起來得說點兒什麼。邊想邊說我看到的情況,結結巴巴,沒人怪我,包括我臉上口罩勒的一道一道滑稽的印子。
「疫情公布由五天一次改為一天一次;取消五一長假;北京市確診三百三十九例,疑似病例四百零二人。」四月二十日的新聞發布會後,恐懼「嗡」一聲像馬蜂群一樣散開,叮住了人群。
系統嘎嘎響了幾聲後迅疾啟動,開始對疑似病人大規模隔離。海澱衛生院的女醫生第一次穿隔離服,穿了一半又去拎一隻桶,拎著那隻桶她好像忘了要幹什麼,拿著空的小紅桶在原地轉來轉去。我問她怎麼了,她嘴裡念叨著:「我小孩才一歲,我小孩才一歲。」
醫生都是跑上車的,我們也只好跟著跑,鏡頭抖得像災難片。「趁著天亮,快!快!」他們喊。
上了車,他們都不說話,手腕一直彎著向後反扣,系口罩。系好了,過一會兒,鬆開,再系,系得更緊一點。
車開到中國農業大學宿舍樓底下,之前有病人住過這裡,兩個穿墨藍西裝的物業在等著接應,看見一大車全副武裝的人下來都傻了。醫生給他們手裡塞了口罩:「戴上。」他們木然著,以絕對服從的姿態戴上,一人戴兩個藍口罩,壓在一起。其中那個胖子,不知道從哪找了一個白色護士帽戴著,有一種讓人恐懼的滑稽。
病人的房間在二樓,防疫消毒人員上了樓,沒有敲門,先拿噴霧器往門上噴,聲音很大。房裡的人打開門,看見一群通身雪白的人,一聲尖叫,「咣」給關上了。門被叩了幾下,從裡頭瑟縮地打開,噴霧器比人先進去,印花格子被子上,牆上張曼玉的畫像上,粉紅色兔子上……過氧乙酸的霧體漫天飄落下來,掉進桌上熱氣騰騰的方便麵桶裡。
後來我發現,人在那樣的狀況下,通常不是哭或者抗拒。一個女生隔著桌子,茫然地把一張火車票遞給我:「我今天下午回家的票……能給我退了麼?」我不知怎麼辦,把票接過來,又放在桌上。
臨走的時候,她們本能地想跟著出來。門緩緩帶上,我看見她們的臉重重地往下扯著,眼看就要哭出來。那個有一歲小孩的醫生又走了進去,安慰她們。我在門口等著她,她出來的時候大概知道我想問她什麼,說:「我也是母親。」
那時候我才能回答陳虻的問題——當一個人關心別人的時候,才會忘記自己。
到七二一醫院的時候,我看到醫生護士衝過來,飛奔著跑向衛生院的消毒車。一個四十多歲、戴金絲眼鏡的男醫生拍著車前蓋,淚流滿面:「政府去哪兒了呀?怎麼沒人管我們了呀?」
去消毒的是海澱區衛生院一個剛畢業的小夥子,他把手放在這個醫生肩膀上,拍了拍:「拿桶水來。」小夥子把過氧乙酸沿著塑料桶沿慢慢倒進水裡,打開背上的噴霧器,齒輪低聲悶響,轉動,他說:「讓開一下。」噴嘴處無色的水破碎成細小的霧滴,被氣流吹向遠處。
「以後就這樣用。」他說。旁邊的人點點頭,鎮靜下來。
但是重症病房他只能一個人去,我們的鏡頭也不能再跟。
我給他提了一下淡黃色的乳膠手套,往袖子上箍一箍——他的手套太小了,老滑下來露出一小段腕子。他看著我。我們不知道對方叫什麼,都穿著防護服,只能看到對方的眼睛。
他說:「五一後才是高峰,小心。」
「嗯。」
他孤零零,背著噴霧器拐過一個彎,不見了。
二十二號,突然通知有臨時轉運任務,開出兩輛急救車。長安街上空空蕩蕩,司機周師傅開金杯麵包車載著我們,跟在急救車後面開了個痛快。那年天熱得晚,來得快,路上迎春花像是憋瘋了,純金的枝子胡亂抽打著往外長,襯著灰撲撲的荒街。老金杯在長安街上開到一百二十碼,窗開著,外頭沒人,風野蠻地拍在臉上。我原來以為這一輩子,就是每天想著怎麼把一個問題問好,把衣服穿對,每天走過熟悉又侷促的街道,就這麼到死,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天。
到醫院,車一停下,我看到兩個醫生推著一個蒙著白布的東西,顛簸著跑過來。
我嚇了一跳。
他們把它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我才發現,是個輪椅,一個老太太坐在上面,從頭到腳被白布罩著,白布拖在地上。她是感染者,但沒有穿隔離服,沒有口罩,從普通的客梯裡推出來,身上的白布是病床上的床單,大概是臨時被拽過來,算隔離手段。
病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很多人自己舉著吊瓶,我數了一下,二十九個人。這不可能,公布的沒這麼多。我又數了一遍,是,是二十九個。
運送病人的醫生居然沒一個人穿隔離服,眼罩、手套也都沒有。只是藍色的普通外科手術服,同色的薄薄一層口罩。我攔住一個像是領導模樣的人,慌忙中,他說了一句「天井出事了」。事後我才知道,他是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的副院長王吉善,一周後也發病了。
我們住在一個小酒店裡。人家很不容易,這種情況下還能接收我們。一進大門,兩條窄窄的繩子,專為我們幾個拉出來一個通道,通往一個電梯。進了電梯,只有我們住的三樓的按鈕能亮,其他樓層都用木板封死,怕我們亂跑。進了三樓,沒有其他客人,空蕩蕩的長走廊裡靠牆放著一溜紫外線消毒燈,夜裡磷光閃閃。
樓層的服務員挺好的,給我房間打電話,說我們要撤了,以後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吧,給你們一人留了一個體溫計,自己每天量量吧。平常窗外男孩子們打球的操場空無一人,掛了鐵絲,滿場晾的衣服,白荒荒的日頭底下,飄來蕩去。
我家小區也知道我去過病房了。物業給我打電話:「挺好的吧?大家都挺關心你的……最近不回來吧?」我理解,拍完了我們也不回辦公室,車開到南院門口,把帶子放在門口傳達室。會有人來取,把帶子消毒後再編輯。
我妹來酒店給我送東西,我讓她帶只小音箱給我。晚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隔著三四米遠,我讓她站住:「放下,走吧。」
妹妹在黯淡的路燈下看著我。去病房前我倆談起過父母,我問她:「你覺得我應該去病房嗎?」她說:「你可以選擇不當記者,但是你當了記者,就沒有選擇不去的權利。」
一天晚上,張潔莫名其妙地跑來酒店住,還帶著一大束花。「咳,領導,這時候您來幹嘛呀?」大家心想,還得照顧您。他不解釋,還一一擁抱,男人們著實不習慣,倒拽著花,繃著身體忍受領導的親熱。
事後,我在媒體報導裡看到過張潔說:「他們幾個早期的時候回到南院來吃過一次飯,結果大家找我反映:你還注意不注意我們大家的安全?唉,一瞬間,真是……但轉念想,是啊,大家的安全也重要啊!」
他怕我們心裡難受,就來酒店陪著我們。
記者問我,我一點不記得去南院吃飯這事兒了。費勁地想半天,解釋說:「那時,南院好像不存在了,不那麼真實地存在了。」
每天早上醒來,我閉著眼從枕頭邊摸到體溫計,往腋下一夾,再半睡半醒五分鐘。反正發燒就去醫院,不發燒也要去。有一天,我覺得鼻子裡的氣是燙的,熱流直躥到腦門上,覺得肯定是感染了。閉著眼睛想,怎麼搞個DV進病房之類,不能白死。睜開眼看了看體溫計,才三十六度五。
有位女法警,負責給刑場上已被執行死刑的囚犯拍照。她說從不恐懼,只有一次,晚上洗頭的時候,打上洗髮精,搓起泡沫的一剎那,所有那些臉都出現在她面前。
她的話我覺得親切。非典時,我很少感到恐懼,有一些比這更強烈的感情控制了人。但那天晚上,我站在水龍頭下,開著冷水,水流過皮膚,一下浮出顫慄的粗顆粒,塗上洗面奶,把臉上擦得都是泡沫,突然覺得是死神在摸著我的臉。我一下子睜大眼睛,血管在頸上嘣嘣地跳。我摸著血管,這就是最原始的東西。活著就是活著。在所有的災難中,這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後來我才知道,有一陣子,我們幾個都認為自己肯定感染了。從醫院回來,大家不約而同衝很長時間的熱水澡,覺得有什麼粉末已經沾在身上,鼻孔裡嘴裡嗆得都是,但誰也不說,好像不說就是一種保護。
曾在醫院裡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頭跟身邊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我們哈哈大笑。
「九·一一」後不久,美國人就開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說笑話。我當時不太明白,現在理解了,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我們待在急救中心,攝像小鵬每天去找漂亮的護士消毒。他最喜歡一個叫「鋼絲眼」的,因為那姑娘戴著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線鋼絲。他老站在遠處瞄著,又不好意思近前。鋼絲眼呵斥他:「過來!消毒!」
他說:「我不怕死。」
鋼絲眼冷笑一聲:「不怕死的多了,前幾天我拉的那兩個比你還不怕呢,已經死了。」
他立刻湊過去了:「多給點兒。」
鋼絲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給他倒消毒液。
「要不要頭上也來點兒?」他嬉皮笑臉指著自己的光頭。
姑娘拿起就倒。
他服了。
混在他們當中,我迅速變得粗野了,車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他們遞給我根糙煙,說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飯,飯館大都關了,就一家湖南小館子彪悍地開著,幾個服務員大紅襖小綠褲,閒來無客在門口空地上掄大繩鑽圈,見我們車來,一笑收繩,上幾鍋最辣的乾鍋驢肉,顫巍巍地堆成尖兒。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紅辣椒圈兒,一碗碧綠的蒜苗段,齊投進去,滾燙得直濺猩紅的泡,往米飯裡澆一大勺,再拿冰礦泉水一浸,把頭栽進去吃,幾隻光頭上全是鬥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務員說:「給我一萬張餐巾紙。」
他們吃完一鍋,也給我倒一杯白酒放著,講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烏黑,只剩太陽中心鮮紅一點,像鑽石一樣亮。小鵬說他把機器往戈壁上一扔,放聲大哭。他就是這麼個人,拍人物採訪時,常是大特寫,有時鏡頭裡只剩一雙眼睛:「看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誠。」
我說不上的跟這些人親。
我們拍過的從人民醫院轉運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佑安醫院治療,我們去採訪時已經可以正式進病房拍攝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進來的身形,邊喘邊笑:「中央臺怎麼派個小娃娃來了?」
我也笑:「把臉遮住就是顯年輕。」
問她現在想得最多的是什麼,她看外頭:「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風箏。」
小鵬的鏡頭,跟著她的視線搖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出了門,我問主治的孟醫生:「她情況怎麼樣?」女醫生四十多歲,笑起來像春風,沒直接答:「一個病人來了之後晚上從來不睡,總張眼睛坐著,怕睡著了就死了。再這麼著就垮了。我說給我三天,我一定讓你好。」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裡見不著、不注意的人。這個病區裡的人,連帶我們這幾位蠻漢,看著孟醫生的眼神,都帶點孩子式的仰賴。告別時她對我說了句:「醫生要讓人活著,自己得有犧牲的準備。」
「你有麼?」
「我有。」她為我們拉開了玻璃門。
在空地上收拾傢伙的時候,天賀拿只小DV,突然問我:「你害怕非典嗎?」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頭就走。
從醫院出來,五月玫瑰色的晚霞裡,看著溼黑的老榆樹,心想,樹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聽鋼琴,這東西怎麼能這麼好聽呢?走在路上,對破爛房子都多看兩眼。
幹完活,無處可去,我們幾個到北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只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朱紅亭子裡,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琴,琴聲有千災萬劫裡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目叫「非典阻擊戰」。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鐘,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簡訊。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識這麼多人,那期節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簡訊裡有個不認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麼輿論會有這麼大反應,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麼?」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麼?」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院,因為心裡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裡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後,我們的車又經過那裡。這個有八十五年歷史的三級甲等醫院剛剛宣布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後,有三個護士,坐在空空蕩蕩的臺階上。她們手裡拿著藍色護士帽,長長的頭髮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髮。
車在醫院門口停了十分鐘,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就發生在這裡。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汙染。門診大樓北側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裡。我不明白這家醫院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該跟上次拍轉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係,我得知道這是為什麼。沒人要我做這個節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麼多,心裡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陳虻說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