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丹丹
這部書寫鄉村的散文集,不只是一本書,還是一部默片,一幅捲軸,一具標本,它栩栩呈現了作者記憶裡的故鄉,以及發生了變故的故鄉現狀。
閱讀這本書時,甚至讀完這本書後,我的腦海裡一直迴蕩著低聲調、低分貝的小調,那是作者所唱的輓歌——回不去的故鄉。在時代列車的帶動下,鄉土中國在逐漸消逝,作者在《枯榮勿念》裡引用了一個數據:「2000年至2010年十年間,中國總共消失了九十萬個自然村。比較妥當的說法是,每天消失八十至一百個村落。」那個在一座叫 「牌樓」的村莊裡長到19歲的遊子「老兵」,他捨不得。走出故鄉的 「老兵」,成為作家江少賓。他揣著對故鄉的情感,懷著對文字的迷戀與沉潛,冶煉出了精悍而又敏感的文字織錦。在這部《回不去的故鄉》裡,他以鄉村原住民的身份,為我們真實描繪鄉村景物,坦誠講述鄉村故事,間以他作為散文家的叩問深思、妙悟玄機,書寫了這部素樸而深刻的鄉村志。
多年來,我一直對江少賓的散文懷有好感,但凡在在文學期刊與公眾號上看見他的作品,我便會認真閱讀。他的作品情感克制,修辭節制,無一絲一毫炫技與揮霍的成分。他的表達,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感受,同時,他又擅長於把自己的感觀轉化為文學的語言,精確地表達,順暢地抵達讀者的內心。
在網上看到《回不去的故鄉》的出版信息後,我第一時間購買了它。收到書後,我幾乎以對待教科書的方式閱讀、學習了書中的19篇文章與一篇後記。讀完一遍,又一遍,在讀第三遍時,我甚至還帶有幾分找茬的心理,想從中尋出一點破綻。但慶幸而又遺憾的是,我沒有得逞。每一篇,每一節,都是江少賓的標準——不稀釋任何一個字詞該有的準確性,並向內掘進到詞語更廣闊與深邃的空間。印象裡,他一直以這樣的高標準在書寫,因而,他的散文具有真摯的情感與邃遠的內涵,總能觸動讀者的靈魂。
每個人都有故鄉,故鄉始終牽動著人的情思。對遊子而言,提到故鄉,猶如提到母親,很自然地便會勾起人汪洋恣意的情感。但江少賓沒有放任那份情感泛濫。在《回不去的故鄉》裡,他始終充滿警覺地克制著一己的情感去書寫。寫故鄉的人與事,寫故鄉曾經的煙火氣與現今的凋敝狀時,他飽含敬意和溫情,觀照歷史、現實、時代與社會,而不是疏離出來,沉溺於事不關己的偏狹與武斷之中,做拜物教式的迷戀。他筆下的老屋、炊煙、河流、田疇、莊稼、樹木,都不是單純的自然性質,而是具有社會性的。我很高興地看到,在當下鄉土散文裡,還有這樣一種獨特的表述方式。他祛除以文字與意象陌生化面目出現的「自然化」,關注到人與土地、人與器物之間的關係,他對故鄉的書寫不是空洞的抒情,他的文字不是將鄉村、土地、農牧等物象凝固化的呈現。
在《風吹落日》裡, 他寫失竊的村莊:「那個夜晚的賊已經不是一個賊了,他是一個偶然路過的客人,沉寂的牌樓之夜因為他的光顧,反倒多了一些微妙的生氣……」只剩下老弱病殘的村莊,已經沒有力量去抵禦一個竊賊,唯一的一條狗,也不再是看家護院的狗,而是被所有老人豢養的「狗皇帝」——鄉村物是人非。不,連物也「非」了啊。他寫死亡與鄉村的葬禮,「在死亡面前,沒有多少人願意換位思考,死亡,是一宗無法分享的私人事件。」寫鄉親與母親的病,「疾病像一塊生冷的鋼鐵,尖銳地鍥在鄉村的胸膛上面,許多年。無數家庭的航船在疾病中沉沒,在疾病中擱淺,無聲無息,不被人發現……我一廂情願地相信,鄉村並不肥美的土地也有一顆博大的腎,它同母親的腎一樣在慢慢衰竭,較之於母親,它的病痛其實更為持久,也更為酷烈。而無限擴張的城市,堅硬的城市,正為這顆曾經供養過它們的腎,做曠日持久的透析。——這,將是一場漫長的苦役。」這篇《鄉村的腎,母親的腎》中,江少賓在講述母親治療尿毒症的經歷時,提到患病的鄉親們的最終命運,文章的結尾,他發出一聲嘆息:「鄉村的腎,就是母親的腎。母親在疼,就是鄉村在疼。」
可能與他媒體人的身份有關,他的作品關注社會問題,聚焦人性的幽微,他筆下的鄉村,長滿了憂傷的故事:患花痴的寡婦桃花,父母之愛缺失的女童小霞,晚年投奔城裡的兒子最終自縊於城市的鄉村老人,患肺癌的堂哥與患尿毒症的23歲女孩,大山裡的留守老人與孩子……梁鴻評論江少賓「善於用小說化敘事細緻描摹底層眾生的日常生活和苦難命運,沉重而蒼涼。」評論得很到位,但我又不太認同「小說化敘事」這種說法。
在我看來,江少賓是一位對散文寫作有持久耐心與恆心的作家。他並沒有利用小說的語言與表述方式來寫散文,而是借鑑了西方散文的「流動性」,在作品結構下了功夫。他腳踏實地,循規蹈矩,使用日常語言的邏輯——也就是散文的語言,讓讀者在閱讀時恢復了對生活的體驗,感受到事物的真實。他鍛造修辭,注重結構,閱讀他的散文時,會發現,這種增加了難度的散文,在延宕你體驗的時間。造成延宕的,正是散文獨特的藝術。他加強了文字的收縮力與準確性,並拓展了散文的寫作範圍。這是一種有別於普通意義上鄉土散文的創作,是一種有難度的寫作,這是我對江少賓的散文鍾情理由之一。
我鍾情江少賓散文的緣由,還有因他寫作時懷有的寧靜心境,而令他所描摹的事物紆徐從容、纖毫畢現。歷史的進程無法阻擋,人類的文明會被歷史的車輪碾壓變形,短短幾十年間,鄉村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甚至黯然消逝。但慶幸的是,有這樣一支筆,將牌樓轉化為文字,將牌樓裡所有的生命,按照原有的形式與狀態,凝固下來。這就像將牌樓融進了時光的琥珀,讓在遙遠的未來與遙迢空間裡的人,還能看到此刻的生命流注。這琥珀裡的故鄉,永遠地存在於時空裡,不僅成為供人祭拜的物像,更可做安心寧神的鄉愁解藥。
作者簡介:
黃丹丹,安徽壽縣人,中國作協會員,安徽省文學院第六屆籤約作家,壽縣作協主席,在《青春》《延河》《清明》《時代文學》《安徽文學》《詩歌月刊》等期刊發表作品百萬字,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