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雨果:天才的內心
2019/08/13-2019/12/01
明珠美術館(上海)
維克多·雨果
維克多·雨果對於中國觀眾來說可是一個響噹噹的大名,不管有沒有通讀過他最為人熟知的《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九三年》,我們都或多或少知道其中的故事,看過改編的電影,摸過小開本的連環畫,聽過語文老師慷慨激昂的讚詞。在作家的故鄉法國,雨果更是家喻戶曉,幾乎無人不能說出一兩句雨果的詩句、發表一兩個看法:贊同或者反對,欣賞或者祛魅。
明珠美術館的雨果大展,用「天才的內心」這樣的名字,概括了將要呈現給我們的圍繞雨果一生的一些註解和補充,印證我們對於他是天才的料想,同時也打開了雨果可被解讀的不同視野。
雨果如果僅僅被定義為一個作家,是遠遠不夠的。他是一個具有激情澎湃內心、遠大政治抱負,以及文藝復興全才理想的一個巨大而立體的形象,他的人生和作品風格,跟他所處的時代,都是極具戲劇性的,而在這種波瀾壯闊的底色之下,雨果呈現了全才的能力。
雨果的家族
展覽的開場非常簡明地敘述了偉人的一生,讓觀眾在進入展廳之前,先做一個預習。雨果的父親是一位拿破崙時代的將軍,功績卓越,他的母親是保皇派,父母長時間分居,他是家中第三子,從小跟母親長大。
根據安德烈·莫洛亞《雨果傳》對雨果父母的描述,家庭信息其實透露了他一生軌跡。他的性格,結合了英雄主義和人道主義,他的政治搖擺,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父親(共和國將軍)和母親(布列塔尼保皇黨)的影響。一個細節是,他的母親在年輕的時候,經常藏匿受迫害者,她的情人和愛慕者維克多·拉奧裡將軍,正是在她的鼓舞之下,密謀反對拿破崙而被捕處決。
莫洛亞形容她:「這是一個戰鬥的女人,一個把不可能變為可能的強者。」
他父親給母親的信中說:雨果是在唐農,孚日山脈的最高點誕生的,好像意味著冥冥中這個孩子的與眾不同。人人都知道他少年得名,二十歲就出版詩集並得到皇家津貼,但是另外一個細節則是,他的同樣具有詩才的二哥,在他的巨大光環下隕落,早早進入了「瘋人院」,這是一個巨星環繞而不無暗影的家族。雨果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樣,雖然個個才華橫溢,但是都沒有非常美滿的結局。
詩人雨果 戲劇家雨果
正式展覽分為五個部分:流亡前、流亡中、流亡後、榮耀與後世、雨果與中國。以時間線索為邏輯,將標誌雨果一生重要事件作為分割點,在其中穿插了雨果階段性的重點創作:戲劇、文學作品、繪畫才能、家居裝飾,雨果和其創作同時被再詮釋,以羅丹的雕塑作結尾。
路易·康迪德·布朗熱(1806—1867)
《維克多·雨果》,約1833年
布面油畫,27.1x 21.7 cm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流亡前的生活其實就已經是激情和榮耀的註腳,中青年雨果已經享有無盡榮譽。他剛與追求三年成功的愛人結婚,育有子女,在巴黎出版了《東方集》(1929年),受到拜倫影響,轉向浪漫主義,獲得了一大波追隨者,每天聚會、散步,談論文學創作,雖然生活不無暗影,哥哥瘋掉,母親和父親相繼離去,但是他擁有能夠支持他和互相品評進步的評論家摯友,有著家庭生活的後盾,正向著自己的理想夏多布裡昂靠近,過早成名沒有讓他沉淪,而是越戰越勇,「沒有一行軟弱無力」,真是非常好的形容,不僅是對詩,也是對人。
雨果首先是一個詩人,他對文字的把控力,對詞彙量的掌握,對文體的探索,都起於詩歌,成於詩歌,換句話說,從模仿大師文筆「修建得整整齊齊的凡爾賽花園」,到豐富繁茂的「原始莽叢」,詩歌確立他最早的身份。
19世紀本來就是一個詩歌享有極大榮譽的時代,摘得詩人桂冠,就可以獲得通向政治生活的一把鑰匙(如他的理想夏多布裡昂)。
雨果也開始嘗試寫小說,他的第一部小說《冰島兇漢》獲得的影響力並沒有詩歌大,但是藉此寫出「無法放入詩集的內容」。
莎拉·伯恩哈特飾演《呂伊·布拉斯》劇中王后時佩戴的王冠,1879年
黃銅,珍珠,仿製寶石,25 x 12 (直徑) cm
Stéphane Piera/Maisons de VictorHugo/Roger-Viollet
他還有一個理想是徵服戲劇。他的第一部戲劇《克倫威爾》寫於1827年,因為沒有得到公開演出的機會,所以他組織了好幾次公開朗讀會,雨果親自朗誦,巴爾扎克、梅裡美、大仲馬等朋友圍聚,從傍晚一直到凌晨2點,獲得了非常激烈的反應,「大仲馬嘴裡塞滿蛋糕還在大叫妙極了」。他從詩歌就表現出來的華麗而熱情的風格,宏大的場景,澎湃的遣詞造句,使這部作品成為了浪漫主義的宣言式作品。
戲劇是個講壇,是個布道壇,戲劇也是一個藝術的綜合體(文學、表演、布景、音樂),「這是一件浩大和巨大的事情,這是人民。這是人類。這是生活。」從宣言式的《克倫威爾》,到成功上演的《愛爾那尼》《呂克萊絲·波日亞》《瑪麗都鐸》《安日洛》等,雨果一生共有十部左右戲劇,獲得了褒貶不一的迴響。
激情雨果 凡人雨果
這是一個具有極強欲望和能力的人,他需要崇拜者,這個崇拜感從愛人身上獲得不了,於是在情人身上開花結果。看一下他給朱麗葉·德魯埃,他的三十年的情人——雨果給她提供經濟援助,他們生了四個孩子,她終身跟隨,甚至不外出過深居簡出生活——寫的一首詩歌,也馬上能感受到他那種絕不羸弱的博大風格。
「既然我的唇觸到了你滿滿的杯,
既然我蒼白的額放在你雙手裡,
既然我已吸到過你靈魂的呼吸——
那深藏在陰影裡的隱秘香氣;
……
我現在已能向飛逝的歲月宣布:
逝去吧!我已沒有什麼可以老去!
帶著你那些凋謝的花兒離去;
我心中有一朵花,誰也不能摘取!
你翅膀的撲擊打不翻我的壺,
此壺我已灌滿,永遠夠我解渴。
你所有的灰蓋不住我靈魂的火,
我心中的愛比你能湮滅的更多!」(飛白譯)
這是何種激情和自信!也難怪他的情人朱麗葉給他也回饋了上萬封的情書,用一些花式讚嘆進行回應。
奧古斯特·德·夏特林(1813—1881)
《正在閱讀的萊奧波爾蒂娜》,1835年
布面油畫,73 x 60 cm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對於雨果的生活產生好奇的人在展覽裡可以看到部分實物,包括納達爾的肖像,情人的畫像,他鍾愛的大女兒萊奧波爾蒂娜的肖像,還有雨果夫人的素描,移動寫字桌,頭髮,等等,還包括他入選法蘭西學士院院士的禮服,不用懷疑雨果穿上後會多麼緊俏挺板,包括親人在內當年多少人抗拒他從詩人走入仕途。
維克多·雨果的法蘭西學院院士服
1841年,呢料金絲線刺繡
在《城堡衛戎官》之後,雨果就不再創作劇本了,在此之前,他投入最大經歷的無疑是戲劇,連續的排練,準備上戰場一樣的首演,緊張地等待媒體評論,但是隨著盛名,雨果開始收穫摯友的背叛,愛情的消逝,作品的噓聲,他開始四處樹敵,緊接著,雨果進入了自己生命中最大的轉折點——流亡。
畫家雨果 通靈者雨果
1851年12月,雨果前往比利時開始長達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先搬往澤西島,定居在海景臺,然後去了根西島,定居高居城,一直生活到1870年。
巴黎沒有大海,流亡生活給雨果帶來了大海的深遠和恐怖。
維克多·雨果(1802—1885)
《風浪》或《我的命運》,1857年
墨水、水粉,17.4 x 25.9 cm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維克多·雨果(1802—1885)
《凝視著風暴的漁夫之妻》,1864年
牛皮紙墨畫,8.9 x 14.3 cm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從1848年開始,雨果創作了大量的繪畫,其中很大一部分描繪童年跟隨戰爭中的父親遊歷景觀的殘像,很大一部分描繪大海,他自比大海裡的小船,小船冒出的煙則是英雄氣概的表現。
展覽中大概有二十餘幅雨果的小幅繪畫作品,在牛皮紙上,用墨水水彩,大部分是棕咖色的,進行的描繪和暈染,雨果的塑形線條很準,他的兒子夏爾·雨果在《過路人在雨果家裡》提到:「一旦紙、筆和墨水瓶端上桌子,雨果便坐下繪畫,事先不勾草圖,沒有先入為主的想法,運筆異乎尋常地自如,畫的不是全圖,而是景物的某個細節。」
而且他作畫方法非常不同,他用潑、撒、刮,甚至是拼貼技術,工具則有鉛筆、水彩、木炭、鋼筆,甚至咖啡渣,達到一種暈染印象的效果。他的繪畫具有一種輕巧的厚度,但是氛圍清晰可見,好像墨水喚起了「那些瘋狂的山崖村落,黝黑的湖水和荒原上的鬼火。」(安德烈·布列東《無明確圖案的轉印畫》) 。
維克多·雨果(1802—1885)
《平原上的城市》,年代不詳
墨水、水彩、水粉畫,11.4 x 18.4 cm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這一段時間他還開始參加靈桌會,並且用左手在這個過程中無意識地繪畫,這些對於雨果來說,可能並不叫繪畫,所以他也從來不公開承認自己是畫家,但是這些潛意識或者有意識中進行的水墨暈染,卻啟發啟迪了很多後來人,雨果成為了預示現代主義繪畫風格的人。蘭波和洛特雷阿蒙這兩位偉大的詩人都曾向雨果致敬,視其為「通靈者」。人們認為雨果的繪畫影響了後來的馬克斯恩斯特和安德烈·馬松,甚至影響了法國畫家讓·杜布菲發自本能的「原生藝術」。
如果詩歌是激情,戲劇是理想,繪畫就是陰影。大海不僅把陰影都顯現出來了,而且催生他用小說的方式,給出了最為激烈和完整的舞臺。這一期間的《悲慘世界》《海上勞工》《笑面人》等等,是他對生活時代際遇的反饋,書籍一出版就獲得轟動,圍繞其作品的繪畫、版畫也同時廣為傳播。
不朽的雨果
這裡有個小插曲,其實在1867年,雨果就已經知道了他在中國被叫作「夷克逫詡拗」,來自《孽海花》作者曾樸的翻譯,後者對雨果戲劇做了全面研究,後來雨果被稱為「囂俄」,魯迅也翻譯過他的作品。雨果與中國最引人矚目的關係就在於對英法聯軍劫掠圓明園的譴責。展覽中與中國聯繫的這一部分,一是體現在雨果自己設計的中國風格的彩繪木刻創作,一個是早期出版的雨果圖書展示。
左:維克多·雨果(1802—1885)
持團扇的中國女子,1863—1864年
彩繪木刻,34.8 x 68 cm
Fran oise Cochennec/Maisons de VictorHugo/Roger-Viollet
右:匿名
飾有鴨子圖案的青花瓷盤,年代不詳
陶瓷,39.5(直徑) x 5.7 cm
Julien Vidal/Maisons de Victor Hugo/Roger-Violletog
我們也在展覽中,看到了1932年的《悲慘世界》書籍裡,那個如今因為音樂劇海報而舉世聞名的小女孩珂賽特的形象,而這部被反覆重拍的作品,一次次燃起人們心中對真善美和愛的熱情,回到作品,回到雨果,他的人道主義信仰和他的行動的自信結合在一起:「上帝給人激情,社會給人行動,自然給人夢想。」雨果結合了三者,他的樂觀讓他堅信人的良心可以指引道路,他的小說創作正是為了佐證這種看法,是一種布道和啟蒙。
在後人類時代,生物科技和人工智慧被反覆提及的今天,雨果筆下的「人」具有強烈的標本意味。
在展覽的後半部分展示了雨果的私人生活領域,他高居城的家,今天的雨果紀念館,他的內部裝飾和設計,以及他在另外一處住所裡設計的中國風格的木板裝飾,雖然遠離巴黎的社交圈,但是他的高居城可是一點都不樸素寒酸,一樓的大廳頗像宮殿,還有整套1825年國王查爾斯十世贈送給雨果的法國賽弗爾瓷器,而他的工作間在四樓,可以面朝大海,包裹在異域風情的毯子裝飾中,整個的家居環境,可以用濃鬱來形容。
維克多·雨果(1802—1885)
鳥鏡,1870年
上色木製、玻璃,70 x 65 cm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在最後有一套完整的根據《九三年》由羅伯特·高蒙創作的插圖,《九三年》是雨果最後回到政治歷史背景的最重要的寫作,描寫了法國大革命期間布列塔尼地區共和黨人和保皇黨人之間的鬥爭,以及人物內心的掙扎,這是他長久思考後的作品,而這一套展出的插圖也精要地再現了書中的場景,給人印象深刻的是描繪聖巴託洛謬的屠殺那一幅,畫中的兩個孩子依偎著母親的屍體,雨果的一生是不乏看到類似戰爭的殘酷場面的,青年的他也飽嘗貧窮的辛勞,這也是他熟悉而描畫的內容。
雨果生前講過要舉行平民葬禮,但是1885年5月22日去世之時,政府改為國葬,兩百萬民眾自發跟隨靈車送至先賢祠,這一事件成為鐫刻在法國歷史上的重要事件,它不僅確定一個主要通過文學表達的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而且還提醒不同政見和風格的人,因為「人」這個最為普世和複雜的內涵,而寄予在行動上的非常重要的思索啟示。
奧古斯特·羅丹(1840—1917)
維克多·雨果半身像,1908年
銅像,63 x 56 x 65 cm
Maisons de Victor Hugo / Roger-Viollet
展覽最後是羅丹給他畫的素描,和憑藉素描做的一個青銅雕塑,那個創作出《加萊義民》的人,將雨果塑造成了一個躬身,謙卑,一反英雄氣概的沉思者形象。雨果是一個啟明星一樣的人,他是多維度的天才,他是人道主義的護衛者。