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頗/克欽:在董薩和耶穌之間_走向荒甸:從滇西南到緬北高地第四章...

2021-01-10 手機鳳凰網

後來——在柚樹林第一次宿營,第一次晚上站崗的時候,他有好幾次都忍不住只想哭,終於天亮換班了,他聽到遠處孔雀奇異的鳴叫,那是它清晨在樹林水池邊喝過第一口水之後的鳴叫,沙啞得有些撕心裂肺,仿佛它本想講述一個新生的世界,然後在漫長的不眠之夜過後,聽上去卻像在講述失落的一切,講述著人、鳥、樹木和世界;然後,那段營地時光成為浪漫記憶,在打遊擊的那幾年,在他麻木地輾轉於樹林、村莊、小鎮的時候,在他以各種身份毫無目的地遊歷四方,甚至常常忘記自己為什麼要改變身份的時候,在他自覺智力衰退、人格斷裂的時候;然而,是監獄生活所提供的自新機會——後來,他終於得以一步一步從他曾經以為的現實世界,走向之後所有那些非現實的境地:從一個封閉的心靈的房間走向另一個心靈的房間。❶
——V.S.奈保爾《魔種》

目瑙縱歌節。雲南德宏,2016年。柴春芽攝

十年叢林遊擊戰。
史迪威公路、毛派革命火種路與古老南方絲綢之路。
目瑙縱歌節齋瓦唱一首寂寞史詩。
克欽戰爭中的反人類罪。
蠻荒山區的秘密性力法術。
鷸蚌相爭,中國受損。
我想丟掉富士X100S相機,扛起一桿M16衝鋒鎗。
一次精神學臨床分析:景頗/克欽人的極端性格。
李玉棵帶我遊走邊境難民營。
作為佛陀式無神論者的荷蘭人樂安東。
瑪芮,女族長一樣的傳奇。

我們在目瑙縱歌場聊天的時候,那位克欽獨立軍老戰士說,曾有十年時間,他一直隱匿在熱帶叢林中打遊擊,從未回家看過妻子和兒女。苦啊……他用克欽語如此感嘆。我想知道他遊擊生活的更多細節。他是否在柚木林裡宿營?是否在天將破曉時聽到遠處傳來孔雀的叫聲?那種遊歷四方各處輾轉的生活,是否讓他智力衰竭,人格斷裂?但他一笑置之。他將咀嚼很久的檳榔碎沫一口吐在沙地上,像是吐血一樣。他笑的時候,我看見他紅如血染的嘴唇和牙齒。他是我在緬北高地見過的真正的武士,身體壯實,眼神陰鷙,面容堅硬,對於自己經歷的遊擊歲月,只是報以淡然一笑。

大概是上午十點鐘左右,我身在拉咱(Laiza),與這位老戰士交談。如今,他是中央官員,但他沒有告訴我他的職位和官銜。一位三十歲左右的軍官陪著他。他們不會漢語和英語,而我又不懂克欽語。我們取得聯繫幾乎算是一種奇蹟。他們叫來駐守口岸的士兵Nuk Gyung,一個漢語流利的英俊小夥,做我們的翻譯。我們交談的時候,一位帶著小女兒散步的文職官員走過來,加入交談。他說熟練的英語,舉止文雅,顯然受過良好教育。

拉咱曾是一個只有五戶人家的村落。1994年緬甸軍政府與克欽獨立軍(KIA)籤署停戰協議後,緬北克欽邦大約三分之一的土地劃歸KIA管轄,名為「克欽第二特區」。KIA獲準在拉咱口岸收取關稅,其司令部也自萊辛失守後遷來拉咱。KIA為獲軍費,讓拉咱成為一個經貿區,同時走私木材,販賣毒品,開闢賭場,出口翡翠……

這裡陽光燦爛,空氣裡洋溢著原始森林的清香。四面山巒,蔥蔥鬱鬱。一條清澈界河,潺潺流淌。好幾座散落各處的教堂,分屬天主教和基督教,在青山綠樹的映襯下,色彩鮮豔,外形美觀。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這裡的街道綠樹成蔭。深受基督教薰陶的人們,對我這樣一個偷渡客,表現得頗為友善。如此寧馨畫面,讓我很難想像,兩個月前,竟遭緬甸國防軍空襲。克欽獨立組織(KIO)被迫將總部遷往勒新山區。

這裡沒有賭場,賭場在2004年之後因中國政府施壓而逐漸關閉;沒有紅燈區;沒有毒品,因受國際壓力,克欽人開始經濟作物的替代種植。「最好也沒有戰爭,」人們都這麼說。那樣的話,拉咱將會是一個吸引四方遊客的度假地,會有背包客在河邊紮下鮮豔的帳篷。但是戰爭摧毀了夢想。

作為軍方國家統一戰略以及政治博弈的一部分,緬甸國防軍攻佔果敢之後,在2011年6月9日打破與KIA的停火協定,重燃戰火。2012年12月25日,在飛機和坦克的掩護下,緬甸國防軍開始進攻KIA的一處軍事基地。篤信基督教的克欽人,將國防軍在聖誕節的戰爭,視作強烈挑釁。早在24日平安夜,國防軍105mm口徑榴彈炮的轟鳴,已經打破了拉咱教堂裡祈福者的寧靜。藉助武器裝備優勢,國防軍攻克了KIA戰略高地「711」據點。「711」據點是拱衛拉咱的最後屏障。「一旦緬軍攻進拉咱,我們就會炸掉所有大樓,進入山區。」KIA情報處副參謀長阿諾對《南方周末》記者如是說。克欽人是天然的森林之子,而KIA有著多年叢林遊擊戰的經驗。二戰期間,11000名克欽武士以101特遣隊為番號,加入美軍與日軍作戰。他們分散成小股遊擊隊,潛入叢林。據信,美國空軍85%的打擊目標由101特遣隊提供,10000名日軍被101特遣隊消滅。史迪威將軍(Joseph Stilwell,1883-1946)詢問克欽遊擊隊領袖:日軍死亡數字何以如此精確?遊擊隊員一個個打開竹筒,倒出一地山堆般的幹耳朵。「兩兩分開,數吧,」遊擊隊領袖說。❷

這場新戰火,肇因起於中資公司修建的太平江密松水電站。緬甸軍政府以保護投資為由,強求KIA撤出水電站區域營地,改由國防軍接管。KIA自然不會放棄自己的營地,無論就軍事意義還是祖居地的情感意義而言。他們已經放棄了太多祖先的土地。分裂之後投靠緬甸軍政府被改編為「邊防軍」的克欽新民主軍(NDAK),名義上管轄著克欽邦首府密支那及其他地區,但對KIA而言,那是淪陷,連那些居住在密支那的克欽人,也對NDAK領袖丁英滿腹怨恨。他們組成一萬多人的禁毒志願隊,去剷除緬甸政府軍庇護的罌粟種植園,並發生衝突,以此表達對政治的不滿。而丁英自從離開NDAK去了仰光當了丹瑞黨的議員之後,也就在政壇上逐漸消失。緬甸軍政府的這種手段,不被視作遞送橄欖枝的和平誠意,而只能看成槍火偽裝下的政治陰謀。如果緬甸不能脫離軍人幹政,走向翁山蘇姬奮鬥多年的民主之路,這樣的命運將會降臨撣邦第一特區果敢,以及其他因為內部分裂而致軍力衰弱的少數民族地方武裝。當然,也有很多人--媒體記者、緬甸問題專家、民地武領袖--對翁山蘇姬沒有信心。但是,在我看來,如果不把希望寄托在翁山蘇姬身上,緬北高地那被戰爭之門閉鎖的野火荒甸,將永無一把打開的鑰匙,讓和平之光得以照入。

一天,KIA扣留了三名穿越密松工程區域的國防軍官兵,睚眥必報

的緬甸軍方則抓了一名KIA聯絡員。雙方激烈交火,復燃多年累積的仇怨。中國和美國分別表態,呼籲和平談判。6月13日,衝突一度停止。雙方約定交還戰俘,KIA送去的,是身體健康的兩名軍官和一名士兵,而國防軍送來的,則是一具遍體凌傷的屍體。

此前,緬甸軍政府全力推動克欽邦伊洛瓦底江上遊梯級水電站開發計劃(七壩工程)。但是,軍政府內部一直權鬥不息:1988年奈溫倒臺、軍人獨裁式社會主義--讓東南亞最富國淪為最窮國--被否定;2004年強硬保守派丹瑞對溫和派欽鈕發動清洗。這些時緩時急的權力鬥爭,導致緬甸軍政府在應對民主與政治變革、民族與聯邦體制、經濟與國際關係等方面,政令不一,舉措舛迕。原由克欽獨立組織(KIO)引進的中資企業,轉而與緬甸軍政府合作,引起克欽人不滿。克欽人以保護傳統信仰中的民族神山聖湖為由,紛紛反對密松工程。軍政府又藉口保護密松水壩,派兵佔領克欽人地盤。衝突一起,軍政府內部權力隨之更迭,支持也就轉為停建。中國人的錢就這樣白白打了水漂。緬甸政治如此動蕩,致使中國預計投資兩百億美元的中緬鐵路也於2014年擱淺。

總部設在美國紐約的非政府民間組織「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研究人員馬修·斯密斯在泰國記者俱樂部提供報告:「緬甸軍方強迫男人、女人和兒童在戰鬥前線充當搬運工,並且故意襲擊克欽邦的平民。他們拘押、拷打和殺害克欽族百姓,而且伴有強姦及其他形式的性侵犯。」「人權觀察」表示,交戰雙方都犯有招募童兵罪,並且埋設了地雷,至少KIA沒有標示布雷區,使其威脅平民和己方戰鬥人員生命,並有超過40名KIA士兵觸雷而亡。戰爭造成至少75000多難民流落中緬邊境。緬甸軍政府惟一一次允許救援團體進入KIA控制區之後,便拒絕人道援助。「人權觀察」亞洲部主任菲爾·羅伯遜對媒體記者說:拒絕人道援助是違反國際人道法的野蠻行為。

其實,緬北高地一直以來就停滯在野蠻時代,巫術橫行,遠離智識,獨尚武力,拒絕現代人文主義和科學理性的恩澤。緬北高地或許是世界上最混亂的地區。混亂的歷史,混亂的戰爭,混亂的文化,混亂的民族,混亂的邊界劃定,混亂的大國博弈……混亂而成泥石流般洶湧混沌,讓每一個投身而來並被裹挾其中的政客、觀察者、投資商和冒險家眼花繚亂。

佩刀的景頗族老人。雲南德宏,2016年。柴春芽攝

距離拉咱不遠,就是二戰時期國民黨軍和雲南民工修建的史迪威公路。史迪威公路起自印度阿薩姆小鎮Ledo,貫穿緬甸全境,直抵昆明,來自盟國的援助,通過史迪威公路,進入中國,支持了中國人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二戰之後,伴隨冷戰鐵幕、中印戰爭和緬共革命,這條路逐漸廢棄。但是,一條隱形的史迪威公路--毛派革命輸出之路--竟然奇蹟般暢通著。

V.S.奈保爾小說《魔種》開頭,流落西柏林的印度人威利和妹妹薩洛姬妮談論的,就是從中國輸入印度的毛派革命。兄妹倆把印度毛派遊擊隊領袖坎達帕裡,認為是待到二十世紀的革命史蓋棺論定、形形色色的民族中心主義消失之後,可與列寧和毛澤東相提並論的人物。「坎達帕裡作為革命家的極端重要性在於,他破除了林彪路線。」為了教訓那位對世界事務漠不關心的哥哥並激勵他投身印度遊擊隊,薩洛姬妮說:

你肯定知道林彪。全世界都知道林彪。從他那裡,我們知道了什麼叫做清算階級敵人。一開始,這真是又簡單,又激動人心,看起來也很先進。我們印度人也喜歡這個觀點,因為它是從中國傳來的,我們以為,它能使我們趕上中國。但實際上,這種觀點把革命毀了。林彪路線把革命變成了中產階級的舞臺。城裡那些好出風頭的中產階級年輕人,穿戴成農民的樣子,臉上手上染了胡桃汁,跑到街上聚眾滋事,自以為所謂革命就是除掉警察。警察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抹平了。❸

薩洛姬妮說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紅衛兵造反運動。中國大地上的狂火。這場運動穿過隱形的史迪威公路,像燃燒的播種機,一路撒下火種,在緬北高地,在東南亞的印尼、柬埔寨和馬來西亞,在尼泊爾,在印度次大陸,最後抵達歐洲,激發了法國中產階級大學生的「五月風暴」。

而在緬北高地,毛派克欽族知識分子組建共產黨,渴望獲得中國支持。中共根據「一國只能有一個共產黨」的原則,要求克欽毛派加入緬共。克欽人心有不甘,因為在二戰期間,克欽人就曾組建101特遣隊,加入盟軍,與聯手日本人渴求獨立的緬族人有過戰爭。緬甸建國之父昂山將軍及其「三十志士」曾在中國海南島接受日本軍訓。二戰末期,昂山將軍才拋棄日本支持,轉投盟軍。緬族人不忠誠的惡名,在二戰期間的英美盟軍和之後各少數民族地方武裝當中,可謂盡人皆知。緬共革命時代,克欽領袖Naw Seng帶著他的三百名武士以普通公民身份,住在中國貴州。為獲中國支持,這支被稱為「貴州老兵」的克欽族武裝,迫不得已,加入緬共,但另立名號「克欽獨立組織」(KIO)。

資產階級警察的反撲--在中國則是一次無產階級政黨內部的權力鬥爭--致使世界失去了「整整一代優秀的革命者」。印度毛派遊擊隊領袖坎達帕裡則認為,「我們不過是失去了整整一代讀書不多、自以為是的蠢貨」。在林彪尚未乘坐空軍256號三叉戟飛機叛逃蘇聯卻墜毀蒙古國溫都爾汗之前,印度的坎達帕裡已經意識到,林彪路線導致的,是一場虛假革命的廢墟,一場中產階級的假面舞。他決心返回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的農民革命路線。而這場農民革命,也是一場欺騙。《魔種》小說裡的主人公威利經過十年遊擊戰,最後心灰意冷,陷入對革命的深深懷疑和對理想主義的徹底虛無。他向警察投降。在監獄裡,他給同樣心灰意冷從而隱入印度教靜修所的妹妹薩洛姬妮寫信:那場革命遊擊戰,「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更與我們自以為為之戰鬥的農民無關。我們老是說他們飽受壓迫,但事實上,我們卻一直在剝削他們。我們把自己的思想和言談看得比他們的生命和理想還要重要……他們那粗野飢餓的眼神一直纏繞我心。我覺得他們承載著這個國家最深沉的不幸。我認為沒有哪一種作為可以輕易消除他們的不幸。你也不能拿一支槍就把這不幸消滅。你那樣做就只是殺人。」

冷戰的鐵幕轟然坍塌。毛派革命的烈火漸成灰燼。1990年代之後,一個政治和革命的世界轉變為經濟和全球化的世界。中國致力於經濟改革。關於史迪威公路,中共當局力促修復和擴建。或許將來,等到緬甸亂局平定,印度阿薩姆地區的分裂主義勢力消弭,史迪威公路才會重新暢通,連接起中國橫貫東南亞直到印度次大陸的商業和文化交流。

早在公元前128年,從中國到印度乃至歐洲的一條可能的通道--南方絲綢之路--通過高黎貢山。犀牛、大象、玳瑁、翡翠、琥珀、肉桂、木棉、山稻和散穗粟在這條道路上通行。漢文典籍稱呼高黎貢山一帶部落為「濮人」,「景頗」一詞隨「濮」音發展而來。現代木如人稱那些說景頗語的人為p'ok,坎弄底的撣/傣人把他們的景頗農奴稱作Kha-p'ok。到了8-9世紀,撣/傣南詔王國首領閣羅鳳(約公元750年)開放了通往印度和中緬甸的商道。到了11世紀,南詔王國的一個分支建立了蒲甘緬王國。16世紀晚期,撣/傣人才皈依上座部佛教。令人驚奇的是,直到如今,撣/傣族雖然散落各國,卻一直擁有統一的語言和信仰,而景頗/克欽族,卻是語言各異,信仰不同。景頗/克欽族有五個分支,各支系的人們無法語言交流。克欽(Kakhyen)一詞,在緬語中,泛指東北邊境上的野蠻人。隱藏在種族主義背後的語言歧視的又一案例,就像因紐特人(Inuit,極寒之地的居民)被稱作愛斯基摩人(Eskimo,吃生肉的野人)那樣。

到了19世紀,一條起自雲南巍山的茶馬古道--亦是鴉片古道--經過不同世系的景頗/克欽山官統治的領地:芒嘎-隴川-騰越-撒邦-八莫-密支那……那時候,茶馬古道一帶藏緬語系諸部落,男女黥面文身,巫術遍地流行,圖騰關聯禁忌,常因女人而起的世仇,帶來彼此的殺戮……我在雲南德宏一個景頗族寨子的一戶人家懸掛牆壁的框裝相片裡,發現1990年代的老嫗,像非洲某些原始部落的女人,依舊遵循古老風俗:一層又一層堆疊而起的沉重銀項圈,把她撐得像一頭長頸鹿。

生殖和性力崇拜,一度是茶馬古道的主題。情竇初開的少女,為求生育力旺盛,常常結伴到寨子後山的柱狀巖石邊,撩起裙子,露出陰部,抱石模擬交媾。西雙版納一位傣族首領,曾將一個遭雷殛而亡的女人生殖器割下,套在自己手臂上,以增強體力和精神的力量。藏、川、滇、甘、青等省區的腳戶客(趕馬人)流行一種秘密的性力法術。每當騾馬疲乏困頓,倒地不起,他們便手淫,採集精液於竹管之內,輸入騾馬體內。他們相信,人的性力(精液)可以增強牲畜體力,解除疲乏。❹

目瑙縱歌節。雲南德宏,2016年。柴春芽攝

在我們身旁,色彩絢麗的目瑙示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目瑙示棟一般由四到十二根立柱和兩根橫柱組成。立柱是景頗長刀形狀的兩根雄柱,彩繪太陽、月亮和星星,飾以曲線、菱形和蕨紋圖案,中間擺放兩把交叉的景頗長刀。橫柱畫有各種動物和農作物圖案。這些圖案被認為是天神木代所賜的財物。與之相似的色彩和圖案,你經常會在BBC製作的關於非洲或美洲土著的紀錄片裡看到。每當豐年祭或戰勝歸,景頗/克欽人的大祭司齋瓦(jiawa)就會唱起一萬多行的史詩,接著是剽牛獻祭,然後,眾人麇集,圍繞目瑙示棟,縱歌跳舞。「在拉咱,我們已經五年沒有目瑙縱歌了,」老戰士說。「因為我們的族人淪為難民,我們的自由遠未到來。」

就在一周前,我參加了雲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官方舉辦的萬人目瑙縱歌會。歌會期間,蒙皮大鼓、千人綠葉宴和株高兩米多的水稻,創下三項世界紀錄。一場奢華的旅遊宣傳秀。我看見孤獨的目瑙齋瓦在幾乎無人駐足的荒涼場地上,盡職盡責地唱著史詩。唱完整部史詩,需要十幾個小時。半個世紀前,祭祀木代同時舉辦目瑙縱歌,是山官(督瓦)的特權。山官在中國景頗族地區,已然消失,但在克欽邦,它偽裝成基督教軍事獨裁者的形象,凝聚族人為自治或獨立而戰。

在滇西南和緬北高地,撣/傣人和景頗/克欽人,據信擁有共同的祖先。撣/傣人信仰上座部佛教之後,與仍舊遵行原始巫術信仰的景頗/克欽人逐漸分離,開始相互輕視。實際上,景頗/克欽人的原始巫術信仰,除了萬物有靈的觀念之外,主要是把類似於印度種姓制度的現世階層社會複製到超自然社會的一種想像與虛構,為的是反證現世等級社會的天然合理。

權力壟斷倚重宗教愚民,這樣的信仰方式--馬克思將之名為「人類精神的鴉片」--遍布於各古老民族,漢族人的道教信仰,與之相仿: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天堂是朝廷的複製,閻羅殿是衙門的拷貝。克欽/景頗人的神靈世界「納」,同樣有山官、貴族、平民和奴隸。向納神的獻祭,對應著世俗政治中低階層向高階層的獻貢。惟有董薩(dumsa)享有獻祭納神的特權。除納神之外,還有子彤、算和勒薩(jahtung,sawn,lasa),也就是幽靈,以及各種各樣的鬼。具有天賦溝通能力的靈媒--迷推(myihtoi)--便是祭鬼的巫覡。

陽下的克欽族兒童。緬甸克欽第二特區拉咱,2016年。柴春芽攝

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從雲南盈江來到拉咱。一位沙姓景頗族基督徒兄弟開車。山路蜿蜒,林木茂深,偶有幾戶人家,一路鮮有人跡,只遇見一男一女兩個青年蹀躞路邊,熟悉得既像一對戀人,羞澀得又如一對偷情者。沙弟兄捎上他倆。開車臨近中國邊境小鎮那邦的時候,那對男女下車離去,我們則從柏油路拐進一條通往挖沙場的小土路,路邊立個牌子,上寫:「嚴禁進入邊防重地。」而我們熟視無睹,穿過挖沙場,駛過一座水泥小橋,進入KIA管轄區邊境哨卡。沙弟兄下車,x跟年輕英俊的哨兵用說了些什麼,橋頭欄杆就緩緩升起。我們駛向一條砂石路,路邊界河旁的林中草地上,有人在打高爾夫球。行不多久,便進入拉咱城區。我撥通老戰士的行動電話,沙弟兄與之交談。「他說今天沒時間,」沙弟兄對我說。「明天上午他來見你。」

我們在路邊餐廳喝一杯咖啡。年輕的華裔老闆清爽乾淨,服務周到,對人友善。喝完咖啡,沙弟兄返回盈江。我去旁邊拉咱賓館登記住宿。前臺的克欽族女服務員笑容可掬,說一口流利漢語。房間整潔明亮,令我心情舒暢。床頭櫃檯上擺放一本克欽文《聖經》簡化本。站在窗戶那兒,中國邊境口岸高大的國門近在眼前。窗戶下的小街上,衣裝潔淨的人們從容而行。回想果敢和佤邦行旅,我禁不住感嘆:遭受多年戰爭,以致如此貧窮之地,上帝的福音卻為之帶來清淨與祥和,信仰的力量該是多麼強大啊。

洗了熱水澡,我背起相機,走出賓館,漫步街頭。陽光熱烈,感覺像在中國西部某個夏日小鎮。在口岸橋頭,我望著對面百米外站崗的中國邊防武警,感到一種莫大的反諷:我偷渡別國逍遙自在,而我此刻要是走過橋頭回到祖國,則會被罰款,甚至被拘留。

拉咱城沿河在山谷狹長地帶延伸。經過橋頭口岸,街道分叉而成兩條。街頭有一個報刊亭,出售緬文報紙。一個廋高個兒的印度人,開著一家文具用品店。他用漢語熱情地招呼我。我踱步而入,眼光立刻被厚厚一摞印刷精美的緬文時尚雜誌所吸引,其中一本,封面人物是中國IT業首富馬雲。拉咱雖小,貧窮,而且受到戰爭困擾,卻能給人一種文明的氣息。沒有圍牆的學校,學生們在桌椅破舊窗玻璃破碎的教室裡學習,或在教室前的草地上踢足球。年輕士兵在路邊營房的院子裡健身。城邊難民營裡,人們排隊領取大米。我一路蹀躞,感受這裡的一切。臨街屋舍儼然,小小庭院,圍牆低矮,蔥鬱果樹,逾牆而過。多有秀麗別致的竹篾牆茅棚樓,那麼自然清新,比起水泥建築,更加引人渴望住宿其中。我隨意踱入一戶小院。一群克欽人用英語向我熱情問好。我沒有感覺自己身處一個因反政府武裝而暴戾兇險的陌生國度,倒像是在歐洲一個偏遠小鎮的遠足旅遊。

繼續行走。路邊小院前,一位裸露古銅色上身的健壯老人在劈柴。他那面目慈祥的妻子坐在門邊織毛衣。老人會說漢語。我接過斧子,幫老人劈柴。一切就這樣自然發生。我高舉斧子,大喊一聲,狠狠劈下去。老人拾起木柴,垛在牆邊。劈一會兒,老人便叫停。他遞我一支香菸。「抱歉,我不會……」我微微一笑,坐在木墩上。夕陽西下,餘暉映照,流水潺潺,空氣裡蕩漾著原始森林的清香。老人抽著煙,緩緩言談:「我老婆的父親,是當年國民黨遠徵軍……」遙遠的故事,歷史煙塵裡逝去的光輝歲月,驟然逼臨眼前。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這對老人仿佛我的父母,而我則像浪子歸來。我甚至覺得自己也有義務扛起一桿M16衝鋒鎗(而不是背著一臺富士X100S相機充當和平主義者),跟隨KIA遊擊隊,鑽入叢林,對抗老緬,以便捍衛這片靜美的土地。

這種想當戰士的衝動,在華人教堂前,又一次被一位漢族女性喚起。她在教四五個克欽兒童學習漢語。孩子們伏案寫字。她穿著合體的襯衣和筒裙,身材苗條,五官清秀,儀態嫻雅。她想去中國工作。很小的時候,在中國河南省,家人為她辦了一個戶口。新舊兩代居民身份證更換,她都沒機會去辦理。戰爭爆發,她想以中國公民身份遷往中國,卻發現自己的戶口已被註銷。通過私人渠道,她曾花七千元獲得一個雲南的戶口薄,最後發現竟是假的。「我丈夫的父親,曾是遠徵軍,」她說。「現在,我們只好呆在克欽邦,緬甸身份證也很難拿到。不過,我們熱愛這片土地。克欽人和我們華人在一起。我們都是基督徒。KIA的戰士們窮的幾乎一無所有,是信仰給了他們力量,讓他們寧願犧牲生命,也要捍衛這片自由的土地。這片土地充滿了上帝之愛。」

我確實感受到了上帝之愛,在這貧窮的拉咱小鎮。為了克服因膚淺遊歷而生的偏見,我特意走進為數不多的幾家中國人的店鋪,多方了解。經營軍品店的那個雲南騰衝人,帶著太太和兩個孩子已在拉咱生活了八年。「我從未看見有人在街上吵架,也從未看到盜竊和搶劫,」他說。「有些克欽人那麼窮,但是絕不乞討。你在這裡看不到乞丐。再窮的人,出門都要穿得乾乾淨淨。」

難民營學校。克欽第二特區芒卡鎮,2016年。

景頗/克欽人是一個極端複雜的矛盾綜合體,在文化、信仰、性格、語言、居住地分布諸方面。英國人類學家德蒙?R.利奇說:景頗/克欽文化的全貌實際上就是一鍋大雜燴。

景頗/克欽人尚武,男子必佩「勐贊閃」(打天下的刀)。一個景頗/克欽男人的一生,就是與刀相伴的一生。成年禮,父母贈送一把刀;婚姻聘禮,男女互贈一把刀;山官在分封寨頭、片官的授權儀式上,要授一把「袍麼長刀」;目瑙縱歌時,眾男子集體刀舞「以萬萬」;死後,生前佩刀隨葬墓穴。如此尚武的景頗/克欽人,在解決世仇--幾乎所有世仇皆因女人而起--時,戰鬥規模總是很小,而且當事人並不直接參與,通常都是僱傭「石惹」執行暗殺,最後以一種債務關係,把仇人變成親屬。景頗/克欽武士更願意成為僱傭軍,因為在景頗/克欽人的意識裡,人世上的一切關係都是債務關係。在古代,緬甸王公經常僱傭景頗/克欽武士為他們作戰。❺

景頗/克欽人驍勇善戰,卻又甘願僱傭。景頗/克欽人熱愛自由,卻又將另一群同胞蓄養為奴;景頗/克欽人血緣世系嚴明,卻又語言相互隔膜;景頗/克欽人的山官一夫多妻,而平民卻不得如此……他們性格乖戾,所以你很難理解,直到如今,KIA仍然強迫徵兵,並將抓獲的逃兵與吸毒者一起槍斃或是拋之地牢。甚至身居高位的許多領導,也是被抓來培養而成,包括1994-2001年擔任KIA總司令後遭軟禁的早邁,只因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克欽人。KIA高層清洗和內部兵變,一直不斷。1975年,最早成立KIA的早丹三兄弟領袖,在一封不知來自哪裡的秘密電報的指示下,遭到處決。

19世紀,英國人的勢力從印度次大陸延伸而過緬甸。他們注意到景頗/克欽人的這種性格,便招募大批景頗/克欽人充當士兵和警察,以壓制民族主義情緒日漸高漲的緬族。與此同時,英國人取消了景頗/克欽人的奴隸制度「木牙姆」(mayam)和山官特權,尤其重要的是,在英國人的保護下,一套有著嚴格理論體系和社會福利傾向的普世信仰滲入景頗/克欽族的精神版圖。1887年,美國基督教浸禮會傳教士進入八莫和密支那。他們以拉丁字母創製克欽文,並翻譯《聖經》。就像新教改革家馬丁·路德 ( Martin Luther,1483-1546)用德文翻譯《聖經》,開啟了德意志民族的文明一樣,克欽文《聖經》,標誌著克欽人原始巫術時代的終結。如果說景頗/克欽在此之前是一個雖然語言分歧、層級鮮明但卻血緣緊密、世系聯接的統一體的話, 那麼現在,景頗/克欽在文化和精神上已然分離,而成中國原始巫術陰影下和無神論逐漸泛濫的景頗族和緬甸的基督教克欽族。中國的景頗族正在遭受酒精和毒品的傷害。婚禮上,狂喝濫飲的年輕人一言不合,即刻揮拳相向或是持刀動武。各個寨子裡,孤兒成群,他們的父母要麼吸毒而死,要麼被關在監獄或戒毒所。

相較於19世紀在殖民越南的法國支持下,向雲南漢人傳布上帝福音的天主教一再遭遇的失敗--暴民、佛教徒和民族主義者焚毀教堂、殺死傳教士的雲南教案,基督教則在緬北高地的克欽族裡深深地紮下了根。

英國殖民者的到來,不僅在文化上,而且在地理上,為景頗/克欽人製造了邊界。一個族群,就此撕裂。當然,在遠東,在亞洲,在印度支那,英國人和法國人不像西班牙人在西印度群島那樣肆無忌憚地對土著居民實施種族滅絕。這兒的人們不像印第安人那樣幾千來徹底與世隔絕,從而在肉體、精神和文化上對外來殖民毫無抵抗和免疫能力。

原本在緬北高地具有政治影響力的中國,在英國的步步進逼下,被迫退卻。1914年,英國以印緬宗主身份,就邊界劃割,提出「麥克馬洪線」。該線中印段,目前處於印度實際控制,中國從未承認,而中緬段,民國政府雖然疲於內外應戰,國勢衰弱,無暇他顧,但一直不予承認。1947年緬甸獨立,英國撤離,緬北高地遂成一片無主之地。一支內戰失敗後的國民黨軍隊隨後進入。1952年,作為國共內戰的延續,解放軍進入緬北高地,與國民黨軍作戰。用清華大學歷史學家秦暉教授的話說,那是「一批中國人趕走了另一批中國人」。緬甸政府作為最早承認新中國的非共產黨國家之一,乘機與迫切需要國際承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1960年,中國承認「麥克馬洪線」中緬段。中緬邊界由此勘定。世居滇西南和緬北高地一帶的漢/果敢、佤、撣/傣、景頗/克欽、德昂、拉祜諸民族由此割裂。大國撤退,而緬甸軍政府/塔瑪多(緬語tatmadaw,意為武裝部隊,緬甸人用來特指軍政府)又無力入主,遂使少數民族地方武裝一夜坐大。緬共在中共支持下,雖然有意聯合各族勢力,統一整個緬甸,沒想到自身卻因腐敗無能而分崩離析。緬北之亂,於是纏衍至今,和平曙光,看似遙遙無期。

一個克欽族男孩和他的狗。芒卡難民營,2016年。柴春芽攝

對中國人頗為友善的基督教克欽人控制著靠近中國邊境的狹長地帶,但是,在這裡旅行,並不安全。李玉棵警告我:千萬不可在沒有本地嚮導陪同的情況下,貿然走動。

我是在KIA控制區的冬布(Tumbuk)難民營集市上認識中國農民李玉棵的。集市雖小,卻有國際化的味道。十幾個黑瘦的印度人分點設攤,擺賣從雲南瑞麗運來的家用小電器。擴音喇叭播放妖冶的印度歌曲,讓我暮然想起幾年前貫穿印度南北的那兩趟旅行。起初,我以為他們是羅興亞穆斯林。我向一個小夥子問候一聲:「Assalam Walaykum!」他卻回我一句印度教徒的問候語:「Namaste!」離他們不遠,賣衣服的中國攤販播放漢語流行歌。兩種歌曲此起彼伏,仿若一場競賽。

沿著紅土路,歪歪扭扭立著幾坐竹篾牆茅頂棚或是瓦楞鐵皮棚。克欽女人在裡面做著簡單的飯菜。木柴燒火的青色濃煙,瀰漫了小小集市。幾個中國人的攤位上,擺著生活用品。李玉棵的面前,放著兩個竹筐,一筐裝著青果,一筐裝著白菜。三三兩兩克欽難民掏出一塊兩塊人民幣,買一小袋青果,邊走邊吃。臨近晌午,天氣開始熱起來。遠處那一望無際的甘蔗地裡,中國承包商僱傭的克欽難民還在砍甘蔗。作為界河的隴江對岸,茂密香蕉林,將那些克欽民工瘦小的身影淹沒其中。小攤販收拾東西,騎著摩託車,一群群離去。這小小集市突然變得格外冷清,只剩樹上小鳥的陣陣啁啾。

李玉棵面前,還剩半筐青果,半筐白菜。我已跟他聊了很久。看他想把那半筐青果和半筐白菜綁挎在摩託車後座上,準備離去。我說:「全部賣給我吧。」他有點不解地望著我。「那兒教堂旁邊,不是有個幼兒園嗎?請您幫我把青果和白菜送給幼兒園,這樣您回家也輕鬆。」「這樣不好吧,」李玉棵那皺紋深刻的臉露出憨厚而不知所措的微笑。我從他那憨厚的笑容,以及之前在賣青果時,他給克欽難民充足的斤兩,立刻就做出判斷:這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李玉棵比我大十多歲,一對子女遠去中國內地打工,妻子留守雲南保山老家。他在緬甸做過木材生意,木料被老緬軍扣留而血本無歸。後來,他又借高利貸與人合作,去克欽邦承包錫礦和玉礦,卻什麼都沒有挖出來。緬北高地就是這樣,它讓一部分人為所欲為,也讓另一部分一無所得,困頓蹇滯。李玉棵只好到處打工,做小生意,曾經兩次騎著那輛破舊的摩託車,從雲南越過邊境,穿過克欽邦,到達密支那和仰光。曾經兩次,在果敢特區和克欽邦,他被老緬軍逮捕,當做間諜,關在戰俘營。果敢人和克欽人把他救了出來。差不多用了十年時間,他才將債務徹底償清。生活對他而言,非常艱難。

給幼兒園那群因為太小而不知流落悽苦的孩子送完青果和白菜,我和李玉棵在簡陋教堂的門廊下繼續交談。一群難民在教堂裡唱著贊主的聖歌。滿地潔淨陽光。不遠處,幾株上百年的老榕樹,枝繁葉茂。這本是靜謐的田園風光,卻因戰爭而貧窮,而疼痛。

「2004年,我那十四歲的大兒子騎一輛摩託車,懷揣兩千元錢,去克欽邦找朋友,結果被害了。我找到了他的屍體。中國警察推諉說,我兒子偷渡邊境,而且這個案子發生在緬甸,沒法偵查。我出了一萬多塊錢,山兵的軍官最後抓住了兇手。兩個崩龍族吸毒者。槍斃的那天,我去看了。但我並沒有民族仇恨。我的嶽母是傈僳族,嫂子是佤族,侄兒子的媳婦是緬甸崩龍族。她們能講好幾種語言。」

李玉棵說的山兵,就是KIA,因為他們常年隱身山嶺打遊擊。

中午時分,我不得不與李玉棵道別。離邊境不遠的一個中國寨子裡,景頗人彤度說好了要帶我進森林打獵。森林頻遭砍伐,動物大量滅絕,成片成片的山坡被急功近利的橡膠林和莎木林侵佔。而我基本上是個素食主義者和環保主義者。進入森林,對我而言,只是一種觀察和體驗。森林和大海一樣,既生機勃勃,又危險狂野,它比我曾徒步穿行的騰格里沙漠、隻身留守的西藏草原和自幼生活的西部田野,蘊含更加迷人的詩意和難以言喻的神秘。我不會舉槍瞄準任何一隻出現在我視野裡的動物。我喜歡背著槍,跟隨彤度步伐,攀山越嶺,穿溪過澗,查看野豬、果子狸或紫貂的足跡。我喜歡安靜地坐在兩棵大樹之間搭起的離地兩米的支架上,雙腿空懸,挨著渾身菸草味的彤度,看晚鳥歸林,沉沉夜色自葳蕤草木中緩緩升起,如同黑色天鵝絨大幕,漸漸遮蔽頭頂那天井一樣的淡藍色天空。螢火蟲一明一滅。麂子打著沉重的響鼻。不知什麼鳥,發出嬰兒啼哭般的悲鳴。

我答應李玉棵,過幾天會來找他。他住在雲南瑞麗市弄島鎮一個景頗族的寨子裡。經過滾滾隴江上那座搖搖晃晃的吊橋,沿著一條專為走私木材而開闢的崎嶇林蔭紅土路,便可到達。

度過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狩獵之夜,我隨荷蘭人樂安東前往芒市。1992年,樂安東來到雲南瑞麗的雷弄寨,研究景頗族載瓦語,並因載瓦語學術專著而獲博士學位。他把雲南當成自己的第二故鄉。毒品正在侵蝕景頗人。許多兒童無家可歸。樂安東和中國太太李暘傾盡積蓄,在芒市一個遠離城市的景頗族寨子,創建了兒童教育公益組織「榕樹根」。在樂安東的引領下,我走入景頗人幽暗的世界,才發現緬北高地的毒品製造,猖獗得多麼驚人。從另一個方面,我開始重新審視緬北高地的罪惡。毒品源源不斷湧入滇西南。除了中國官方強制戒毒,在滇西南的各少數民族當中,似乎只有景頗人,在接受了緬甸克欽同胞不斷輸入的基督教的感化下,開始發起一場民間的自我解救運動:福音戒毒。十年前,一位來自緬甸克欽邦的女基督徒,在滇西南開展福音戒毒。在章鳳老城一個廢棄的酒廠裡,幾位戒毒成功的基督徒正在幫助十幾個深陷毒海的人走向新生。在保山和隴川,還有兩個政府承認的福音關愛中心,收留吸毒者。

我從「榕樹根」啟程,一路打聽,走過一個個福音戒毒所。我發現,無論人類的境況多麼悲慘,總有人甘願傾力而為,去幫助那些陷入絕望的人們。他們是汙濁人世裡的光。對於基督徒,那是聖靈感召的光。對於樂安東,這個佛陀式的無神論者,則是人性的光。從滇西南到緬北高地的旅行,好多次我因目睹罪惡而厭憎這片土地,厭憎自己的無能和乏力。恰恰又是,愈益汙濁黑暗之地,神性和人性的光芒也就愈顯珍貴。

我深入沿途的秘密,輾轉跌宕,趕去瑞麗弄島鎮,與李玉棵相約見面。一路上儘是香蕉林。工人們採摘香蕉,用乙烯催熟,然後一車車運往北方。我又一次感覺自己走進了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裡那個美國人帶來香蕉熱的時代。

一個在瑞麗上車的印度小夥,提著一個巨大的黑色塑膠袋。他那黑瘦而憂鬱的樣子,一看便知出身於低種姓家庭,深受幾千年印度種姓制度對其心靈的戕害。他坐我旁邊,從塑膠袋裡掏出一個平板電腦,玩了一會兒,然後用極為生疏的漢語羼雜英語單詞與我交談。滿車儘是穿著斑斕筒裙的傣族婦女。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話,我卻一句也聽不懂。好一陣子,我都覺得自己是在某個東南亞國家旅行。日落西山,我要趕去弄島鎮跟李玉棵見面。而這印度小夥偏又熱情高漲,一再請求我去他家稍息片刻。我只好跟他中途下車,可又擔心會不會遭遇騙子。穿過馬路,進入臨街一戶人家。我跟著印度小夥走進一間小屋。這是一個分間出租的院子。坐在草蓆上看電視的又一個黑瘦青年,慢悠悠起身。他那慢悠悠的舉止,像一面鏡子,反映出印度所有事物那永遠慢悠悠的樣子。衣櫃遮擋的後面暗影裡 ,走出一個年紀更輕的男孩。這就是那印度小夥在班車上用他蹩腳的英語反覆告訴我的,他的兩個兄弟。他還告訴我,有一個妹妹。可是,他的妹妹在哪裡呢?12英吋彩色電視機,播放妖豔的印度歌舞。帶我來的印度小夥請我脫鞋坐上草蓆。他拿起遙控器,將電視臺調到英語Dicovery頻道。電視螢屏上的一群妖豔印度女郎突然變成一隻叢林裡的孟加拉虎。太陽已經落山,我開始焦慮不安。印度小夥的弟弟買了啤酒和可口可樂回來。我又一次擔心起來,害怕他們在飲料中添加迷藥。我親自打開可口可樂的易拉罐,慢慢啜飲。印度小夥一再用英語說:「你是一個好人。」

我不能再陪這三位過度熱情的印度人等待天黑了。

帶我來的印度小夥說,他可以騎摩託車,送我到弄島鎮。而他喝了一瓶啤酒。為安全起見,我堅持要坐下一趟班車。於是,他騎上摩託車,捎我駛上公路,拐進一個小路口。兩個皮膚很黑眼睛很大的印度姑娘守著一個檳榔攤。其中一個,就是這印度小夥的妹妹。她在哥哥的囑咐下,迅速地用一種樹葉包起撒了石灰水和鮮豔香料的檳榔,給我和他哥哥一人一個。我一想到那些嚼檳榔的人滿嘴紅色爛牙,就感到一陣噁心。盛情難卻,我不得不把檳榔放進嘴裡。等我跨上摩託車後座,行不多遠,我就偷偷吐出檳榔。而這位印度小夥接著向公路邊賣煎餅的緬族男子,要了一份雞蛋煎餅。班車來了。我塞給煎餅師傅幾塊錢,拎著一袋煎蛋煎餅,與印度小夥匆匆告別,然後跳上班車。

一次奇妙的相遇。還有更為奇妙的相遇。天涯陌路,或許只要一點點真誠,一點點信任,你就可以與人為友。直到我抵達弄島,見到車站上等候多時的李玉棵,然後乘坐他的摩託車,向著山林深處駛去,我還在為自己對那印度小夥幾次生起的懷疑而感羞恥。可是,羞恥感尚未退去,我又一次擔憂起來。

經過一處軍事基地和一個蕭條的國營農場,水泥公路盤旋上升,沒有行人,也無車輛,而公路兩邊,林野如幕。滇西南臨近邊境線的國營農場,曾是生產建設兵團。1973年,來自北京、上海、成都和昆明等城市的10多萬知識青年,懷著改天造地的革命理想,來到滇西南。可是,430位女知青被現役軍人姦污,1894名知青遭到捆綁、吊打、關押和長時間強迫勞動,2人被打死,因公死亡31人,因公致殘53人,病故52人,事故死亡62人,自殺25人,勞教647人,判徒刑52人,判死刑1人……

晚霞如血,西天盡染。在這公路兩邊的橡膠林,遊蕩著多少孤魂冤鬼。一位作家曾就自己親歷的知青歲月,寫過一本小說,不叫《殘酷物語》,反叫《血色浪漫》。有何浪漫可言,那以假信仰代替真智識的、精神扭曲的、失落的整整一代人?抒情文學--一種農牧時代的感官娛樂--如果殘存在後現代主義的極權政治語境下,必是一種投機式的寫作方式。那種對真相的漠視,那種淺薄的自我表現,仿佛假裝高潮的妓女。在頻頻偽裝的叫床聲裡,抒情文學作家的精神世界早因怯懦和智識貧瘠,而被極權政治壓榨成一片荒漠。

就在我浮想聯翩心懷感傷之際,李玉棵一邊開車,一邊說:「在這裡殺個人,往溝裡一丟,誰也不知道。」夜風悽涼,衣衫單薄,一陣觳觫,湧上全身,令我的肌肉頻頻發緊。如果李玉棵謀財害命,殺了我,往溝一丟,誰也不會知道。可我憑什麼對一個人有所懷疑?我又一次自責起來,並且深感羞愧。

黃昏裡玩耍的孩子。克欽第二特區拉咱,2016年。柴春芽攝

天已黑盡。我們駛過埡口,眼前出現星星點點的燈光。一條坎坷不平的小土路,通向坡地上的一家燈火。我們終於抵達。那是景頗族女人瑪芮的家。一排分成三間的平房--中間是帶床的會客室和一個用布簾遮擋的帶床小套間,左邊是臥室,右邊是廚房--朝向坡地。夜幕沉沉,我看不清平房後面那黑黢黢的一片,到底是野生林還是甘蔗田。燦爛星河,懸空流瀉。平房前面,隔著空地,有一個簡易木棚。李玉棵就住在這木棚裡。瑪芮是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肥胖女人。她站在簷廊燈影裡迎接我們的時候,我覺得她就像那位從庫斯圖裡卡(Emir Kusturica,1954)電影《流浪者之歌》( Dom za vesanje ,1988)裡走出來的巴爾幹半島的吉普賽外婆,一臉愁苦,為子孫的命運操碎了心,又像是從馬爾克斯短篇小說裡走出來的女族長格蘭德大媽,「每天下午,在陽臺上乘涼時,她那一身的重量和權勢,幾乎能將那把舊藤椅壓得粉碎。」

我們步入會客室。一個右手大拇指被削掉的矮壯男人,一臉兇悍,歪斜在床上,懶洋洋看著電視體育頻道播放的桌球比賽,對我們不理不睬。後來,李玉棵告訴我,這個漢族男人一年前從大理而來,與瑪芮住在一起。「他是一個懶漢,」李玉棵說,「瑪芮的老母親被這個男人氣得,搬到公路邊的一所房子裡獨自生活。」而我一直覺得,李玉棵與瑪芮以及這個男人之間,有著一種微妙而曖昧的關係。

我已疲憊不堪,草草洗漱完畢,在會客室那間掛著布簾的小套間倒頭便睡。被褥乾淨,散發陽光的味道,顯然是白天曬過。

第二天一大早,李玉棵挎上景頗長刀和綴有彩色絨球的布包,騎著摩託車,帶著我,出發了。我們穿過原始森林裡走私木材的紅土路,走過搖搖晃晃的江上吊橋。幾個抱孩子的克欽女人守在橋頭。「她們是民兵,或者是山兵的家屬,」李玉棵說,「為了防備老緬兵在別的地方偷渡到中國,繞道這裡,進攻KIA。」我們沿著江邊崎嶇難行的紅土路,顛簸而行。對岸中國的沿江水泥公路,緞帶一樣閃閃發亮。為了獲得經濟收入,KIA把大片山林廉價租給中國人,讓他們砍伐森林,種植甘蔗。經過一個KIA把守的哨卡,我們進入芒卡小鎮。路邊以及路邊空地上,到處停著掛有中國各省車牌號的裝滿木料的大卡車。一個漢族女人的飯店門前,放著一個鐵籠。鐵籠裡裝著一隻蜂猴。蜂猴在中國屬於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而在這裡,變態的中國食客會以兩百元人民幣買走這隻蜂猴,當做野味。我跟那位漢族女人說:「大姐,一百元賣給我吧,我會放生的。」或許是她動了惻隱之心,或許是她終於等來了一個買主,她爽快地答應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過來,打開鐵籠,把這隻蜂猴裝進編織袋。蜂猴外形憨厚,但它不能當做安全的寵物。如果被它咬一口,比毒蛇還可怕。

我們重又騎著摩託車上路。很多克欽民兵在路上飆車。尋得一片鐵絲網圍起的森林,我將這隻蜂猴放生。那天晚上,回到弄島寨子,李玉棵說,他本想買下那隻蜂猴,因為民間有個秘方:蜂猴的腦髓可以治療癲癇。漢族人複雜玄奧的醫學迷信,包括猴腦、熊掌飲食惡習,與虎鞭、鯨鞭之類的性力迷信一樣,令人憎惡。

散落各處的克欽難民營,大同小異,都是連接成排的膠合板棚屋。但是,整個難民營頗為整潔,並不見汙水橫流垃圾遍地。有些空地,被人開墾,種植蔬菜和花卉。距離難民營不遠,就是學校,教師全為女性,因為男人在當兵。她們衣著整潔,神採奕奕,頗有教養,看不出絲毫萎靡之氣。

在邊境線上,我和李玉棵穿越三個渡口,不斷往返中緬兩國。我想像中的邊境歷險,就這樣平淡結束,除了疲乏睏倦,竟無傳奇可言,就像在幾日後的拉咱偷渡。

為進KIA中央總部拉咱,我到處打聽,與人接洽。樂安東為我介紹了克欽族的Jimmy Lahpai。他生於緬甸,長於臺灣,如今混跡中國大陸商界。這位喜歡炫耀的花花公子般的六十歲職業經理人,又為我介紹了克欽大商人Too Aung。Too Aung一身高爾夫球運動員裝扮。那是歐式富翁的標配。他十五歲參加KIA,打過多年遊擊戰。他的一個兒子繼承了克欽人兇悍的武士精神,成為美國無限制搏擊賽(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的職業拳手。Too Aung的漢語和英語不好,而且他沉默寡言。他的沉默寡言,我猜測,一半出自天性,一半源於傲慢。關於他的所有信息,都是喋喋不休的Jimmy Lahpai在他那帶有表演性質的生日Party上告訴我的。Too Aung還秘密資助KIA。據說,在昆明,所有克欽商人,都有KIA背景。幾天之後,Too Aung把我的一張名片交給了曾經的遊擊隊老戰士Dukaba Kunba,KIA中央總部的一位軍官。但是,這位軍官既不懂漢語,也不會說英語。我必須帶一位翻譯。而那位佛陀式的無神論者,荷蘭人樂安東,他願意默默地向每一個人提供幫助,但他只是景頗族載瓦語的專家,克欽人說的景頗話,對他而言,是一門陌生外語。他帶我跨過隴江上的吊橋,參訪克欽難民營。就是在那次參訪難民營時,我認識了趕集的李玉棵。可是,這一次,樂安東和李玉棵都沒法提供幫助。正在我茫然無措的當口,我卻意外地走進隴川一所修道院式的福音戒毒所。在那裡,一位家在那邦--隔著界河與拉咱相望--的景頗族戒毒者,為我接通了KIA老戰士的電話。他們語言相通。那位戒毒成功的景頗族長老,則幫我聯繫了盈江的基督徒沙弟兄。沙弟兄開車送我抵達拉咱。如此這般曲折,才有了與KIA老戰士在目瑙縱歌場的會面和交談。會談結束,臨近中午,這位老戰士開一輛破舊三菱越野車,帶我到河邊。我踩著一溜墊腳石和兩塊窄窄的木板,偷渡回國。我的經歷如此單薄,毫無傳奇可言。身負傳奇的,是他們,那些我一一遭遇的人。傳奇已然融入他們的血肉。即使沉默不語,你也能在他們的眼神、額角和眉間皺紋裡,看到歲月積澱的礦脈般的閱歷。即使這位看似平常的景頗族女人,瑪芮,居於偏僻村寨,家有幾畝蔗田,但她張嘴言談,說起自己「不值一提」的人生,在我聽來,就是一則傳奇。

「1960年代,中國『文革』開始,我隨父親和母親還有父親的第二個老婆一起,趕著家中五十頭牛,逃往緬甸克欽邦。

」十五歲那一年,KIA抓我去當兵。經過三個月軍訓,我就被送進叢林打遊擊。喔,那種生活,太苦啦……我那麼瘦小,背著三公斤重的M16衝鋒鎗。經常吃不飽,有食物你得儘快吃下去,不然的話,戰友會從你手裡搶走。有一天,戰鬥非常激烈,很多人受傷。到了晚上,敵人撤退,軍醫讓我照顧傷員,並且告誡我:『千萬不能給傷員水喝。』可是,傷員一直在央求:『阿姐,給我一口水,死了我也感謝你,阿姐……』我實在太困了,真想美美地睡一覺。傷員不停地喊叫,我就給他一瓢水。終於安靜了。我可以好好睡一覺。接連好幾天,一直是急行軍,埋伏,戰鬥。天終於亮了,我聽見早晨來河邊飲水的孔雀發出悽慘的叫聲。我覺得自己智力衰退,什麼也想不起來。不知何時死去的傷員躺在我身邊,像睡著了一樣,臉上帶著微笑。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昨天晚上,有人不停地要水喝。軍醫告誡過我,不準給傷員喝水。我不記得自己是不是給過他們一瓢水。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想和這兩個死去的傷員一起,安安靜靜地躺一輩子。有一個傷員,哎呀,好厲害,半條腿被炸掉了,他還是拄著槍,掙扎著站起來。我頭腦昏沉,想著再小睡一會兒。朦朦朧朧地,我看見那個傷員,像青蛙那樣,一跳一跳的,竟然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躺在兩個死去傷員的身邊……

「我擔心自己會被打死。有一天晚上,我逃出叢林,一路跑回中國。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四十年後,就在你來我家的前一個禮拜,我的侄子,KIA的一個通訊員,像我當年一樣,當了逃兵。他在大山裡走了六天,中間在一戶克欽人家藏了一夜。那家人的兒子聽說他有一個姑姑,就是我,在中國,就跟著一起跑來了。他們認為,中國人又有錢又有自幼。我的侄子被軍隊生活給毀了。他到我家以後,整天睡大覺,好像他以前從來沒有睡飽過似的,而且特別能吃。他吃了睡,睡了吃,睡飽吃足了,就看電視。我的男人忍無可忍,把他倆趕跑了。我不知道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去了哪裡。」

瑪芮在廚房,一邊炒菜,一邊講述。我覺得自己仿佛在看電影,一幕幕畫面,閃現眼前,與土耳其導演熱哈·埃爾旦 (Reha Erdem,1960-)的電影《珍》( J?n ,2013)的鏡頭頻頻交疊。十七歲的庫德族女遊擊隊員珍,叛逃反政府武裝,想要回到媽媽身邊。她在暗夜穿越叢林和山崗,她在工地上遭受工頭性侵,她因沒有身份證而被迫走下長途班車……返家之路,如此迢遙,不是因為地理阻隔,而是因為國家政治和民族紛爭。走投無路的珍,天真善良的珍,不得不重返叢林,去尋找遊擊隊,結果卻被埋伏的政府軍亂槍打死。

瑪芮回到中國,先做翡翠生意。她懂好幾門語言。很快,她就成了富婆,像馬爾克斯短篇小說中的女族長格蘭德大媽那樣。她的財富和權勢幾乎可以將一把舊藤椅壓得粉碎。1988年,緬甸軍政府突然無償廢除其他面額的貨幣,僅僅發行九十元面額的貨幣。瑪芮成袋成袋的緬幣變成了廢紙。但是,瑪芮已經成了一個有權勢的女人。她不甘命運擺布,開始販賣海洛因,企圖東山再起。「那時候,我們在瑞麗市的大街上,提著一袋海洛因,就跟賣麵粉一樣,根本沒人管。」瑪芮說。她的海洛因生意慢慢延伸到昆明。終於有一天,她被逮捕,獲判死刑,後改死緩。十六年後,瑪芮提前釋放。她回到家中,發現丈夫已與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當人世的一切財富與權勢以及溫柔關愛離她而去,瑪芮選擇了皈依基督。每個禮拜天的上午,她都會去教堂望彌撒。她說:「現在,我感到聖靈之光籠罩著我的心房。」

❶V.S.奈保爾著、吳其堯譯《魔種》(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扉頁。

❷參考Charls M.Simpson著作《在綠色貝雷帽裡面》(Inside the Green Belets,紐約Berkeley書局,1983年)。

❸.S.奈保爾著、吳其堯譯《魔種》(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12頁。

❹以上資料引自楊學政著作《原始宗教論》(雲南人民出版社,2000)第15頁。

❺參考埃德蒙•R.利奇著作《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

作者·柴春芽

鳳凰網主筆,作家,導演,靜照攝影師;編劇並導演獨立劇情長片《我故鄉的四種死亡方式》(第32屆溫哥華國際電影節龍虎獎評審團特別提名獎)。著有《西藏流浪記》、《西藏紅羊皮書》、《祖母阿依瑪第七伏藏書》、《寂靜瑪尼歌》和《我故鄉的四種死亡方式》。

統籌:陸暉 剪輯:王佔超 配樂:阿山 編輯:Ch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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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克欽獨立軍漢語「直播」戰況 騰衝機場一度管制
    他們的旅遊目的地騰衝,曾被譽為古代「西南絲綢之路」上的最後站口,自古以來便是邊防重鎮,中國遠徵軍在此發起的反攻戰役為抗戰勝利寫下光輝一筆,如今這裡的國境線長達148公裡。2009年初騰衝機場修建啟用,為滇西的旅遊資源開發和開放帶來新的血源與動力。  而從騰衝過來的旅行社仍不願錯過機會,向等待的乘客推廣從騰衝到緬甸國境兩天遊。
  • 耶穌基督丨恩典時代隱藏在但以理書和馬太福音的兩節經文之間
    聖經對照馬太福音22章8節和9節之間,隱藏的空間是恩典時代或教會時代。在聖經裡,有許多空間是隱藏著的,找不到這些隱藏的空間,就難以解讀馬太福音和啟示錄。在但以理書9章26節和 27 節之間同樣有個空間隱藏,也就是神創世之前的計劃,即主基督被剪除後,聖殿和聖所被毀,接神創世以前的計劃-教會。恩典時代結束,教會被提,接上27節的末七大災難。這個空間同樣在主耶穌宣讀舊約以賽亞書預言的時候得到證實,路加福音4章19節省去了後半句「和我們神報仇的日子」!
  • 緬北4位村民遭民武抓走暴打審訊
    在疫情期間,KIA武裝不斷在緬北地區徵收稅費,讓原本就因為疫情面臨困難的民眾生活雪上加霜。日前,莫梅鎮區內的2名村民及勃窩自治區曼棟鎮區的兩名村民,在趕路時遇到了KIA武裝成員,隨後,村民相繼被抓捕關押,在審訊時遭到了毆打。在確認村民身份後,4人已經安全回到家中。
  • 滇金絲猴 全球「人口」大普查
    文/莊旭清 蕭今 攝影/楊劍坤 供圖/阿拉善SEE西南項目中心支持機構/雲南省林業和草原局 北京市企業家環保基金會 昆明中遠環境保護科技諮詢中心雲嶺,橫斷山系的重要山脈,自西藏自治區東南部和四川省西南部起,向南延伸進入雲南省,成為滇西北的一個南北走向的主要山系,同時也是瀾滄江和金沙江的分水嶺,是滇金絲猴的唯一分布區域
  • 耶穌最親近的這位女人,是妓女還是真女神?有圖也未必是真相
    耶穌復活後,看見的第一個女人是誰?是抹大拉的瑪利亞。抹大拉(Magdala),是一個地名,位於加利利海西岸中段,迦百農城西南約 8 公裡,今日的提比裡亞城以北約 4.4 公裡,靠近現今的 Migdal 城。
  • 大海撈針 歷史上的滇金絲猴調查
    滇金絲猴的模式標本於1897年採於雲南德欽阿墩子,現就收藏在法國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內1894年12月8日,西南山地崎嶇山道上行走著一個孤獨的法國傳教士。這次中國西南山地中艱難的傳教,將他和一個珍稀物種的發現聯繫在一起。
  • 陰陽師百聞牌秘聞之間第二章第四節大天狗打法攻略為你奉上
    陰陽師百聞牌秘聞之間第二章第四節大天狗打法攻略為你奉上時間:2019-11-27 16:37   來源:7230手遊網   責任編輯:沫朵 川北在線核心提示:原標題:陰陽師百聞牌秘聞之間第二章第四節大天狗打法攻略為你奉上 陰陽師百聞牌手遊裡,秘聞之間的遊戲模式中,常常會遇見大天狗,這次遇上的是第二章第四節大天狗,一樣令人棘手
  • 雪山精靈滇金絲猴
    1979年10~11月,中國科學院組織的橫斷山脈綜合考察中,李致祥等人在甲午雪山採到4號標本,並首次觀察到野外活動的23隻個體,觀察到大個體的雄猴蓑衣一樣的黑色長身毛、臀部明顯的白毛和尾部蓬鬆的毛髮。這標誌著這個物種野外種群的重新發現。之後的40年裡,由於科學家和保護人員的努力,才使這個珍稀瀕危物種得到保護,並逐步揭示其生存生境和習性。
  • 《數碼寶貝大冒險tri.》第四章喪失宣傳畫 無限龍獸登場
    之前在《數碼寶貝大冒險tri.》第三章「告白」得最後曾出現了第四章「喪失」的宣傳繪,但是相當的模糊,不過還是有眼尖網友看出了端倪。現在官方終於公開了第四章「喪失」宣傳繪的高清版,我們可以看到無限龍獸和究級進化的鳳凰獸終於登場了,看來劇情還真是迷之走向啊。
  • 《十三號病院》第四章怎麼過 第四章圖文通關攻略
    導 讀 十三號病院第四章怎麼過?
  • 滇西南蛙類探秘之旅
    美麗科學團隊此次前往位於滇西南的盈江地區,尋找和拍攝那裡的兩棲動物。這裡有著多種多樣的植被生境,從海拔兩百多米的熱帶雨林到海拔兩千多米的溼性常綠闊葉林到更高的箭竹林均有分布。
  • 耶穌基督十字架的救贖
    阿們,我們打開聖經[哥林多前書1章17節]翻到一起讀: 基督差遣我,原不是為施洗,乃是為傳福音,並不用智慧的言語,免得基督的十字架落了空。林前2章2節因為我曾定了主意,在你們中間不知道別的,只知道耶穌基督並他釘十字架。今天我與大家一同查考、交通、分享《耶穌基督十字架的救贖》獻上禱告:親愛的阿爸聖天父、我主耶穌基督、感謝聖靈常與我們同在!阿們,感謝主恩!
  • 福音恩典丨主耶穌的醫治大能,表明他是基督,是永生神的兒子
    第八個神跡:馬太福音9章20-22節,馬可福音5章25-34節路加福音8章43-48節。第九個神跡:馬太福音9章18-19,23-26節,馬可福音5章22-24,35-43節,路加福音8章41-42,49-56節。第十個神跡:馬太福音9章27-31節。
  • 《信.福音》信福音耶穌成了我們人的樣式
    阿們,我們翻開聖經[腓立比書2章5-7節]翻到了一起讀: 你們當以基督耶穌的心為心: 他本有神的形像,不以自己與 神同等為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像,成為人的樣式。今天我與大家一起查考、交通、分享《信.福音》第四講 獻上禱告:親愛的阿爸聖天父,我主耶穌基督,感謝聖靈常與我們同在!阿們,感謝主!你差遣工人岑弟兄-藉著他手中所寫的和"口中"所講的真理的道,就是叫我們得救的福音!
  • 耶穌基督福音|恩典與律法
    阿們,我們翻開聖經[約翰福音1章17節]翻到了一起讀: 律法本是藉著摩西傳的;恩典和真理都是由耶穌基督來的。今天我與大家一起查考、交通、分享《恩典與律法》 獻上禱告:親愛的阿爸聖天父,我主耶穌基督,感謝聖靈常與我們同在!阿們,感謝主!你差遣工人岑弟兄-藉著他手中所寫的和"口中"所講的真理的道,就是叫我們得救的福音!將屬天的靈糧按時分糧供應給我們,使我們生命更豐盛。阿們!
  • 安息日|進入耶穌安息的應許
    [神的靈]就是"聖靈"、"保惠師"、"恩膏"-參考約14章16-17節和約一2章27節。[聖經]經常出現"神的靈、主的靈、兒子的靈"!這樣,你們清楚明白了嗎?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這裡的"水"是指生命泉的活水-參考啟21章6節。就是"神的靈"運行在生命泉-活水上,開始創造天地萬物!
  • 走進緬甸:中國西南大門的鑰匙
    隨著國內經濟的持續發展,各個城市之間的發展和競爭也越來越激烈,而在這眾多城市當中,「西南雙雄」——成都和重慶絕對吸引了不少眼球。然而,西南地區除了這兩大城市外,大數據中心的貴陽和新一線的昆明也逐漸進入大眾視野。今天就來重點說說昆明以及它對面的一處寶地,也是未來中國向外發揮影響力的一個重要通道——緬甸。
  • 勇闖橫斷山秘境匯聚更多力量 滇金絲猴守護之旅完美收官
    ,即各自然種群之間不能進行基因交流,這種狀態所造成的近親繁殖已使得自然種群內的多樣性嚴重匱乏。為進一步了解滇金絲猴的生活習性,聯合科考隊員還穿越了廣袤山域,通過在投食點採集樣本,了解到了滇金絲猴在食物匱乏的冬季主要食物仍然是松蘿,但對植物的樹皮、莖和草本植物也很感興趣。此外,為了補充必要的礦物質,猴群偶爾也會取食土樣。
  • 聖誕節,耶穌降生的使命
    經文:路加福音19章10節、馬太福音1章22—23節聖誕節是關乎一個嬰孩降生的故事,因著祂的降生,全人類有了希望,因著祂的降生,世界有了光明,在這一個小小的嬰孩身上,我們至少可以得知,從祂降生的那一刻起,祂就擔負著拯救全人類的使命,祂來就是要把人類從罪惡當中救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